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室外氣溫一口氣飆破了三十三度。
你從一棟略顯陰暗的建築裡走出，才剛離開自動門便忍不住用面紙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還真是熱啊。」
即使嘴上這麼說，你卻沒有選擇搭乘公車或計程車。右手輕輕甩動，啪──淺藍色洋傘應聲展開。你左手勾著附有提繩的布袋，喀噠、喀噠，厚厚高跟鞋踩踏在熱燙的人行道上。
「這麼熱還出來？」「啊，陳太太午安，怎麼這麼熱還出來？」
「呵呵，今天和人有約嘛。」
你掩嘴輕笑，順口回答正在店門附近澆水的花店大嬸，隨後繼續往前方漫步。
你沒有理會我，只是頭也不回的擦肩而過。
喀噠、喀噠。
腳底的高跟鞋碰撞出清脆聲響。
你走在冒著熱氣的紅磚路上，將左手上的布袋轉給右手提著。
原本只有傘柄的掌心瞬間多了略顯沉重的負擔，明明差點因為突然增加的重量而重心不穩，你卻只是淡然地說出一句話。
「果然，好輕啊。」
站穩身子之後，你從洋裝側邊的口袋拿出手帕。
喀噠、喀噠。
「為什麼不搭車呢？」「不搭車嗎？」
「抱歉，我沒有要搭，只是稍微休息一下。」
你拒絕打開的公車側門，司機聽過之後點點頭，噗嚕噗嚕的公車一下子就開走了。
「再走一下就好，加油吧。」
你舉起雙臂，對著空氣打氣。
伸伸懶腰，做過幾下深呼吸，離開帶有遮陽棚的公車站。
你總算回答了我的問題，但在同時，公車司機也提出了同樣的疑問。
喀噠、喀噠。
我伸出手，你卻像是算準時機，總能精確閃過。
「真懷念啊，好久沒有這樣散步了。」
走在前頭的你如此喃喃自語，不時左右張望，和街道上的居民揮手。
「懷念？」「午安，陳太太，好久不見。」
在我開口同時，正從貨車上搬運水果的飲料店老闆也跟著招呼。
真沒禮貌，從剛才到現在連續被中斷幾次談話，我不禁感到有些惱火。
「是啊，大約有半年沒經過這裡了。」
無視我的怒氣，不如說根本沒在關注後方的你，自顧自的和飲料店老闆閒聊起來。
乾脆逃走好了，雖然我只是個小孩子，一個人生存到晚餐時間的自信還是有的。反正你不在乎我有沒有跟在後頭，我也對熾熱的天氣感到煩悶，與其繼續散步不如逃到圖書館吹冷氣，回到家後說不定能收到關心的擁抱。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有錯，這確實是個划算的計畫。
「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嗎？」
咦？
不敢置信。
差點開溜的我停下腳步，維持側身的姿勢往飲料店老闆望去。即使我的身形再怎麼單薄也不到會被忽視的程度，雖然我正打算離開，但是，這一句話引起了思緒運轉。
沒有人和我打招呼。
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
「不是喔，我們一直都是兩個人。」
「喔、喔喔，說的也是。抱歉，說了奇怪的話。」
飲料店老闆看見你手中的布袋，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連忙鞠躬道歉。
「為什麼要撒那麼明顯的謊話？」我知道的，你在說謊，老闆只是配合你的語氣。
「我沒有說謊，老闆也是。」
你，轉身。
一直冷落我的你，不對，或許看不見我的你，頭一次轉過身來。
那直勾勾的、澄澈的目光，似乎隱藏著驚喜的情緒。但是，那雙眼很快的便冷卻下來。
你看見了什麼？
「果然必須繼續走吧。」
像是在和我說話。
對焦了。
我和你的目光，確確實實的疊合在一起。
「為什麼？」
我在說什麼？
近乎反射般的回應，思考之前先吐出了話語。
「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想知道的答案，該知道的答案，能知道的答案，究竟是指向了哪個問題？
「會說的，該從何說起呢？對了老闆，我趕時間，我們改天再聊吧。」
「好啊，你要去以前常常提到的那個地方嗎？」
「是啊，畢竟跟人約好了。」
「……說的也是，那再見。」
「掰掰。」
和老闆簡單告別後，你再度轉身，逕自往前方邁步。在後方的我跟了上去，只經過幾個小步的距離，我的身影經過停靠在路邊的小貨車，老闆搬貨的動作並沒有因為我的走動而就此停下。
我和你並肩齊步，伸出的手掌沒入衣角，從布袋的另一端穿透出來。
「我死了嗎？」
「……是的。」
意外乾脆的回答，反倒令我忐忑的心情感覺放鬆不少。
「這樣啊，原來如此。」
不知為何我的心情相當平靜，或許因為我是個死人？沒有呼吸心跳，自然也就不存在著急速上升的腎上腺素和血壓，但是卻會感到緊張，真是微妙的情緒系統。
當我把低垂的視線重新抬起時，你停下了腳步。
「……」
和鬆懈下來的我不同，那是相當緊張的神情，阻擋在前方的你不發一語的看著我。
「那個，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被盯得有些尷尬的我不禁移開雙眼，撇開的視線裡有著商店街的玻璃櫥窗，這時我才發現那裡頭沒有映照出我的模樣。
應該早點發現才對，心中有些感傷，也有些安心。看來我真的是個死人，而你並沒有說謊。
「沒什麼，對了，妳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
自己的名字是什麼？
以前做什麼職業？既然體型只是個小孩，那應該是學生吧，但我無法確定。
住哪裡？喜歡吃什麼？興趣呢？這些對人來說應該是眨眼就能想到答案的問題。
我卻一個都回答不出來。
至今為止我只是自然而然的，跟在你身後。是本能嗎？
「看來是不知道，或許該說現在不知道。」
「難道以後就會知道了嗎？」
「這個嘛，我不知道。」
「呃……」
你用側身面對我，舉起右手指向前方。
「反正沒什麼事，不如繼續走吧？」
「嗯，好吧。」
除此之外確實是沒什麼事情好做，畢竟別人看不見我，離開你的身邊對我來說更不利。
我們再度前進。
「話說，我們究竟要去哪裡呢？」
「那是妳也很熟悉的地方。」
「哎，說起來我忘了問，其實你認識我嗎？」
「是啊。」
「嘿，難怪我會一直跟在你身邊。但是，那個……你的名字……」
「告訴妳也沒有用，等到明天你就會忘記了。」
「咦？我是這麼天然的幽靈嗎？」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和妳一樣，不相信的話妳可以回想看看昨天的記憶。」
「唔……」我瞇起雙眼努力挖掘並不存在的腦袋，結果就和你說的一樣，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也沒關係，現在還是別管那些複雜的事情，我們專心地散步吧。」
你轉了轉陽傘。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走了不短的距離，熾熱的太陽逐漸轉為斜斜的暖光。
模模糊糊的，腦袋裡冒出了影像。那是一片乳白，安詳與不詳的畫面。
「床……」
是我，正躺在上頭。旁邊不時走過神情緊張護士和醫生，以及──
「說的沒錯，妳確實是病死的。」
那果然是我死前所見的記憶。
「為什麼不搭公車呢？」
「因為不確定妳會不會繼續跟上來，要是妳停下腳步，我就沒有前進的意義。」
叮咚叮咚，腦中浮出這樣的音效。突然解開了一個謎團，如果是手機遊戲的話或許還會解鎖什麼成就。
「但是，你不是和人有約才……啊！難不成──」
「對，那個和我約好的人正是生前的妳。」
又解開了一個謎團。
「對世間有所留念的人才會成為幽靈。」
你輕輕吐氣。
「只是猜測而已，畢竟我除了你以外看不見別的幽靈。」
微傾的側臉看起來有些落寞。
之後我們又閒話許久，我得知了自己是毫無預兆的出現在你面前。
剛成為幽靈的我，總是圍繞在你身邊。
只是不曾開口，就和剛才的我一樣。
你試著和我溝通，卻沒有獲得任何回應，我偶爾會主動說話，但那只是模仿旁人的言語。
你曾經以為我是妄想出來的幻影，漸漸地不再理會徘徊的我。
時至今日，你決定赴約。
那是你和我之間，僅剩的牽絆與思念。
我好像懂了，之前的我總是很簡單的思考。起身了，該行動。坐下了，該休息。天亮了，該起床，天黑了，該睡覺。就像動物一樣，只是遵循著本能行動，習以為常，從未深思。
你認為我回復人性的改變是因為靠近了海岸，那是我和你的約定之所。
那裡是遺憾之地，我死前的留念都聚集到了那裡。
為了履行死前的約定，我出現在你的眼前。只是出現便足以讓你前進，即使只剩空殼，我也相信你能察覺我的心意。
或許是如此吧。
──等康復之後，我們一起去看海吧。
──真的嗎？那我必須努力才行！
彷彿在呼應你的說詞，前進途中不斷有片段的記憶流入腦海之中。
「這便是，來到此地的理由。」
鹹鹹的海風迎面吹拂。
黃昏的殘光灑落水面，日暮西下，人煙稀落的海岸覆上一層澄黃的暖陽。
我們一同站在受到海浪拍打的小丘上，你停下腳步，我也因為眼前的美景而震懾。
然後，眼角落下了淚珠。。
我回想起從前的景象，上學的時候、郊遊的時候，被夜間救護車送到醫院的時候──
你一直都看著我。
「媽、媽……」
回想過去，不禁淚流。
「笨女兒，總算想起來了啊。」
你露出苦笑，疲憊的微笑。
「媽媽──」
我奔上前去，想要靠近你、想要親吻你、想要鑽入那溫暖的懷抱。
然而，伸出的雙手依然空無一物。
「這裡不是妳該留戀的地方。」
媽媽看著我焦急的樣子，她將手掌放到我的頭上，儘管什麼都無法碰觸，還是溫柔地撫摸。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停留在人間，或許是生前的約定束縛了妳。如今，約定已然終結，不要再被困在這裡。」
對世間存有留戀的人才會在死後成為幽靈。
那是母親尋求到的解答，為了解放徘徊的我，她嘗試過好幾種方法，終於在今天獲得了回報。
「我……」
低下頭便能發現身體正在逐漸消失，化為微弱光芒，一點一滴地往天空飄散。
「恭喜妳，那是心願已了的信號。」
媽媽笑了，我卻哭了。
「不要！」
心中的異樣感不斷膨脹，確實我的身影正在消逝，但這才不是我的留戀。
我駐足在這個世界的原因。
以及母親來到此地的理由。
「媽媽，請告訴我……」
我想知道。
「那個袋子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
你沒有回答，只是露出淺淺的微笑。
「希望妳能在下輩子獲得幸福。」
我想起來了。
在醫院裡，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自己的性命沒有任何拯救的機會。
在床上的我無法動彈，每天只是等待死亡的日子來臨。
面對那樣毫無希望，命運已經注定的我。
你卻開口說出那個約定。
「等康復之後，我們一起去看海吧。」
我以為你在為我打氣，因此故作開朗的回應：
「真的嗎？那我必須努力才行！」
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時候的你，接著說了──
「這個約定一定會實現，必須要實現。」
之後我死了，死人不會有病痛。
我的病消失了，你的心跟著碎了。
我知道的，你一直在流淚，只是我不想面對。
原本只想要安靜地離開，但終究沒有辦法。
看見你痛哭的模樣，悔恨佔據了內心。
然後──
「這是妳的骨灰。」
對世間存有留戀的人才會在死後成為幽靈。
那麼沒有留戀的人呢？是否就此歸向虛無？
「這都是為了妳。」
為了將我留下，為了確保我死後的靈魂不會飄散四方。
你故意埋下悔恨的種子，想讓我因為留戀而被束縛於此。
由於病痛折磨無法複雜思考的我，腦海的信息被約定填滿。
你希望我抱著無法到達海岸的悔恨辭世，這便是那個約定產生的理由。
你小心翼翼，將布袋裡的罈子取出。
謎題不斷不斷的解開，我的記憶和思緒亦然，我終於明白。
你來到海岸邊的原因，以及我徘徊人間的理由。
對世間存有留戀的人才會在死後成為幽靈。
但是，一旦達成留戀的事物便能順利淨化。
你對寺廟的經典不屑一顧，卻對毫無根據的流言深信不已。
看著我逐漸淡薄的身影，你滿足的點了點頭。
「這樣，我也能安心了。」
果然，你是為了──
「如果能有來生，希望我們能夠再次相遇。」
說完，你便步向海岸那崖邊的盡頭。
縱身一躍。
察覺到你想這麼做的我也追了過去。
黃昏的夕陽和海洋，與你、和我的身影。
霎時間，化為滿天星輝。
從兩層樓高的崖邊墜落的媽媽，被浪花沖回了海岸邊，不遠處的搜救隊正滑著橡皮艇，大概過不久就會脫離險境。
「為什麼要自殺？」這是我想知道的答案。
「唔……碰不到其他物體，卻能碰觸自己的骨灰嗎……失算了啊。」
躺在岸上渾身傷痛而動彈不得的你，只能看著罈子裡的白灰不斷往外形成混濁的霧氣。
因為之前摸過袋子，我知道自己能拿起骨灰和罈子，多虧我撒開骨灰形成的濁霧才能及時吸引搜救人員的注意，若我沒有上前搶走那罈子，不久之後的這裡大概會多出一具屍體。
「請告訴我你自殺的理由。」這是我該知道的答案。
如果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不可能就此消失。
「咳、咳，這不是、顯而易見嗎……這個失去妳的世界，還有什麼好留戀呢……」
「媽媽……」
想要看見我的靈魂淨化成仙，也想要離開人間。你選擇海岸作為人生的終點，不希望我的骨灰被陌生人丟棄，於是抱著它來到約定的墓地。
「那麼，該換我問妳了吧。」
看著不斷被吹向空中的骨灰，你的雙眼泛淚。
「為什麼妳還在這裡？」
或許你是對的，人因為有所留戀才會成為幽靈。
我回想起來了，停留在人間的理由。
「媽媽。」
我在你的身邊彎下腰，即使碰觸不到，我也想要這麼做。然後，我在你的耳邊低語。
「我愛你。」
最後的最後，這是我能知道的答案。
我愛你。
為了守護你，因為這個執念形成的靈魂才會駐留在人間。
才會停留在你身邊。
「不要再傷害自己了，那樣我會很傷心很難過。」
我沒有說的更加明白，你似乎察覺到了我流下的眼淚，奮力的想要抬起手。
顫抖的掌心卻撲了空，那裡空無一物。
我們彼此無法碰觸。
這才是真正的現實。
「啊啊，確實呢，我不會再、傷害自己了……」
深愛我的你，戀慕你的我。
無論怎麼為對方著想，終歸只會走向虛無。
結局早已注定。
「我會忘記妳。」
在日暮黃昏的逢魔時刻，我們異口同聲。
這是我消失的理由，也是你哭泣的原因。
然後，明日的我將不再徬徨，而你亦將獲得重生。
創作內容
七日大逃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