「你外公說,他晚上做夢的時候,還會夢到那些人的死狀。」我母親說。
「他不後悔嗎?」我自然地滑著手機問。
「或許沒有後不後悔的問題吧,因為那是命令。」
我沒有想過這樣的句子,不,這樣的故事,會離我這麼近,而且還是我最敬愛的外公。是的,我的外公是殺人犯。但,這只是歷史給他的其中一個名字。
我的外公是外省人,祖籍貴州安底鎮人。曾是忠烈的軍人、國民黨員。國共內戰時跟著蔣中正退守到台灣,在這裡,透過介紹認識了我外婆,我外婆當時是排灣族部落的大公主、未來的當家繼位人。兩人相戀、結婚,之後才有了我母親的故事、我的故事。
「我不知道歷史離我們這麼近。」我說。
「歷史一直都很近,228對他的衝擊,一直都後來都很難抹滅。」我母親說。
「嗯......」我心裡滿凝重的。
「那時他不到20歲,有拿槍去射殺二二八裡面被政府定義的『叛亂份子』,如果你在他那個年紀,要做這件事情,你願意嗎?」
「當然不願意啊,我才不幹殺人的事情。」
「可是不做,我跟你後來也不可能出世。」我母親突然說了這句話,讓我嚇到。
在那個年代,不服從軍令者,只有死路一條。並不是執行肅清的人抹滅良心,反而是良心與軍令天人交戰,每一槍都是無比痛楚。
「好難的決定。」我說。
「嗯,很多事情很來就不是非黑即白那樣簡單。」母親說。
在二二八事件過後的十多年,他與我外婆結褵,後年生下了大女兒,也就是我母親。時間依舊往前,愧疚感也如影隨形,同著我外公。
在這期間,我們家經歷了許多事情,我外公受洗成為基督徒,政治立場也由藍轉綠。我外公自辦電台,針砭時政,還罵到支持者送給我們家一台電冰箱;我外公投書批評當局,家裏險些被查緝。在我國中二年級那年,我外公離世了。這些事情,同他的「文學作品」們,都慢慢的被收進回憶的老抽屜裡。
我想起了我童年與他的對話。那時我吵著要買故事書,我母親不肯,我就很屁孩地向我外公告狀。我外公便用了他很濃厚的貴州鄉音,訓斥了我母親。
「又不是買槍買刀!又不是殺人放火!只是一本書,妳為什麼不肯買給他?」
我外公本不想從軍,他想當個詩人、當個文學家、當個學者。但迫於時勢,他在大陸的學校讀書,懵懂之際被扛布袋,醒來已在異地,也就是台灣。這個地方也成了他「新的故土」、也才接續有了後面的許多故事。
「你要好好讀書,做個有用的人,去拯救更多人的生命。」這是我外公生前,最常跟我提起的話。這也是他對自己心中的投射吧。
他無奈殺了許多人,但他從沒有放棄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學識、自己的文筆、自己的電台,去拯救知識貧乏、被黨國洗腦的人們。他也將拯救人的信念,投放到我身上,期許我可以完成這樣的夢想。
2018年的九月,我語言治療師的國考放榜,確定通過以後,迅速南下屏東。隔天清晨穿著白袍、直奔墓園。我外公,是我放榜後第一個想見的人。我穿著白袍,在墳前對他說了許多。
「阿公,不要害怕,是我來看你了。你再也不用擔心晚上睡不著覺、不用擔心晚上混進你夢裡的冤魂,你現在在上帝那裡,一定過的比我好。」說到這裡,我一陣鼻酸,於是我接著說。
「你過去很內疚很多事情,但我想跟你說,你以前認為自己欠的,我們會一點一點幫你還完,」說到這,我眼淚逐漸潰堤,但我仍要繼續說。
「所以我今天穿著白袍,來見你。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去拯救更多人。」
我哭了,好像我放下了一顆好大、好大的石頭,丟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這個石頭,就像外公背著「殺人犯」的名字一輩子,終於可以卸下,不再捆鎖、不再疼痛。
淚眼婆娑間,我看見了外公墓誌銘上面的詩句,以外公的筆名——風沙寫的:
耶穌在前頭引領我路程
帶著一顆幼稚而懷念的心
離別雙親 拋棄家園
踏過屍山血沙 亡命天涯
而 在這異地的海灘上
你們給了我無盡的溫暖
和海浪滔滔般的愛
—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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