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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與風再次相遇的蔚藍 第四章

作者:星野咪魯│2019-01-08 01:30:54│巴幣:6│人氣:1059
漸強的海風,勉強趕上的腳步

  「……你是吃錯藥啊,有事沒事把這些書挑出來幹什麼。看得我頭都開始痛了。」
  手上拿著咖啡的白大哥,盯著我腳邊零星擺放的書目,一臉困惑的向我問道。
  「呃,只是……最近莫名的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所以想跟你借回去翻翻而已。」
  「……怎麼,難不成你們家也做不下去打算轉型了?」
  「你想太多了啦……即使今天老爸就算把店交給我接管,他也肯定不會允許我做出這麼胡來的事情吧。」
  「哼,也是啦……那隻老頑驢的口味怎麼可能別人說換就換呢。」簡短的調侃了老爸幾句後,白大哥便搥著腰走回了櫃檯,「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為了你老爸的店,那到底是什麼風讓你想翻這些書。」
  「……就說只是單純一時間感興趣而已。」
  聽到這裡他發出了嗤鼻的笑聲。
  「有病就要吃藥,鬼上身麻煩去找廟公好嗎。」
  「……別把話說那麼難聽好嗎。」
  我嘆了口氣。
  「我只是想告訴你,若是真有什麼困難,還真麻煩你別畏懼向別人求助而已──」
  「知道啦……」
  雖然聽白大哥說得不耐煩,但我清楚若真有人上門求助,他肯定也會第一時間的拔刀相助。他就是這樣的人。
  ……只是想到這裡我就有些不解,這樣子的人、這樣的父親,到底有什麼理由被自己的子女所厭惡。
  前幾天在跟阿實收集有關開發案資料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向阿實詢問了關於白大哥的事情。
  「阿偑你……居然在那傢伙的店裡幫忙──」
  聽到我在白大哥店裡打工的阿實臉上顯然有些驚訝。
  「……怎麼了嗎?」
  「呃……沒、沒什麼。」
  雖然嘴裡嚼著小魚乾,但這樣還是遮不住那一臉的苦悶。
  「我其實只是想問,為什麼你並沒有打算接下書店的工作……?」
  阿實的臉一沉,厭煩的深嘆了口氣。
  「單純只是書店的工作太無聊、太沒挑戰性,不適合我罷了。」
  「是這樣嗎……」
  「不然還有怎樣。」
  「如果沒怎樣會你幹嘛看起來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被我這麼說到的阿實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踢到桌腳似的,面露青色。
  「唉……那都是些不想翻出來談的老過節了。」
  「老過節?」
  「恩。」
  「……白大哥做了什麼不能讓你原諒的事情嗎?」
  忽然間阿實停下了腳步,他刻意撇開頭朝近海望去,似乎是不想讓我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因為他的無知糟蹋了一個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若老夏有說,你或多或少會知了解些端倪。」
  阿實苦著臉皺起眉間,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嘴角向下的他。
  「……他是個承擔不起女人心意的懦夫。他們倆之所以會共結連理,單純是走圖無路的老爸走運遇上了單相思的老媽罷了。」
  的確,在印象中,老爸似乎也說過白大哥年輕時是個生性豪放、對人生狂熱的人。但或許正是如此,白大哥才會如阿實這番話所述的,是個承擔不起別人心意的人。
  「而且你大概不知道他其實根本不喜歡看書吧,如果有稍微瞄過,你其實就會發現他在書店裡看的不是報紙就是雜誌。」
  聽到這裡我是既錯愕又不解。
  「呃,那他──」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開書店。」他一臉無屑地聳聳肩,「所以我才不打算接下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
  到這裡,原本詫異的心境全轉化成了不解。
  我知道白大哥或許對自己有些隱藏,但現在白大哥看來其實並不全然如阿實所述,是個完全不懂得照顧他人的懦夫。
  ……可能阿實只是一貫的否定了從前的白大哥,因而沒看見如今改變的他。
  想到這裡我便吐出了無奈的嘆息。
  只希望那兩個人能夠早點明白,其實彼此都有不諒解著彼此的地方吧。

「哈楸──!」
  半晌,大概是查覺到有人在背地裡談論著他吧,櫃台處忽然傳來了一陣豪爽的噴嚏聲。
  「嘖……又是哪個王八又背著我在說壞話啊。」
  「唉……」
  真不得不說這家人還真是敏感。
  我吞下那份不解的苦悶,繼續整理起手邊的書目。
  過了一會,放在口袋裡的手機傳來了鬧鈴的聲響。
  白大哥大概也聽到了鬧鈴的聲音吧,他慵懶的說了聲:「辛苦了。」隨後將今天的薪資放到了櫃檯。
  「還有,書記得要還啊……別搞丟了。」
  「……我哪次跟你借書搞丟過。」
  「反正別讓我的書出什麼包就是了!」
  「是是是……」
  就這樣在一陣噓寒問暖中,一天的工作又這麼結束了。
  走出屋內的我在門口伸了伸懶腰。
  下午三、四點的天氣似乎不受整天烈日的影響,沒有半絲準備下雨的跡象,可以說是連貓都會懶得翻身的天氣。
  頓時,手上的那些書彷彿與徐徐吹來的午風開啟了一場拉鋸戰。
  我左右思忖了好一會,最後在一句老套的歌詞裡找到了最適合的一方。
  或許,這聽來可能只是替自己偷懶所找的藉口,但對於不想因一時閃神而留下遺憾的人而言,這臨陣前的退縮或許在重要不過。

  ──先徹底抽離,在全部投入。

──

  「想不到都這個時代了還有訊號死角的問題……」
  在穿過防風林之後我本想發封訊息給老爸的,但殊不知這裡的收訊差的可以,就連一封簡單的簡訊也無法順利的發出。
  ……算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收起手機,漫步走在被晚霞曬的黃澄的草皮,隨著時間增強的晚風幾度吹的我無法睜開雙眼。
  走到差不多可以看到觀景台的時候,果不其然的見到了那許久不見的身影。
就如同我所想的那樣,那個人在依靠著扶手,一臉輕鬆地享受著屬於自己的時刻。
  我露出了無奈的笑容說道:「……真不是我要說妳,這樣的大學生活是不是愜意過頭了啊?」
  聽到我突如其來的這番話,她並沒有回過頭,只是嘆了口氣。
  「總比你成天不知道在瞎忙些什麼好吧。」
  「呃,你是怎麼知道……」
  起初我還有些擔心是不是漏了什麼風聲出去,但聽到她接下去的話,我才鬆了口氣。
  「因為最近很少在街上看到你的人影啊。」
  「……妳是當我只有這幾個地方可以去嗎,哪有這麼好碰頭的。」
  「晴灣也才這一丁點大,要不是待在家裡,我想走在街上幾乎都有被撞見的可能吧。」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試法用另一種口氣轉換話題。
  「……對了,我今天來其實是想跟妳聊些事情。」
  「嗯──」她一臉困惑地回頭瞥了我一眼,「原來你也有今天啊。」
  「別說的好像我是走投無路的樣子好嗎。」
  「那不然你怎麼會想找自己年下的人談事情呢?」
  「……那是因為在我認識的人裡,妳算是最迷戀這片土地的人。」
  聽到我這麼說的黎姿寧頓時的啞音不語,沉寂了一會。
  直到我繼續開口的時候,她這才又回過神來。
  「怎麼了嗎……?」
  「沒什麼。那麼你有什麼事情要問我呢?」
  「這個嘛……我其實滿想知道,對妳來說晴灣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對我來說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嗎……」
  她轉過身子,拉下眼簾的笑了笑。
  「是個難以言喻的地方。」
  「難以言喻嗎……」
  雖然她說著如此模糊的答案,但從她的口氣我多少能夠聽得出黎姿寧所想表達的東西。
  我在晴灣所留下的回憶稱不上多,也不一定全都是開心的回憶。但這些段落確實都濃如烈酒般的渾厚、甘美,確實就像他所講的,難以言喻。
  如果不是我自己多餘的註解,那麼她或許想表達的正是如此吧。
沉寂了好一會,黎姿寧又一次的轉過頭面向大海。
  「總而言之呢,只要晴灣還是此刻的晴灣就好了……」
  身為局外人的她是有資格說出如此天真的話語,但是聽在耳裡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苦悶與怨懟。
  或許不知者無罪這句話太過於包庇無知的人了點。
  「那……假設有一天有個什麼東西打破了這樣的平衡,妳會怎麼做?」
  她頷首想了想。
  「也只能盡自己所能的去制止吧。」她跳坐上了扶手,「畢竟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力量太小了。但縱然如此也不能罷休……因為我不甘願就這麼放任改變。」
  聽她說到這裡,我頓時陷入一股莫名的沉悶之中。
  ……是啊,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一個人的話語是微不足道的。
  但也如黎姿寧所說的,我們不甘願如此。既使結果看上去不是很明朗,但我們還是得努力把握那分毫的希望。
  「真沒想到妳也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一包半貶的試著想緩和這陣尷尬的氣息。
  「欸,少瞧不起人了好不好……!」
  她不悅的發出了咋舌聲。
  「不過聽了妳的答案之後,我確實得到了一些收穫。」
  「能有什麼收穫?我也只是說出自己的感受罷了。」
  我輕吐出到鼻息,跟著靠上了扶手。
  「……壓在心底難以形容的東西,原來單純只是不甘願嗎。」
  黎姿寧不解的皺起眉頭,「沒頭沒尾的在說些什麼啊。什麼壓在心底難以形容的東西……那些都只是自己還沒能正視問題的藉口而已吧。」
  話說完的同時她冷不防地踹了我一腳。
  「哈哈……大概吧。」
  我苦笑道。
  「不過看你既然也想通了,那麼就好好的去面對眼前的問題吧。」

  是啊……既然已經找到了面對問題的方式,那麼這回就好好的去面對這切吧。
  無論是她,還是那些她不願提及的種種。

──

  回程的路上我無意間繞了一點遠路。
  大概是想到得回頭面對那些事的關係吧。縱使替自己找到了理由插手這起事,但未知的沉重感卻不會因為這樣而遞減。
  「……」
  我嘆了口氣,同時也注意到一旁矮牆上趴著一隻神情愜意的野貓,發現到我的身影後的牠沒有提高警覺的逃走,只是慵懶的打了個呵欠。
  「如果可以還真想和你一樣呢……」
  我蹲在牠的身旁說道。
  「喵──」
  牠彷彿明白我的話似的回應了一聲。
  突然間我的腦海裡有所聯想,似乎在日本有這樣的一本書。
  那名作家用貓的視角當作出發點,以此回頭譏笑我們人類社會那習以為常的荒誕。
  「換成是你又是怎麼想的……?」
  這次牠並沒有答聲,只是側頭瞥了我一眼後,站起身子走回了陰暗的巷弄之中。
  「也是……」
  如果問題都能這樣找到答案,或許我們就再也不需要煩惱了吧。
  算了,與其多想這些五四三的不如好好面對接下來的事情。
  再過幾天我就得跟漁會的大哥們去面對前來探勘的資方,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雖然我可能沒有辦法在人群裡發出多大的聲音,但至少我可以親眼見證這一切,再以我的方式來替這切盡份心力。
  就在我準備起身離去的時候,幾個酒氣沖天的男子從我的身後走過。他們在沒有人的十字路口處停下了搖搖晃晃的腳步,兩兩點起菸來。
  「幹,還真不曉得那臭婆娘在鬧什麼脾氣,搞得我們三不五時就要跑來這種鄉下地方……」
  「這還不打緊,重點是她那個態度啊,態度。」
  「對對對,也不知道是在跩個二五八的,那女人要不是今天姓陳,我肯定讓她哭著求不要。」
  男子越想越氣,漱了口大痰往腳邊吐去。
  「……經這麼一講,我記得跟陳小姐同居的那個日本妞身材也是挺正點的。」
  「喔喔,那個官腔妹身體確實也挺下流的……欸,光是想到就讓人受不了。」
  「對吧──」
  在幾個關鍵字的引導下,心中某股不尋常的氣息漸漸蔓延。
  日本人……
  若真的要說來,晴灣很可能就小千老師一個日籍的移民,再加上對話中說道的陳小姐……感覺怎麼撇都沒法不聯想咖啡館的那兩人。
  「哎,算了算了,空想這些還不如明天早早把事情處裡完回台北比較實際。」
  「哼……這種鄉下地方真讓人受不了。」
  熄掉了手上的香菸之後,兩名男子便肩並肩的繼續跨出步伐。
  過了一會,在確認兩人走遠之後,我這才撐起早已蹲的發麻的雙腳。
  「……」
  我皺起眉間心想。
  事情的內幕很可能原比我所想的還要複雜也說不定。
  想到這些可能就不禁讓我嘆氣,「現在這也只能希望這把野火不會連綿到開發案去了……」
  講到這裡我突然臨機一動,想說常光顧咖啡館的老爸或許能發現那些對話裡諸多的疑點。
  於是我便加緊腳步回程。
  但萬萬沒想到,我卻徹徹底底地撲了個空。
  「講什麼鬼啊……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講什麼。雖然那女人鬼靈精怪的,但我可以確定她是很守本分的在經營咖啡店,談生意這種事才不可能。」
  「呃,真的沒什麼蛛絲馬跡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脫下滿是汗臭味的頭巾伸了伸腰。
  「就說不可能了,還什麼蛛絲馬跡。好了好了,與其有時間做白日夢,不如多做些事,幫忙我把那該死的鐵門拉下來吧──」
  正當老爸的話說完,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突然接了上來。
  「原來要打烊了啊……?看來我今天又來晚了。」
  既使沒有聽見聲音,光是看見老爸那鐵青的臉色就足以讓我猜出聲音的主人。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芠方老闆……」
  「仔細一瞧你們父子倆還真像呢。」
  「嘖……我可沒有心情跟妳這女人狗屁,阿偑你自己看著辦吧。」
  一把話說完他一溜煙的跑上了樓。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算了,我正好也有些事情想要請問芠方老闆。」
  「嗯……我一直都知道夏先生有很多事情想問我,」她似乎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只是一眼專注的盯著堆在角落的紙箱,「但在那之前呢……我有些事情想要先告訴夏先生。」
  「……什麼事?」
  就這麼被牽著鼻子走的我顯然只能這麼問。
  「關抗議活動的事情。」
  「為什麼這麼突然說起了抗議活動的事情……」
  面對芠方老闆這突如其然的話為我有些提高警覺。
  「要說為什麼嘛……那應該就只是想跟小雨桐稍微作點對囉。」她露出了一貫的笑容,「當然我是相信夏先生會有興趣才打算提的。」
  「……」
  「不過在我話開始之前,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什麼事情?」
  「那就是我希望過程中你能夠收起所有的疑問。以不計價的條件來說,這樣應該不算太過分吧?」
  我對此感到有些不解,換作是平時的芠方,她應該恨不得別人掉入她話中的陷阱才對。
  「芠方老闆這算是在避嫌嗎……」
  她聳了聳肩,「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
  「我之所以要夏先生收好心中的疑問,一來就像你所講的,我不希望給外人打亂了算盤;但另一點,單純只是我個人的問題罷了。」
  個人的問題?
  「該說說正題了。我想你應該也調查到過幾天漁會的抗議活動了吧。」
  雖然很訝異她居然知道我私底下在調查些什麼。
  「照我不久前得到的訊息來看……抗議活動可能就要泡湯了喔。」
  看著一頭霧水卻不能開口問道的我,她滿足的笑了笑。
  「要說為什麼的話,可能就是因為經商之人的個性往往捉摸不定、喜樂無常。特別是大商人,被利益或是心情影響而變更原訂的計畫也不是少見……」
  「我不太懂陳小姐這話的意思。」
  「這話很簡單,就只是在說我們為了利弊可以兵不厭詐,也可以死板地如同岩石……」
  頓時我發現,有的時候我們省去答話反而能夠聽出人話笨拙的一面。
  ……為什麼要用我們?
  或許只是口誤,但平時那個善言的她應該也會在第一時間發現,前後這兩句話的矛盾點才對。
  「除此之外我還得補充說明一件事,人總是容易被主觀的善意給遮蔽雙眼,因而無法看見他人真正的感受……」
  「這應該跟抗議活動無關吧?」
  「如果無關我就不必如此多費唇舌了吧。」
  「……」
  她聳了聳肩:「好了。我能說的就到這,假設夏先生還有什麼疑問……就得勞駕到本店光顧了。」
  語畢,她便從包包裡拿出了菸盒。
  「芠方老闆。」
  「……?」
  半晌,原本想趁她離開前追問的那些話,一夕間被莫名的攔截,換上了一句無心的問候。
  「這裡木屑多,點菸很危險的……」
  「啊,抱歉,我不知道有這樣的規定。」
  「哈哈……菸還是少抽一點吧……」
  聽到我這麼說的陳芠方面帶著微笑拉下了眼簾:「這可不行。」
  她突如其然的這番回答使我不解。
  「……?」
  「雖然知道這是夏先生的一片好意,但是對我而言,什麼都能戒……僅唯獨咖啡跟香菸戒不得。這是我一生少數的堅持。」
  少數的……堅持?
  「曾經有個男人這麼跟我說過:『不管世間如何,妳都不能忘記自己是什麼人。』這句話深深的影響了我……」
  她將香菸收進了外套的口袋,深吸了口氣。
  「……感覺的出這個男人跟陳小姐的關係非淺呢。」
  「是啊,關係非淺。」她並沒有多做闡述,只是笑了笑,「那麼,再走之前我有句話想留給你當作警惕。」
  「……?」
  她微微的推開了店門,回過頭:「計畫,永遠不嫌早。」
  當下的我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會是宣告著一切開始的禮炮。

──
  隔天一清早,街道的另一頭似乎不是很寧靜。
  一陣雜訊充斥類似的廣播聲從巷口傳來,在朦朧的意識裡我隱約聽見了一個沉著男子的答辯詞。
  ──經過各委員及各方意見,和開發單位對輕量執行與預防措施的答覆,本案有條件通過,環境評估……已通過……

  隨後幾個男子的咒罵字字分明,就連待在二樓房間裡的我都不禁好奇的探出臉,看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靠么!三小有條件通過啊。」中年大叔口氣急促的用台語大罵,「瘦皮猴從頭到尾在那邊吱吱嗚嗚,小貓兩三隻在那邊嘻笑去開房間半個小時就說有條件通過?操,當別人巄北七啊!」
  「本來以為那些讀書人腦子會清楚一點,但搞了半天腦子裡原來都只是裝屎!」
  「枝啊,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張破白紙居然就能夠讓整起案子通過。幹,印的是無字天書,我們這些鄉里看不懂就對了啦。」
  聽到這裡我有些納悶,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我什麼也聽不懂。
  「嘖,總之那邊現場給那邊趕去的人牽著,我這就去漁會跟李先生報備,小丫頭那邊就拜託你了!」
  在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後,那幾個人的聲音便隨之消失。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摘下眼鏡揉了揉看了整晚電腦的眼睛。
  就在這個時候,老爸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了我的房間喊道。
  「夭壽啊,你怎麼還一臉茫茫然的啊──」
  「……是怎麼了嗎,從剛才就聽到街口不知道再吵些什麼。」
  「哎呦……就是麗灣那群人跟著縣府的人員跑來場勘了啊,鎮長還講,說什麼正式的環評已經通過程序,就只等著核發建照動工了。」
  聽到這裡我整個人頓時間全醒了。
  「芠方老闆那番話難道——」
  一時荒了陣腳的我不禁脫口而出。
  老爸聽到我這麼一講,接下來的口氣似乎更重了。
  「……那女人肯定背著大家在搞什麼名堂,不然怎麼會知道有今天這個局面!」
  「老爸,你冷靜想想。芠方老闆根本沒有理由這麼做,如果她要早出何必等到現在?」
  頓時間語塞的老爸露出了糾結的神色。
  「啊啊啊──算了算了,現在不管著那女人了。阿偑,我先過去找老藍了,店裡就麻煩你了。」
  「……都到這個節骨眼了誰還有心情留下來顧店啊。」
  「那待會再來湛晴跟我們碰頭吧。」
  老爸手一甩,便踏著一陣亂步衝下樓。
  當然,此刻我當然很想前去現場一探究竟。但現在要是出現在那裡,我肯定會與雨桐撞個正著,到時候她會做出什麼事我光想到就覺得頭痛。
  「……」
  只是若不親眼見證這一切,我想自己到最後很可能都只是個多管閒事的圈外人而已吧。
  我心煩地嘆了口氣。
  「既然都決定要做了,事到如今我又是在畏畏縮縮什麼啊──!」
  ……總之還是先打通電話給阿實吧,沒有意外的話他人應該已經趕到現場了才對。
  「……」
  結果我一連撥了好幾通電話,不是直接掛掉就是沒有回應。
  想想現在大家應該都亂成了一團,怎麼可能還有時間停下腳步向我說明現場的狀況。
  ……看來我也只能自己加緊腳步跟上了。
  我簡單的收拾手邊雜亂的手稿,確認沒有信箱沒有漏看的訊息後,匆匆踏上了迎接現實的路途。

  路途中,我發現街上冷清了不少,先不說還沒有營業的店面了,許多這時賣早點的小販跟賣菜的阿公阿婆,此刻連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這份寂靜不免促使了我加快腳步。
  而當來到港邊漁會的同時,我已不見裡頭管事的大哥,大門上了鎖。
  「衰透了……」
  本預期運氣好一點的話可以在這裡跟阿實碰頭,但我似乎晚了些。
  就在我像個無頭蒼蠅在門口徘徊的時候,遠處忽然來傳來一陣了群眾的呼喊聲。
  『違法環評──環評無效──!』
  「……」
  我來遲了嗎。
  循著聲音,我在漁會旁發現了一條長滿雜草刺棘的步道。
  順著路走下去,抗議的聲音逐漸清晰,也開始隱約能見到遠處抗議的群眾。
  再往前一些,我透過林間縫隙看見了一群穿著紅黑背心與西裝的男子。
  此時一名西裝男拿起了擴音器,開始對著抗議的群眾說道:「……各位鄉民們請聽我說,我們很清楚你們的家可以變得多好,也很清楚這個地方該有的面貌是甚麼──」
  ……那不是昨天晚上遇到的人嗎?
  聽到這裡我不經嚇了一跳。雖然與當時邋遢模樣有些落差,但從聲音聽來的的確確是昨晚的那個人。
  男子繼續說道:「我們跟縣政府提出的審核書內容只是單純的興建一棟主題餐廳,對環境的影響也如報告書上所示,每一項都是有條件且符合合理程序的。
  「城鄉差距縮短了,到時候大家都有錢賺,孩子們都能回來,美麗的海灣也都存在,這樣子鄉里們又有何樂不為呢。」
  ……這大概就是商人可怕的地方吧,刻意把話說得模糊,讓你摸不著頭緒的接受他們說的話。
  但說穿了根本沒有與抗議的訴求合拍,情況也就只是沒有效率的各說各話而已。
  「你們要開就開啊,但是那是甚麼鳥東西,拿白紙出來審核啊!我們書讀的雖然不是很多,但我們至少看得懂字,看得清楚上頭什麼條件條列都沒有!」
  某個帶頭的男子這個時候大聲喊道,這讓原本快靜下來的群眾開始升溫。
  「這樣還能通過,操!」
  「那個姓黃的跟幾隻小貓進去開會,啊然後就把結果做出來了,裝肖也要有個程度!」
  「官商勾結──環評無效──!」
  見到這副景象的西裝男拿起了擴音器繼續說道:「麗灣公司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反對,我們承諾會以和善的方式與這塊土地相處的。」
  「但是你們沒有給出承諾啊!」
  一句話帶起了所有群眾的呼應聲,頓時,已經灰頭苦臉的西裝男在擴音器裡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語畢,男子隨後跟一旁的同事竊語了一番後,完全不管眼前的場面如何,神情從容地揚長而去。
  沒多久,現場便只留下接手擴音器的縣府人員在場說著重複的話,他們告訴民眾我們都是合法的,請立刻解散否則便會請警察驅離。

  「依照集會遊行法規定,我們進行第一次的舉牌驅離,請民眾立即解散──!」

  「趨什麼離,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沙灘,我們的海。你們這些用紙張選出來做事的人,難道連什麼才是對的都搞不清楚狀況了嗎!」
  縣府人員聽到了一名原住民的話語並沒有做出回應,只是架起了人牆擋在馬路上。
  「這片屬於我們美麗的沙,屬於我們的家,是怎能用錢來衡量!」
  在男子最後的一聲高喊後民眾的喧囂聲四起,有人選擇靜坐於原地,而也有人與警察和縣府人員發生了好幾波的拉扯,混亂中更有人因此被壓倒在地。

  『公開透明──!因為這裡是──!屬於我們的晴灣──!』

  這陣慌亂的團結的呼喊聲,讓在一旁看著得我不禁動容。

  當掌權者忽視了民意。
  當人民的家園像是籌碼一般的被交易。
  當本該合理透明的民主程序被帶進了暗房。

  當無法容忍這一切時,壓不住的情緒終究點燃。

  我們並不是暴民。
  只是為了僅有的家。

  這是我頭一次,也是使我最動容一場見證。
  見證一群執著於某些理念的勇敢的人們,以自身去拚搏,撕盡咽喉去吶喊,只是想讓那些高坐在辦公室裡的人能明白他們所說的,這些平淡卻真誠的話。
  可是呢,他們不但不以理會,甚至驅離了我們,逃避了去回答問題的責任。
  在黑幕之下,便是如此的蠻幹。

  「……」
  看到這些,原本保持中立的我一瞬間有了動搖,並直覺到這件事即將走到一個死胡同;拖得越久晴灣的立場越是不利,越找不到半絲轉機。
  這離奇通過的環評,彷彿就跟昨晚芠方所說的,這一切似乎都早早計畫好了,早早計畫了民眾的抗議只會是徒勞,商討也沒有意義,我們就是讓這起案子過定了。
  我此刻心想。
  ……那麼以後若是只要有錢,是不是連土地都可以交給毫無關聯,甚至是仇視至今的人也不是問題。為此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這社會似乎不因為人民,不因為君王,而單純因為錢,單純因為仗著資本主義的主流思想而產生扭曲……真正的正義又在哪呢……?」
  但更令我心寒的事情卻在之後。
  「看來得趕緊連絡上阿軒了……」
  就在我準備拿出電話的時候,瞥眼間,幾名穿著背心刺龍弄鳳的中年男子朝我走來,口裡還說著一句句聽得不是很懂的閩南語。
  「那邊那個長的秀氣秀氣英俊的,在那邊鬼鬼祟祟幹什麼,是不是那個鬼公司派來當料拔子的走狗啊!」
  帶頭長得精壯的男子以一口不是友善的口氣對我喊到,頓時嚇得我將原本拿在手上的手機給收進了口袋之中。
  「呃……不,你們誤會了,我只是……想看看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發生什麼事情喔,」男子吐掉了口中嚼了一半的檳榔,一旁草叢因此給他濺了一大塊的紅,「你這樣問我就敢懷疑你是外面來的啦,我就不相信住晴灣的會不清楚為什麼會有今天的情況。」
  「也是會有剛搬回來的年輕人吧,這麼斷言會不會──」
  「少在那邊給我裝傻裝斯文的,虧心事都被抓到了,如果你還是男人就乾脆一點!」
  「虧心事……?」
  我不解地開口。
  「若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幹嘛急急忙忙把手機塞到口袋裡面,是要藏什麼。」
  聽到男子的話我不禁苦笑了出來,「別含血噴人了,要不然我可以現在就把手機拿出來你自己來看看我到底有沒有做什麼虧心事。」
  本想說只要把東西拿出來驗明正身,那應該就能一了現下的誤會,只不過對方似乎不怎麼領情,伴著兩名同夥的男子開始折起了手指的關節,朝我步步逼近。
  「我不想聽你們這些騙子的話。現在很簡單,你就老實一點吼,我們不會太過火,然後待會回去跟你們的老大好好說清楚講明白,我們晴灣的漁會不是那麼好惹的!」
  發覺情況已無法控制的瞬間,我反射性的轉頭就跑,只不過男子的同夥一個箭步上前揪住了我的衣領將我拉倒在地。
  「還想跑啊──幹!」
  「我們忍你們這些台北俗很久了!」
  就那沉重的一腳落在我身上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後,頓時間,不僅是我,連那幾個本來態度囂張的男子也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肅然起敬的乾愣在原地,像是被逮心虛的小偷一樣,冒了整身的直冒冷汗、心悸難受。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呃……藍、藍小姐,我們逮到類似要栽贓我們的鄉里的走狗,正要教訓他一頓。」
  被雨桐這麼問到的男子像是犯了錯的小狗似的,吱吱嗚嗚開口解釋著。
  「夏偑……他們說得是真的嗎?」
  我搖了搖頭。
  「你們也看到了,顯然是你們誤會了我的朋友,麻煩你們……」
  雨桐的話沒有說完,但幾個老粗卻很識相的對我倒退了兩步,並齊口大聲的向我道歉。
  「我……我不知道您是藍小姐的友人,是我們誤會您了!」
  「別這樣,我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
  我忍著痛楚,勉強擠著笑容說道。
  「真的真的很抱歉!」
  「哈……」
  頓時我才發覺,方才的凶狠都只是這些人刻意的偽裝,實質上都能感覺得出他們都是群正派講義氣的人。
  「辛苦你們巡邏了……我還有些話想跟他說,所以得先請你們離開了。」
  聽到這裡原本站得挺直的三人像是幾個緊張的小夥子似的,轉身快步離去。
  我鬆了口氣,整個人癱在地上。本想說到這裡風波就會停歇,但我似乎想得太美了一點。
  「為什麼要來。」
她的一句話再一次的將氣氛轉為凝重。
  「……」
  就像被戳破的泡沫,那瞬間只能以沉默答覆。
  「難道你就不能多替自己想想嗎,假若你因為這些不足掛齒的東西絆住了前進的步調,這豈不是太划不來了嗎。」
  雨桐越說口氣越顯沉重。
  「……就當這是我最後一次勸你,夏偑到此為止吧。你就安分點,朝著你該前去的方向走去就好,別再插手這件事了。」
  彼此頓時互相陷入了沉寂,安靜的連腳邊野草吹動的聲音都十分清晰。
  這些話若對初回此地的我而言,確實只能無語地接受這樣的說詞,但對此時此刻的我,看到那一切的我來講就不是如此了。
  「看到那些為了家而奮鬥的人,妳要我怎麼能順著自己該走的路走去……」
  聽到這裡她抿起了微微顫抖的雙嘴,臉色無光。
  「可以前去的路有很多條,但家就只有這麼一個……我也生於此,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
  說出那時徘徊在心裡的話之後,我這才能仔細的對上她的視線。
  「就像老爸在我回來那時候所講得……就這麼放任重要的事溜走,我肯定是會後悔一輩子的。」
  ……特別是這與妳活過的這裡,放走了那肯定就跟死了沒兩樣。
  她看上去十分的疲倦,原本病白的臉蛋像是張沾染了一抹嫣紅的宣紙,參差不齊的呼吸光是看她站著都讓人擔心。
  她低下頭咒罵。
  「這些事……明明不該由你來承擔。」
  「……」
  「這些事……由我……來……就好──」
  就在她抬起頭的瞬間,整個人突然兩腳一軟,像是燒壞的燈泡一樣逐漸失去了意識、攤坐在地。
  「──!」
  我費盡了力氣呼喊她的名字。
  但不管聲音多麼連綿,卻都搆不著的她衣角,只能無助地看她沉入深海。
──
  她的身體似乎從小就沒有好過。
  小時候的她就像溫室裡的花一樣,容易因為一些天氣的變化而冒出一些毛病。
  回想起來了,國中的時候我就常常揹著因為忘記戴遮陽帽而中暑的她下山。就跟現在的情況一樣,雖然我一路抱怨東抱怨西的,但擠不出半絲聲音的她只能以不舒服的鼻息給予回應。

  「運氣也太差了吧……」
  原本以為把人背到湛晴後應該就可以鬆了口氣的。
  但事情似乎並沒有我所想的那麼剛好,來到店門前我發現大門深鎖,往裡頭探去也不見有半個人影。
  ……不過說也不奇怪就是了,畢竟這個時間點,大家都應該還在海岸的那頭圍事助陣吧。
  看到現況,我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從整姿勢,然後盲目地向前跨出腳步。
  診所就不說了,禮拜天哪間診所會營業的。
  至於熟人……順路經過咖啡館的時候已經確認了芠方老闆不再,而其餘會在家的估計也就剩白大哥。
  但若是要從這走去白大哥的書店可是一項挑戰,光從家裡騎車去就要十來分鐘了,就更不用說我現在還背個病人。
  「不管老爸回去了沒有……現在也只能這樣救急了。」
  在仁愛巷的岔口我思忖了好一會,最後得出了這個折中現況的選項。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的一聲喝令讓原本藏在陰霾裡的大軍傾巢而出,騎樓外的雨聲促使著我加快腳步。
  糟透了。
  事情總喜歡在我快要無計可施的時候雪上加霜。
  「……夏偑。」
  頓時,雨桐微弱的聲音在雨聲裡浮現。
  「要說什麼等身體好一些再說吧。」
  原本以為她還想強忍著病痛教訓我的,但似乎是我多心了。
  「我把傘……所以……」
  她的這段呢喃一時間使我頓足。
  「──!」
  為什麼遲疑了。
  我的雙唇告訴我應該在此刻說些什麼,但卻因為思緒的頓塞,找不到行動的理由。

  一路上,這份感覺不曾消失,直到被雨水沖刷的瞬間,才好不容易淡逝。

  冒雨穿過巷子口,我回到了位在海浴巷裡的家中。
  「想不到背人走路原來是這麼累的一件事……」
  將雨桐安頓進被窩之後,我拖著已無知覺的雙腳來到廚房。
  「之後呢……」我嘆了口氣後按下熱水壺的開關。
  等她醒了之後呢,我又該如何面對她、說服她呢。我這麼在心底反問著自己。
  背著她攪和進這些事情之中,又擅自作主的做出了那樣子決定。
  老實講,如果可以還真想泡完這杯感冒藥之後就轉頭離開。
  但是既然都跨出了第一步,那麼就好好地走完它吧。
  將感冒熱飲攪拌開後,我收起了湯匙、收起了不安決定正視接下來的種種。
  無論是雨桐,抑或是這一切。
  「……」
  在安靜的房間裡,我小心翼翼地拉了張椅子到床邊,雙手捧著還冒著煙的馬克杯。在這陣寧靜中,方才被雨刷去感覺又冒上了心頭。
  「傘……」
  「夏偑──」
  就在我正要開口呢喃的時候,雨桐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
  「我……已經……能做出能擋雨的傘了,所以……」
  她的聲音忽然停了一下。
  「所以你……也不能食言。」
  聽到這裡我的心不知為何的一突,延續著那股難受的感覺,裡頭漸漸地徒增出一股莫名的罪惡感。
  腦子裡一而再再而三思索著這個詞彙,我很清楚,我應該記得的,但我卻忘了。
  鏘────!
  一個閃神,我一不小心把捧在手心裡的馬克杯滑了出去。整個杯子碎在地上,頓時一片狼藉。
  「呃。」
  發現這般聲響的雨桐出於警覺心的緩緩睜開眼,本來想彎下腰撿拾碎片的我也像是木頭人似的乾愣住。
  「抱歉,吵到妳了……」
  「這裡是……?」
  「我們家的木工店。因為湛晴沒有半個人應門,所以我就先把妳抬來這裡休息……希望妳別介意。」
  「……」
  她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昧地把自己裹進了棉被裡。
真是幸好她沒有板起臉痛罵我一頓。
  「我收拾一下幫妳泡一杯新的感冒藥,妳先別下床。」
  正當我把話說完想起身的時候,她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角,然後還是半句話也不說的靜著,害得我十分尷尬。
  「?」
  「為什麼要像個笨蛋一樣……多管閒事。」
  這句話聽來彷彿就像是替昏倒前尚未說完的話做了結尾。
  「那是因為……我還在這裡。」我嘆了口氣,坐回座位上,「在這裡我找到了重新開始的理由,所以我才不必再另尋它所,這裡、這切就是會我的起點。」
  「……理由?」
  「在大學的四年裡,我得不到當初所渴望著的理想。所以在畢業之前我就一直在想,下一段路該從何開始……結果該說是運氣好嗎,想不到回到家之後就讓我找到了那個理由。」
  用棉被蓋住半張臉的她似乎有些不滿,使力跩了我的衣服。
  我無奈地笑了笑。
  「對於晴灣,我也有想出份力的地方。所以就讓我幫妳這次吧……好嗎。」
  這句話像是對著空氣說似的,雨桐並沒有多作回應,只是鬆開了手。
  這或許是一種拒絕吧。她將那一臉遲疑的神色與我錯開,沉默無語。
  「那……也沒辦法了,本來想說可以多個人可以幫忙我的。」
  我話說完的瞬間,雨桐便側過臉來,用那銳利的足以殺人的眼神直往我盯來。
  當然我也不打算讓步,神情堅定地接下了她的攻擊:「這就是我所選擇的路。」
  她又伸出手用力拽了一下我的衣角,這次力道可十足的大。
  「隨便你……別扯後腿就好。」
  我露出了苦笑。
  雖然聽她說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但少得到了她的認可。
  「……那我先收拾收拾,待會妳就乖乖把感冒藥喝了吧。」
  收拾完地板走進廚房的我時不時朝房間探去,只深怕她又勉強自己下床。
  只幸好,在我完成手邊的事情之前她似乎都沒有起身的跡象。並且還很意外的乖乖把感冒熱飲給喝了。
  「幹嘛……」
  「沒、沒事。只是想說妳小時候不是不太喜歡吃藥而已……」
  「……你怎麼盡是記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呃,照妳這樣講我就不知道怎樣才叫無關緊要了……」
  「算了,事到如今我希求些什麼。」她嘆了口氣,「開發案的事情,你說你有自己的打算是吧。」
  我點了點頭。
  「……如果都如預想的發展,沒有意外應該能達到不錯的成效。」
  「你打算怎麼做……?」
  她靜靜地把馬克杯遞給了我,彷彿要我把話繼續說下去似的。
  「我打算利用媒體。」
  「媒體。那些沒長腦的記者有可能對這些感興趣嗎?」
  「如果單純是抗議正當開發的話當然不可能,但就像我說的,如果照預想的發展,那麼身為第三方的記者就有可能感興趣。」
  「預想……」
  看雨桐埋頭思索,我看她聽到這大概也有個頭緒了。
  「……雖然我並不是說不相信縣府,但老實講,這種情況也不是沒可能。」
  若從今天抗議的小細節看來,帶頭喊話的人居然不是縣府而是資方的人,也就可以假說賓主之間有了錯位。簡單來說就是主導的人在於賓而不是主。
  「可假設終究只是假設,若沒有證據……」
  只是我怎麼想也想不到,我這樣的廢話居然遭到了回應。
  「或許有……」
  「呃……誰?」
  「……某個我討厭到骨子裡的人。」
  光是看到她的表情,我也大致上有了人選。
  「該不會是芠方老闆吧。」
  雨桐點了點頭。
  「當初開發案尚未公告的時候,就是她來訪向藍老闆和大家預告這件事的……所以說,她可能便是最有機會瞭解內幕和日後發展的人也說不定。」
  「但只是她都對此是閉口不談對吧……」
  想必這種讓人跳腳、不解的感覺雨桐也能理解。那次晚上芠方老闆來訪的預告就是如此,她只提及即將發生的事情,而對未來有可能的一切閉口不談。好像這一切都必須照她的劇本走似的。
  「現在的況狀已經由不得她任性下去了,否則誰都不知道壓垮一切的稻草什麼時候會飄來。」
  「……嗯。」
  要是再發生像今天的這種情況,誰都難保會不會就此死棋。
  「那我明天一早就去跟陳芠方問個清──」
  「芠方老闆那邊我去吧。」
  我打斷了她的話。
  「……你不是還有自己的打算嗎!」
  「但總不可能讓一個前一天才感冒的人到處奔波吧。」
  「……」
  看她一副還是不放心的樣子,我便多事的伸手撥平了她被撩亂的頭髮。
  「況且連這種事情都處裡不了……我剛才也就不用多嘴跟妳提幫忙了。」
  她低下頭抿著嘴,似乎壓抑著某種情緒。
  「……?」
  我只是不解地皺起眉間,她又突如其然的拽了一下我的衣角。
  「妳在扯,衣服都要給妳扯壞了啦……」
  「……那我就再學──」
  雖然聲音很小,但明顯聽得出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又莫名的打住。
  她滿臉通紅的躲進了棉被裡。
  「呃……」
  「再去幫我沖一杯──」
  「感冒熱飲是這樣給妳當飲料續杯的啊……」
  「去就是了啦!」
  聽到這裡我也只好乖乖的照做,只深怕這個虛弱的病人又染上什麼奇怪的症狀。
  我嘆了口氣正要走出房間的時候她冷不防的叫住了我。
  「……順便去幫我拿個紙筆。」
  「是,藍老闆娘。」
  這次我學乖了,這種小事還是別多問來的好。
  就這樣,看著時晴時雨的他直到熟睡以後,已經是大半夜的事情了。
  我拉了簡單的被單,隨後整個人像是被疲勞敲暈似的,毫無意識的累倒在餐廳的桌邊。
──

  隔天一早,晴灣安靜地起了場薄霧。
  醒來的時候我一邊訝異沒有聽見老爸粗獷的抱怨聲,一邊從書桌上撐起身子回頭看看雨桐的狀況。
  「妳還有哪裡不舒服的嗎……」
  殊不知,朦朧的視線裡透出的不是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卻只剩下異常整齊的被單,看到這裡我整個人頓時全都醒了過來。
  就當我陷入慌亂之中的時候,一股焦香輕輕地飄過了我的鼻尖,這時才讓我放下了心中的擔子。
  只是這股心安的感受才沒多久,半晌,微微的焦香漸漸途增成一股嗆人的燒焦味。
  我以小跑步的速度跑進到廚房。撥開布簾的瞬間,那股嗆人的味道燻得我眼淚直流。
  「咳──!」
  我連忙走到一旁打開氣窗,揮開了眼前的焦氣。過了好一會才能見到一手拿著鍋鏟一臉若無其事的雨桐。
  「一大清早的……妳這是在幹嘛啊!」
  被我這麼問到的雨桐並沒有第一時間的回話。
  「……我以為早餐跟泡茶一樣簡單。」
  頓時,我已經不曉得眼角的淚珠是因為這陣黑煙,還是雨桐這讓人哭笑不得的答案所誘發的了。
  我不禁在心裡無奈的嘆道,「看來縱使能沖一壺好茶,但卻不一定能征戰廚房。」
  她似乎也有些忍不住嗆鼻的黑煙咳了幾聲。
  「……好了好了,妳想幫忙弄早點的這份心意我知道。。」
  我一邊說著一邊將雨桐推離了廚房。
  「早餐我來處理,妳就不用操心,乖乖等就好了。」
  「……我知道了。」
  雖然從她的口氣聽來感覺有些失落,但我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廚房被燻的一片黑吧。
  嘆了口氣,我回過頭將那燒到沾鍋的黑炭整個丟進水槽,翻了翻冰箱,把裡頭還有剩的蛋餅跟培根安穩烹調之後,這才得以告別這滿是異味的廚房。
  不過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弄早餐的前前後後應該沒有超過十五分鐘吧,當我走到餐桌前的時候桌上不對調地出現了一個茶壺。
  「……」
  「我翻那邊的櫃子裡找到的,所以就順手沖了。」
  ……什麼順手,這根本單純想替自己挽回些顏面才這麼做的吧。我這麼在心裡吐槽著。
  「趁老爸還沒回來之前快來吃吧,待會我還得跑趟咖啡館。」
  「……嗯。」
  雖然人是來到餐桌邊,但她的眼神始終在餐盤中游移,感覺像在懷疑眼前的食物似的。
  「幹嘛。」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意外而以。」
  她默默地動起了餐具。
  「人在逆境中是會快速成長的。」
  我的口氣說的有些自滿,這些可是我磨練大學四年最快速方便的早餐,看起來可能不算豐盛,但至少味道我還是滿有自信的。
  「對了,你待會去找陳芠方的時候……能替我問一件事嗎?」
  「什麼事?」
  「……她為什麼要搬來晴灣這種地方。」
  「我不太懂……為什麼要這麼問?」
  「因為最初我也問過她,但她沒有回答我……當然,或許只是我太多疑了,但我還是覺得這個人不大對勁。」
  聽到這裡,我頓時憶起了一件事。
  前幾天再回家途中,偶然撞見的那幾名喝得爛醉的男子……不,現在應該可以確定是麗灣的員工才對。
  他們口中說的姓陳的女老闆且與一個日本女性同居,若武斷一點說晴灣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只有一戶人家,那麼我很直覺的會想到芠方老闆和小千老師。
  若這些都成立,那麼就衍生出了另一個問題。

  芠方老闆是不是與麗灣公司有什麼關係。

  頓時,我不禁為這簡單的推論不寒而慄。
  就在這個時候,雨桐的手機傳來的來電的鈴聲。
  接起電話的第一聲便大聲得連話筒的遠處都能聽見。
  「老闆娘,不好了不好了!」
  「陳大哥……怎麼了嗎?」
  「那些鬧事的民眾昨晚居然趁著老闆熟睡撬開店門,從成品到半成品見到東西就是一陣猛灑油漆──您昨晚上哪去了啊!」
  聽完這些得雨桐神情顯然有些慌亂,空著的另一隻手更是搓緊了拳頭。
  她苦惱沉靜了一會後突然間碰出了一句話。
  「那倉庫呢,倉庫有沒有被潑及到!」
  那因為急切而咄咄逼人的口氣就連在一旁的我都感到有些退卻。
  「呃……倉庫比較隱密,那些人似乎夜裡沒看到,所以沒被破壞。」
  「我……我明白了,你現在去召集所有工頭,盡可能搶救,我待會就會回店裡。」
  掛上電話後用手掌蓋住了面容,有些憔悴的嘆了口氣。
  「雖然早料到那些注重利益的人不會放過我,但這樣也太誇張了……」
  「……」
  「夏偑,」她從座位上撐起身子對我開口,「總之芠方那還是得小心,那個人不值得信任。你也聽到了……現在我得先回店裡一趟,可能沒有辦法盯著兩頭看……」
  「沒關係,我自己會斟酌的……妳別擔心。」
  我無奈地硬擠出笑容想緩解她此刻的著急。
  「我走了……」
  「嗯。」
  丟下這句話之後她便匆匆地跑下樓去。
  但我突然有些訝異,這一次的她並沒有半絲揪葛的離去,好像有某個重要的東西想去拯救似的,頭也不回地離去。

──

  霧是在我前往咖啡館的半路上逐漸轉濃的。
  眼前一片白茫,所有的街景頓時間沒了個形,搞得我前也不是、退也不是。
  更慘的是通常都會待在口袋裡的手機居然不見了。
  「……還真是走運了。」
  到這裡我不禁心生懷疑,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正勸阻我此刻的打算。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的,不可能因為一時便打消念頭。
  盲目地向前一段路,我所幸照著若有似無的路牌來到了臨海街,這個時候的濃霧也不知道為何的淡去。
  「……」
  甩開心頭上那詭異的心理作用,我告訴自己得轉換個心情,才能好好去面對接下來更為朦朧的她。
  推開咖啡館的大門,濃郁的咖啡香一瞬間灌滿了我的鼻腔,害得我一時視線找不到明顯的焦點,過了好一會才察覺那個站在櫃台裡的人。
  「……這不是夏先生嗎,一大早的怎麼有時間過來呢。」還在打掃店面的小千老師有些意外地說。
  「嘛……我用單純的小腦都能猜到肯定不是什麼輕鬆事就是了。」
  接話的陳芠方口氣有些煩躁,像是個還在發起床氣的孩子似的。
  她撥了撥略顯雜亂的短髮,用一股不是耐煩的口氣請小千上樓迴避。
  「欸──又要?」
  雖然抱怨了兩聲,但最後小千還是默默地上樓回房。
  「……」
  「我說啊……不是在說你那積極的態度不好,但一清早的難道就不能先做點別的事嗎?」
  「這麼一說我還真想不到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了。」我苦著笑容回道。
  「唉……算了算了。」
  她嘆了口氣,隨後替自己和我倒上了一杯還冒著煙的熱咖啡。
  「在昨天的抗議中你有找到想找的東西了嗎。」
  撇開刻意擺出的客氣,話一開始她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有……但我不確定……」
  「期望跟現實本來就有落差。」她聳了聳肩,「夏先生應該早點借了這份單純執著。」
  大概吧,其實我是該借了才對。但對這類的爛好人而言,或許比戒菸還費神吧。
  「那麼,夏先生今天來又是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她一邊說一邊從抽屜裡拿出香菸和打火機。
  「我想再詳細的問些……關於資方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希望知道事情的全貌。」
  「全貌啊……?」
  搭配著她的表情,這話聽上去就像是放了餌的吊鉤,刻意的丟出。
  「雖這樣講可能無憑無據,但就我看來……資方似乎在背地裡偷偷搞些什麼名堂。」
  她冷冷地笑了笑,「夏先生這話要是走漏了風聲可是很危險,尤其又是對道德岸這間公司。」
  「他們若真沒有做錯事,大可不必害怕這種不實的造謠吧。」
  「也是。」她聳了聳肩,「雖然可能不全然,但八九不離十……夏先生是這麼意思吧。」
  「所以我想陳小姐心裡應該也有個底了,這次來我是想麻煩透過妳去調查這件事的……可能性。」
  陳芠方並沒有做出明確的答覆,只是順手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封白色的信件。
  看到信封的瞬間我整個人難以置信的呆愣了良久。
  ……有這麼邪門的事?
  只是才沒多久她便打醒了我。
  「我都還沒把信寄出去,你這是在瞎開心什麼。」
  「……但也是很厲害了。」
  「碰巧而以。況且我也是晴灣的一份子,或多或少也會想關心一下這件事嘛。」
  她聳了聳肩後索性地把信丟在吧檯上。
  大概是知道話題到此為止了吧,我們倆都紛紛沉默。
  但這不代表今天可以草草打道回府。
  我嚥了一口氣,替接下來的話做足準備。
  「陳小姐……另外有些事我想要請教妳。」
  「什麼事?」
  面對我突如其然的問話,她明顯遲疑了一下。
  「……事實上我滿好奇,陳小姐是怎樣去調查這些事情的……是怎樣的門路──」
  就當話即將進入重點的時候,她用一股咄咄逼人的口氣插話進來。
  「知道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
  「嗚……」
  我們對上彼此的視線。
  頓時間空氣開始變質,一種難以喘息的壓力從她的視線裡緩緩散開。
  當下雖然備感壓迫,但在這同時也證實了一件事。
  雨桐說的沒錯,芠方老闆確實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
  「別老是讓人主動提醒。我不想詳述,那是因為我有我的苦衷……所以請夏先生點到為──」
  忽然間一陣開門的聲音打斷了芠方的話,隨之數名身穿西裝的男子跨步齊一地走進店裡,排場可是異常大陣仗。
  可縱然如此,陳芠方只是維持著原先與我對目的視線,厭煩的吐出一道鼻息。
  「小姐,這個時候來訪不曉得有沒有打擾到您?」
  「我倒想問,你們哪次沒有打擾到了。」
  陳芠方並沒有對黑衣人客氣的意思,說話的同時連個正眼都沒有看去。
  「十分抱歉。」
  「知道對不起的話,那還不快滾。」
  「……請別為難我們了,陳小姐。」
  「如果陳小姐乖乖回去,我們也不必三番兩頭的到訪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陳芠方的臉又更臭了。
  「我之前不都說得很清楚了,公司的事情他看著辦。這切都與我無關了才對吧。」
  「……身為董座的接班人,您不能──」
  「這句話要建立在繼承的是人為前提。」
  話無形的份量一時間讓在場所有的人屏息。
  「所以就這樣……你們請回吧,我還有客人要招呼。」
  「陳小姐──」
  「不打算喝咖啡的人,請滾吧。」
  聽到這裡黑衣人原本還不以為意地站在原地,但直聽到陳芠方的口氣有些不耐煩這才逐一退出店門離去。
  確認所有人都離去後,陳芠方才無奈地嘆了口氣。
  「……」
  「別太在意。」
  「芠方老闆……這……」
  「叫我芠方就可以了。別跟那些人老是用尊稱,講實在聽得都有點煩了。」
  「是這樣嗎……」
  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我露出了苦笑。
  「總之很抱歉,讓你遇上這種事。」
  「……那些人是?」
  她嘆了口氣,一臉無可奈何的開口。
  「只是家裡派來探望我的人。」
  「……但那人數也太大陣仗了吧。」
  「是啊。」
  她眼盯著手上那隻緩緩燃燒的香菸,神情裡似乎交織著一股無息的怒火。
  「就如你所聽的這般,我原本是一個該繼承龐大家業的第二代……原本。」
  「原本……?」
  我不解為她這番話的用意,一昧的將嘴唇泡在那早已涼了一半的咖啡中。
  她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因為一些事情……我毅然決然地離開臺北,丟下一切,獨自拖著行李箱輾轉來到晴灣……
  「不說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我能見到眼前你、見到此處的每個角落,我幾乎是拿了自己的一切、與別人的一切才換來的。」
  「……」
  「哈……有點扯遠了。」
  她收起了原本的鬱悶,取而代之的則是那張含有牽掛的笑容。
  「這就是你所謹慎隱瞞的事嗎?」
  「冰山的一角罷了。」
  我有些苦惱的嚥了口氣。
  「……但我陳某敢發誓,我雖有所隱瞞,但絕沒有打算加害這個地方的任何人。」
  「……」
  講到這裡,彼此又互相沉默了一會。
  說不出半句話來的我喝下那杯涼掉的咖啡,想在苦澀中找到開口的動力。
  只沒想到她卻先開口了。
  「希望你能諒解……這話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
  我點了點頭。
  「哼哼,就知道夏先生這種爛好人看的一定比較開。」
  「這算是在讚美我嗎……」
  「你說呢。」她聳了聳肩,「總而言之委託的事情我明白了……那麼該談談報酬了吧?」
  她戲謔地笑了笑。
  「呃……」
  天真的我當下聽到這裡還真得嚇傻了。
  「開玩笑的。看你那副樣子,八成是聽了小雨桐要你小心我的諫言吧。」
  「就別這樣逗我了……」我無奈地苦笑。
  「對了,話說回來。」
  「……?」
  原本我還擔心她又會說些什麼戲弄我的話,但這次出乎我意料。
  「若真的要論報酬,我希望你能夠順利地替我出一口氣……」
  「出一口氣……?」
  「不急,你之後就會知道了。」
  她的話雖依舊如霧一般的撲朔迷離,但這次,我隱隱約約能夠看見一些輪廓。
  一些陳芠方,這個女人的真實的樣貌。

──

  「藍大姊啊,她剛才說要處理一些事情,什麼也沒交代的就出去了。」
  聽到看店的大哥這麼說我不禁深嘆了一口氣。
  「才沒隔多久……又再勉強自己了。」
  「哈哈哈,她那人也不是第一次不聽勸了,小哥你就認命一點等她回來吧。」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唉……話是這樣講,但我總不可能愣在這裡半天吧。」
  「怕無聊,你可以去裡面找藍老闆聊事──」原本還一派輕鬆的大哥突然定了格。
  跟著視線看去,一個身穿莊嚴藍衫的男子就在站樓梯口,眼神毫不留情的朝著這裡刺來。
  「藍伯父……」
  「阿偑。」
  想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與藍敘這人對上眼,害得我緊張得連忙道好。
  「有些事情我想找你商量商量。」
  「……找我商量?」
  「這裡不方便說,我們到裡頭坐來下來說吧……裡面請。」
  藍伯父連拒絕的機會都沒給我,把話說完之後便轉身領頭走進屋內。
  「做事一板一眼難道是這家人的遺傳嗎……」,我不禁在心裡抱怨。
  只是這應該也只是我跟藍伯父第二次見面,會突如其然的找上我肯定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吧。
  ……該不會是想替昨天的事情興師問罪吧。

  跟著他的背影,我一路動作僵硬的來到了客廳。
  「我不像雨桐一樣可以沖得一手好茶,所以還請見諒了……」
  他捲起工作服的袖子,將一旁熱水壺的水倒入土黃色的茶具中。
  「……別客氣,坐吧。」
  「呃……謝謝。」
  我露出了苦笑。
  「我知道你有自己事情要處理,所以我也不耽誤夏先生的時間,直接了當地說好了。」
  「……」
  這如此直接的態度,我嚥下了口氣,彷彿如坐針氈。
  「雨桐還是做了吧。」
  雖然知道自己明顯是誤會了什麼,但聽到這我還是冷不防地跳了一下。
  「您是指──?」
  被問到這裡,我只差點沒有了呼吸。
  「抗議的事……夏先生應該也知道這件事情吧。」
  「這個……」
  雖然聽他這麼說讓我鬆了口氣,但這還是個難以回答上的問題。
  我並沒有貿然多做些表示,只是啜飲了一口微熱的茶湯。
  他神色為難的嘆了口氣。
  「我看依照那孩子的個性,應概八九不離十。」
  聽到這裡,我自知沉默的金口以藏不住秘密,只能頷首點頭。
  「那麼伯父會介意嗎……自己的女兒涉這個險。」
  「身為他的家人,我當然介意。但那這又能如何呢,千言萬語……」
  他頓了頓話,啜飲了杯中的茶水才又施施然開口:「……都勝不過一滴血的濃度。」
  「……我不太瞭解藍伯父這話的意思。」
  「說白一點,就是流著不同血的我,是一輩子不會明白自己的女兒在想些什麼的。」
  「流著不同的血──?」
  「這也是我為什麼要私下找你的其中一個原因。」他嘆了口氣,稍稍皺起了眉頭後開口,「我其實並不是雨桐的父親。」
  那瞬間我還認為只是自己耳聰閃神聽錯了,直到一再確認藍敘認真的神色我才能確認自己並沒有聽錯。
  「因為內人早逝的關係,所以我們並沒有機會留下孩子。而雨桐是我從兒童之家領養的孤兒……這件事你不會知道才對。」
  雖然有聽老爸說過,藍伯母在雨桐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但我從未聽說過這樣子的內幕。
  「那……雨桐她。」
  「她很懂事,早早就明白了這件事。」
  「……」
  聽到這我的心彷彿被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纏繞。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上,知曉一切並不全然是幸福。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痛苦……就類似與愛著自己的家人沒有血緣一樣。
  此刻我所糾結的並不是這遲來得到答案,而是雨桐默默的扛著這個苦擔子,隱忍至今。
  而她不曾提及,將這份重量找個人分攤。
  「夏偑。」
  在一片沉寂中,藍敘叫了我的名字。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便看到眼前的他折下腰與我鞠了個躬,這害得我整個人跳了起來。
  「──等、伯父你別這樣!」
  「今天找你,我是想麻煩你一件事……一件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呃,我知道了。總之先快點把頭抬起來吧!」
  直到確認他把腰桿打直之後我這才鬆了口氣。
  「請你……別再讓雨桐繼續勉強著自己了。」
  「……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對雨桐而言,就像是希望一般的存在。」
  「希望……?」

  「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看著你們倆從小到大,我直覺的這麼告訴自己,你會是改變雨桐的那個人。」
  聽到這裡一股揪心的空洞感莫名冒上心頭,如果真要找個方法來形容這種感覺,或許比較接近的是後悔吧。
  ……藍伯父可能不知道吧。我辜負了她,更可惡的是還無賴的忘記了那一切。
  「至於另一件事……我從小道聽說了消息。因為抗議的事件導致縣府近期會有一波不小的人事調度,一些行政處的處長都包含在內。」
  講起另一個話題,藍伯父的神情一時有了變調。
  我前後思忖了一會。
  「可是……如果說一切都照程序來走的話,應該不至於被左遷吧。」
  「沒錯,這是照理來說。但若今天縣府這麼做只是為了做表面功夫罷呢。」
  「表面功夫……為什麼?」
  說到這藍伯父有些憤慨的嘆氣。
  「就是假裝自己還站在晴灣這邊。」
  聽完藍伯父的話後我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真的刻意這樣丟煙霧彈,也就代表……」
  他點了點頭。
  也就說無論是出不的環評,前日的場勘,甚至是近期人事的調度,這些種種都只是縣府刻意模糊我們焦點的幌子。
  實際上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所謂商討的餘地!
  「……」
  想到這我撐著頭,感覺現在的腦門比宿醉起床時還要緊上百倍。
  最不希望的情況還是出現了,整起開發案似乎已更複雜的走向開始進展。
  「這個擔子不輕,但現在總得有人去撐起……」
  「我……」
  「阿偑,在面對未知挑戰的時候,你我都是如此。會覺得沒有自信、無力向前;但唯有退無可退,才有逆轉的可能。」
  ……退無可退。
  他沉了沉氣,起身走向窗邊:「我們雖都無法決定人生開頭、其中的必然,但上帝給了我們選擇最後要成為怎麼樣的一個人的權力。」

──

  那天下午,我才剛回到家沒用多久,便看到老爸急急忙忙地衝出門。
  然後過了沒多久就接到了他的來電。
  「……阿偑你把鐵門拉下來之後立馬來湛晴,這裡有事情需要你來頂一下。」
  「湛晴……是怎麼了?」
  聽到這裡我便感覺不大對勁。
  「老藍的身體狀況出了問題。」他嘆了口氣,「人才剛給救護車載走。」
  「啊……呃,可是藍老闆不久前明明人還──!」
  踏著亂糟糟的腳步,我吃驚到過了好一會才勉強擠出了這句嘆息。
  「你可能不知道,但那老傢伙的心跟肺從年輕時就不是很好,老了更不用說;甚至從去年開始甚至連進工坊彎竹子都有問題了……」
  「那雨桐呢,她人還好吧。」
  我一邊匆忙問道,一邊著手拉下店前的鐵捲門。
  「硬是給幾個老員工留在店裡了……說來也真是無理取鬧,那老傢伙居然事先交代了這種事……喂,阿偑你是有沒有在聽啊?」
  「有啦──!」
  也不想想現在什麼狀況,誰還有心情聽得進去你在那邊碎碎念啊。我不禁無奈地在心裡抱怨。
  「對了,還有一件事。」
  「唉……又怎麼了……」
  我有些不耐煩地對著電話嘮叨。
  「剛來湛晴的路上遇到老白的兒子,他好像有點急著找你。」
  我嘆了口氣。
  現在還真是兩頭火在燒。
  「好……我知道了,我待會再回電給他。」
  把電話掛上之後我便加緊腳步往湛晴的方向走去,深怕這次又無意錯過了不該錯過的事情。

  加上不久前聽藍伯父說的那些事,在前往湛晴的路上還我十分擔心。
  擔心會不會因為這突如其然的事故使雨桐一時亂的陣腳。
  可直到我來到湛晴,看到眼前一如往常的景象我這才好不容易放下心來。
  「……」
  店裡氣氛雖然明顯受到一些影響,但工人們還是如平時般的正常上下貨。
  再往店裡頭走一點的時候,雨桐的怒斥從人群中傳了出來,不僅如此,阿實粗獷的聲音也參雜其中。
  「……你還真不愧是在海邊討生活的,管的還真多啊!」
  「呃,藍老闆娘……就說是你誤會我了……我也是受害者啊。」
  他一邊幫忙上下著大小箱的貨物,一邊無力地說道。
  這個時候阿實眼角的餘光似乎瞄到了我,頓時間他像是見到救世主一樣的向我求助。
  「欸,阿偑你可終於來了,快點過來幫我說說情啊──!」
  「這又是什麼情況……」
  「我本來是聽了老夏的話才來這裡等你的,沒想到藍老闆娘一見到我就把我叼來這裡要我做事出力……根本沒理由啊。」
  「白實亦,事到臨頭還想裝死啊?」
  「裝……我沒事幹嘛要裝死──」
  「還想嘴硬。說,為什麼你要幫夏偑?」
  「──!」
  知道事情已無法再隱瞞下去的阿實只能沉默。
  「好了好了……是我主動去拜託阿實幫我的,所以就別為難人家了。」
聽到我這麼說的阿實頓時跟著起鬨:「沒錯沒錯,我們都說好要死一起死了。」
  頓時,雨桐擺起了老闆娘的架子對著我們倆使了個眼色。
  「要死一起死啊……那我要你把這裡整理好算是對你夠仁慈了吧。」
  「唉……哪有這樣的啊。」
  聽到阿實吐出的苦水我不禁苦笑,明明上衣秒才在說要一起死的,結果才一轉眼居然開始搞起切割了。
  「還想找理由?」
  看到這裡我不經無奈地苦笑。
  「……夏偑你跟我來,我有些其他事情要麻煩你。」
  「不然這樣好了,我也來幫忙好──」
  阿實的話才說一半,雨桐便使了個冰冷的眼神讓話就這此凍住。
  「我應該沒有叫你吧。」
  「是。那阿偑,我么八洞洞等你回電。」
  確認阿實老實地回頭整理貨物之後雨桐這才靠了過來。
  「走吧。」
  「呃……好。」
  幸好阿實給雨桐先訓了一頓,否則他應該會用刺人的視線猛盯我的背後吧。
  阿實……你好好加油吧。想到接下來可能遇上的麻煩事,我反而還覺得做這樣的苦力還比較輕鬆。

  結果接下來發生的事還真不出所料,說是更為棘手也不為過。本以為雨桐打算領頭去些地方處理關於開發案的事情,沒想到跟在她後頭繞了幾乎半個晴灣,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個目的。
  半路的時候她突然開口。
  「陪我去個地方吧。」
  光是從口氣聽上去我就明白這句話並不是問句,所以我自然也沒有回答的權力。
  我繼續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離開了市區,穿過還掛著封鎖線的國中舊校舍,來到學校的後山。
  「雖然早有預感,但總覺得還是有些難受……」
  她忽然沒頭沒尾的開口說道。
  「……妳是指早上發生的事情嗎。」
  「嗯。」
  雨桐並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深吐了一道嘆息。
  「那又何必憋著不表現出來呢……」我無奈地說。
  「我只是不想在別人面前示弱而已。」
  我嘆了口氣:「所以我才說妳啊──」
  抱怨的話才說到一半,她便突然地朝著我的小腿踢上了一腳。
  雖然踢人的力道不算大,但疼痛的程度可足以積濕我的眼角,這或許就是所謂欲哭無淚的感覺吧。
  「我現在大概也是這樣的感受。」
  「……但也及所不欲勿施於人好嗎。」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分攤煩惱嗎。」
  雨桐把話說完後靠上了石敢當旁的矮牆,深吸了口氣後往眺望遠方。
  ……算了。
  「言歸正傳,昨天你去找陳芠方有沒有確認了什麼?」
  「沒有,開發案的事情她正巧要著手去查。」我把話頓了頓,「但如果是關於另一件事的話……」
  「?」
  聽到我這麼說的雨桐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安靜的讓我把接下來的話說完。
  「就在我準備問起的時候,芠方老家的公司員工跑來店裡找了她碴。」
  雨桐皺起眉間說道,「……該不會是台北的公司吧。」
  我點了點頭。
  「她說了一些關於自己的事……可其中有一句話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我能見到眼前你、見到此處的每個角落,我幾乎是拿了自己的一切、與別人的一切才換來的。
  這句話聽似簡單,但卻恬括很多的秘密。
  為什麼要放下一切離開,其中蘊含著一段她不願再次提起的事。
  一段關於陳芠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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