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進心坎裡的疑惑,對著華麗X字型樓梯間的黑白照片,畫面是年輕的婦人,和她的孩子,她很安靜……明明該是寂寞。
走進貨架迷宮,仍是老樣子複雜,就連入內的客人也沒遇上,雖說迷宮路徑不至於誇張到撞上死路,維持同個方向行進卻有快慢之分,貨架有的長、有的短,經常能在穿越長貨架後發現它處的捷徑位在後方,可見這些貨架依照某種斜率排列,不單純是為了把人困在購物慾中。
我試圖找到初時金太郎待的櫃台,心想說不定留有關於約會的詳細資訊,但要在浩浩迷宮中找到一張結帳桌和收銀機卻不是件容易的事,穿梭幾回深淺不一的窄道,我發現游敏與她袍澤留下的記號──條狀的綠色貼紙。
那長長貼條一端畫了像是西瓜紋路的橫線,走了幾步,我又發現一個通過認證的標示,撕下端詳,這次標籤上並無紋路,正當摸不著頭緒時,我聽見「咚」的一聲,應該是某處貨架的商品墜落下來,我不疑有它,持續探索……
接著,我找到一只被黑色紋路吞噬大半的認證貼紙,和我先前所見過的不太一樣,除了它的西瓜紋路有如一維條碼似地密集,拿到光源處,隱約浮現幻彩玻璃紙的霓虹變化,好像還……不太一樣!
反覆比對手中繪有西瓜條紋的認證標籤後,我發現──竟然不單是剛拿到的「一維條碼」不合群,幾乎每只標籤上頭,條紋的長度參差不齊,好比「一維條碼」在其他標籤中格外突出,滿滿的橫線就佔了條狀貼紙1/2的範圍,其餘雖可排序,卻沒有足以超越「一維條碼」的篇幅。
聚光源凝現下,每張貼紙各帶一句話,而其中一只寫到:「移形自顧人」,雖然文采平平,卻讓我有股親近感,這或許是游敏留下的線索,但這些貨架凌亂緊密,穿梭其中,也僅僅找到三張西瓜紋貼紙,迅速收好後,我加緊步伐,希望能在下個轉角找──
才這麼期許,我瞥到一組雜亂的老舊桌椅,藤椅前方是張堆滿簿冊的書桌,下方有個上鎖櫃子,側邊則是垃圾桶,裏頭塞了些稿紙,我無意竊人隱私,但此刻金太郎的去向對我非比尋常。
在空白頗多的稿紙中,我見識了雅量,金太郎對自己的文筆要求遠超於此刻投身寫作的我,抱持著學習心態,我忍不住從垃圾桶多翻幾張揉成團狀的稿子。
內容描述有名陌生的女子令他(金太郎)一見鍾情,即便勇於追求,對方卻若有似無地推阻,於是他寫封信、邀請對方,日期在未被採用的信文留下從缺,然而,零散於紅木桌面的花白落髮間,我有預感,金太郎選擇山楂樹下等候佳人……
戴上牛皮紙袋,我暗自為店內的通道設計感到新意,原來捉摸難定的迷宮盡頭,恰好佐證了殊途同歸這項成語,以結帳櫃台為圓心,區區三米半的扇形卻分支出六條遊覽路線。
換句話說,貨架陳設在我離開後,短短兩日,開張迎客的壅塞門面,竟變成了宣告:「結帳?誰也別落!」的霸氣櫃台。儘管,順利走出迷宮頓時豁達,未來店鋪的經營仍是堪憂。
硝煙暫緩的東街,已與昨日來時多了幾分安寧,卻不知是因為天色尚早,還是街上瀰漫的氛圍自然地把人塞進門戶深鎖的懷舊建築,相較下,路上少了熱絡的高漲情緒,反多了分肅殺氣息。
造就這種印象的分子,是為數不多的行人瞧我時的眼神,既像發現不敢領教的珍奇生物,又如出現簡單默禱便能積德的對象,而這皮紙面具的效果遠超乎我對它造型上的嫌棄、被動遮掩面容的埋怨,甚或是轉念後的得意,慶幸自己無須忍受兇惡猥瑣的陌生人攀談,直到碰上似曾相識的賣報小童。
我認了出來!這挨家挨戶、糾纏路人的孩子,便是前日彬彬有禮的男孩,同時也是指使我打開牛皮紙袋的罪魁禍首,他似乎注意到我,卻產生遲疑,我見機不可失,跨個箭步到他面前。
「啊!先生,您是來買報紙的嗎?」他的緊張情緒完全被推銷員的敬業吞沒,朝我掛起美男專有的俊俏笑顏。
在牛皮紙袋的掩護下,我開始後悔偷瞄到了封面頭條……
「不必,」見他轉身要走,「慢著,你今天不穿西裝了嗎?」拽著我的袖口,看來是奏效了。
「你以為……我是在賣報紙嗎?」壓抑的煩惱讓他顫抖得厲害。
「我不會聆聽你的悲慘,因為苦楚已經夠多了,就像你能若無其事地叫賣疊羅漢們的頭條,我不打算重申你悶在心裡的憤慨,記住你當下的煩惱,回答我──最近的山楂樹在哪?」
有禮男孩確實給了回應,向他道謝後,我沒揭穿他令人疑篤的身分,也不是真的憎惡疊羅漢的新聞,我害怕自己濫情,在每個同樣彌足珍貴的事物作出半途而廢的取捨。
易廷和游敏,也許不見得值我不顧安危地追尋,更沒人要求我去做這些事,只是一廂情願飛蛾撲火?如果可以,我說不定想拯救每個路上碰見的人,過於理想的期許是否在不自量力的自嘲中風化?退步來講,有禮男孩、憨憨同志(好先生),還是「老馬四人幫」中的任何一員,我都會為他們的消失感到不安……
而單車能手(老馬鞋)的末路仍歷歷在目,折捻了我深入瞭解有禮男孩的信心,這種軟弱念頭是否終將吞噬理想,直到我……孤身一人?
忽然間,距離遙遠的有禮男孩大聲呼喊、動作浮誇的揮舞雙臂……不對、他是在作秀,其實根本沒扯開嗓門,確定進入我的視線時,他又以比手畫腳闡述唇語。
捲髮、奔跑、奮力出拳、捧臉唉痛、驚訝、跺腳、滾開?接著又重複一輪,但我覺得好像是說:「快找自然捲!這是我對你的報復,誒?你怎麼還愣著?別讓我不耐煩,快滾!」
先不提我的翻譯是否偏頗,但當我解讀完這串話,有禮男孩在我心中的地位又下滑了些,好在他沒誆我,山楂樹下確實坐著一名摩登青年。
「哟!金太郎,約會結束了嗎?」
望向我的神情,與其說是失落,不如形容他退化回我的第一印象那樣:頹廢而蒼老。我陪他盤坐在環繞植被的水泥檻兒,山楂果實特有的濃郁就像這個季節般,早已失期,不著痕跡。
「她沒有來,但差人傳話給我……」似乎猶豫是否該坦陳心事,金太郎陷入沉默。
「她是個好人。」如果此時不顧亂世,逞溺佳人情,那無疑是個傻瓜。「能和我談談你的心上人嗎?」
金太郎一副擔心搶匪的模樣,「不愧是淫賊!可真是貪心,」我不明白這傢伙有什麼資格數落?「但我再不濟,也不會輸給寒酸的牛皮袋。」
「我沒心思橫刀奪愛,連青梅竹馬都能惹哭的混蛋,是不會輸給牛皮紙袋的。」
或許是理解我前來的目的,金太郎饒富意味的開始打量……
「你不該找我興師問罪,這世上多的是無法單一究責的問題,如果你想打破公允,除了臉,我周身不動給你洩憤。」
「我會的,除了臉,我哪都不會打。」
雖然只是開開玩笑,金太郎倒很配合的雙手掩面,鬧了一陣子才從指縫露出眼睛說道:「你的面具可以借我戴嗎?」
回到正題,我一邊把面罩蓋的更緊,避免被對方鬧過頭,另方面聆聽金太郎的情話,他像個被愛情沖昏頭的傻瓜,也許是想偽裝自己的失意,又或者對拋擲我的耐心很有心得,我開始轉為發問:
「聽你描述那位麗人,認識她可真是你的福氣,但像媛媛這麼好的女子,你和她好歹也相處多年,我覺得金太郎你當面回絕實在可惜……」
「是可惜了點,」我沒想到竟真的套出金太郎的念舊情懷!「我原本還想,多等幾年她會變得成熟些……」
不待他說完,我連忙反駁說明媛媛這一路上的體貼,尤其當我想要割捨危險與她同行的可能性時,對方是如何說服我振作起來。
沒想到金太郎擺出不耐煩的嘴臉,只差沒說出口,但明顯寫著「如果是你,大概也只想得出這種幼稚理由吧?」
雖然金太郎的成熟風範,著實令我不甘,但這並不會影響媛媛曾向我描述起的「任哥哥」,直到
──「聽好,所謂成熟,指的是一個人堅定自己的志向,不因身旁外物而動搖,能洞察所做決定會帶來怎麼樣的結果,你和媛媛不具備這些,但我清楚接下來說的話,會產生什麼結果,如果達到預期,我便遠比你們成熟!
「我喜歡胸部豐滿的女性,媛媛她應該還在塞胸墊吧?」
「請把我的欽佩還來!」金太郎式的成熟,簡直暴殄天物,竟然用在這麼私德的問題!
他滿意搖頭,「售後──不退!」招牌的奸商表情竟與他如此匹配,難道是經驗豐富嗎?
「說真的,媛媛和你這肩控出入險境,我做哥哥的很是擔心,但因此欺騙自己和她人的感情,你能做到?」好像不是反詰,而是真的猜疑這種作為的可能性。
「就算出發點是好的,那也不會是件值得讚許的行為。」我反覆思考,如何通過金太郎的考驗,近乎只是自言自語思索:「我該如何……避開危險?」
「回到『劍書山峨眉角』,和媛媛一起……」
金太郎怎麼會知曉這道謎題?他不可能對二樓堆滿的儲藏物毫不知悉,鴛鴦大盜和他有什麼關聯?為什麼短時間內,貨架排列的方式做了改變?一連串的問題瞬間膨脹,如果只有一次發問機會
──「貨架的排列順序,是你的傑作嗎?」
來自背後的力道格外強硬,飛馳而過的馬車篷內有人伸手抓住我的後領,似乎算準我聞聲迴避的失衡,我拋下一切想法,專注金太郎的答覆,我見他搖搖頭,朝我丟來一扁平金屬,接著聽他吶喊:
「有鏡之名無其用,吾人鑑之宜自重。」原來,手中牢牢緊握的是面銅鏡。
被人搭肩的同時,我的雙眼似被蒙蔽,卻聽見了熟悉的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