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本篇文章為「自由象限『天使與惡魔的聖誕節』之神秘小禮物」。
禮物致贈者為吳郭魚
指定題目為：「我希望一篇和聖誕節相關的中二小說。」
雖然我對中二的定義好像有點歪就是了......(傻笑)
雖然我對中二的定義好像有點歪就是了......(傻笑)
我是一個禮品店店員。
興趣是。
剝奪小朋友的夢想。
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過以下經驗呢？當你路過寵物店，看到毛茸茸天竺鼠捧著葵花子、用渾圓的大眼睛盯著你看時，你會有種想要把牠捧在手心玩賞的衝動、然後、把牠捏爆！
這是名為「可愛侵略性」的心理狀態。早在許多年前便被研究者提出：當我們看到可愛的東西時，會本能地想要愛護他們，但礙於某些限制而無法立即實施時，便會感到受挫，進而成為一種侵略性，轉由負面情緒宣洩。
雖然稱不上是精神疾病，但我卻深深被此種情緒狀態所困擾。因為我呀，實在是太──喜歡小孩子那天真爛漫的容顏了，所以當我破壞了他們的笑容，看著他們的表情從期待轉為失落的時候，那股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爽感也是加倍地令人無法自拔，彷若從靈魂深處得到救贖，就跟吸毒一樣，試了第一次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啊啊，為了滿足我心靈的癮，畢業後的我選擇到市中心的禮品店工作。這裡人流量大，又靠近學區，在佳節旺季時，日均來客數破千都不是問題，也時常會有家長帶著小朋友來挑選禮物，因此，我多了很多惡整小孩的機會。
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正是人生該起飛的時間點，為什麼要選擇這麼免洗筷似的工作呢？我承認我是病得不輕，明明持有相當優秀的學歷，卻為了滿足癖好，放棄了更有發展性的前途，情願做一個悲慘的服務業員工，每天除了無限期加班、上架下架上架下架、跟業務還有同事打屁哈啦、偶爾對付奧客，就是我可悲的日常。
能夠在工作中不著痕跡地破壞孩子的純真無邪，是唯一能帶給我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欸易碎物品小心拿啊，打碎了照價賠償！」
看到小朋友不知道摸過什麼東西的髒手到處亂摸，把我剛剛排好的水晶球禮品都抹上指紋，我就很想要把他們那雙小手手給切下來，晾在十元優惠區跳樓大拍賣。當然這種事情在任何地方都是違法的，於是我也只能在心裡盤算著給自己暗爽，然後默默地把雪花水晶球暫時下架，一個一個擦乾淨。
精品區真的是最常被小孩子攻擊的地方。那些閃閃發光的奇妙高檔貨，在小孩子眼裡格外地有吸引力，非得要把架上所有商品都摸個一兩遍才高興。
明明他們根本不懂香精、香水跟古龍水的差別，卻還是硬要把每一個瓶子都打開來試聞，然後晾著蓋子不放回去。於是，不用數十秒的時間，整個精品區就會充斥著濃厚的香氛味。不形容一下你可能不知道，那種把香氛全部都混雜在一起的濃厚氣味，跟十年沒打掃過的廁所有得比──簡直熏死人了。
為了對付孩子們的好奇心，我在展示櫃最顯眼的地方，偷偷放上一罐自己特調的香氛，並在牌上寫道：「神秘香氛特調！歡迎試聞！」。而當他們打開來嚐鮮的時候，一股不知道是咖哩味大便還是大便味咖哩的辛香味道就會撲鼻而來──
看著他們因為受到刺激而淚流滿面的臉龐、憋屈地乖乖把瓶蓋蓋上，惡整小屁孩的愉悅感總是讓我感到無比興奮、頭皮發麻。說到這裡，我的病識感又更明確了，體認到我就他媽的是個天生的變態，並且引以為豪。
「嗚哇！嚇死人！這種東西真的有人會買嗎？」
「怎麼樣我試看看……嘔──這東西是過期一百年了嗎──！」
「簡直就像我媽咪的狐臭一樣！」
「啊！掉了！」
眼看孩子們一個手滑，把那罐研發費相當於我半個月薪水的特製香氛給摔落。我用我待在田徑隊時的記憶加以腎上腺素的加持，五個箭步接殺核彈，阻止了一場生化災難。隨之而來的卻是小朋友們的嬉笑，一面說著風涼話、一面繼續在昂貴的精品區奔跑，轉眼間就像躲貓貓似地，通通不見人影。
終究還是被小孩子擺了一道。可惡。
「必須要做得更像是不小心的才行……」
我帶著傑作走回櫃台，一邊碎碎唸著。路途上經過了漫畫書區，在暢銷排行榜的架上，總會發現好好封膜的書籍被拆開來，這還算事小，頂多送回去重新封膜就可以再上架。有一些本子總因為不知名因素被折角、撕頁、甚至塗鴉，當場失去了作為商品的價值。而當我用五倍速調閱監視器，總算找到那名不知好歹的小客人時，卻往往被說「小孩子不懂事別計較」而賠錢了事。
更別提討價還價的客人、還有偷東西的慣竊，這些性格的人類不論在哪都是相當常見的。
要對付這些奧客，使出殺手鐧，也不過只是剛好而已。
「哥哥，請問你們這裡有賣水彩嗎？」
面對個子不超過櫃台的小小客人，努力踮起腳尖向我詢問。我客氣地彎下腰來，堆滿營業式的笑容，用著無比誠懇的語氣替他引路：「有啊當然有。你去你左手邊貨架，走到底的第三格就是了！」
「好，謝謝哥哥～」
眼看問題得到解答的孩子投以燦爛的笑顏，拐著不怎麼穩的腳步往美術材料區走去。我終於忍不住嘴角邊的微笑逐漸扭曲──看著吧，好戲就要上場。
那是最讓我有成就感的一次惡作劇：那名小孩趁著我不注意，直接打開了整套出售的水彩顏料盒，打算只選走某幾支他喜歡的顏色。好巧不巧地，我在裡面混充了幾支乾掉的水彩顏料。當他對著小巧管子按壓，試圖確認這些顏料是否有瑕疵時，顏料管內部壓力過大，當場從底部迸裂，鮮紅色顏料直接噴射到他的臉上。
那個屁孩當場嚇到放空，整張臉佈滿顏料，紅得好像被炸彈襲擊過一樣、好不嚇人。偏偏那是特級的防水顏料，不是那麼好清洗，這下子大概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唉呦老天！我可憐的孩子！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而他的家長偏偏又是個超高社經地位的貴婦。對於小孩無端受害，完全無法接受，揚言要找律師團告死我們店家，連續三個小時滔滔不絕，講得好像她真的願意花上幾百萬的訴訟費在我們這種破店家一樣──
這無端的恐嚇是嚇不倒我地，然而，總是會有白癡信以為真就是了。
「宇銨！你搞什麼飛機！」
面對店長的大吼大叫，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只覺得他實在太大驚小怪。那些表裡不一的上流貴婦根本是只懂得潑婦罵街的混帳，以為我們服務業好欺負，就絲毫不給面子地要對我們發脾氣，真不懂為什麼還有人沉得住氣，對他們的哈腰致歉。
「小孩是我們至高無上的客人。把小孩子搞成這樣，你應該要趕緊道歉！服務的基本禮儀你都沒學過嗎？我沒有教你嗎！」
「干我屁事，那是他自找的。」
我掏了掏被唸得發癢的耳朵，隨手彈指，把耳屎往店長的方向拋射出去。關於他所責備的每一句無端指控，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理所當然地，我當場就被通知明天不用上班了。
算起來，這是我第十二次失業了。
＊
經過了那麼多次的挫敗，我終於認清了某件事實：這個殘酷的世界大概沒有能夠容得下我的地方，也沒有人能夠包容我的快樂泉源。與其在他人籬下寄生一輩子，像個過街老鼠似地人人喊打，不如秉持著冒險犯難的精神，開創一片自己的小天地。
於是，在第一百五十七封求職信石沉大海之後，我決定自己創業。
憑著自己在大學期間掙來的獎助學金、向久未連絡的親戚好友借來的錢、以及銀行貸款，勉強湊出一筆開業基金使用。我選擇在繁華鬧區的暗巷裡，自己建立一家禮品店。保持著神秘感並透過口耳相傳，吸引著具有好奇心、或是想要尋找特別禮物的人士造訪。
在剛創業的那幾年裡，驚喜包的販售方式非常流行，我正好也趕上了這一波風潮。只要向合作的批發商詢問是否有長期滯銷的貨品，先用出清價買下來、用隨機的方式分裝、再稍微挑好看一點的包裝紙裝飾，那些本被人唾棄的庫存，馬上變成人人都想試試手氣的架上瑰寶了。
……哪怕驚喜包裡根本就沒有好貨色，照樣能賣得嚇嚇叫。
是啊，大多數的人類就是有賭徒性格，期待著自己的運氣優越於大眾，能夠再垃圾當中挖到黃金，才會一次次地在錯誤選擇當中執迷不悟。又或著是根本沒有考慮過受贈者的需求，貪求一時方便而全權交給神來決定。
但也多虧這波盲目熱潮，我也趁機賺了一筆財富，勉強渡過了開店時期的負債潦倒。
當然，破壞孩子夢想的計畫也依舊持續著。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聖誕節限期優惠！全館下殺五折起！」
「國外知名設計師的限量精品，真貂皮特製圍巾！特價九千元！再送百元超值兌換卷！」
聖誕節的促銷氛圍，不管過了多少年都不會變。正當大街小巷吆喝著推銷術語，布置上霓虹燈與聖誕樹的時候，我卻逆著潮流而行，做了反向行銷，專門賣些市面上難以找到、會讓人尷尬症發作、在某些方面卻很實用的小禮物。
比如說西瓜冬瓜南瓜等重量級的當季蔬果，專門考驗受贈者(或許也包含致贈者)的臂力與意志力。
又或著是馬桶造型的碗，內層漆上土黃色釉彩、加上清潔刷棒造型的餐具、還有一臉痛苦便祕樣的小人杯緣子，套組價五百元，讓使用者光是看了就倒盡胃口，間接達到減肥的功效。
部分具有宗教意義的商品也很容易熱賣。例如大悲咒精裝本、客製化巫毒娃娃，都時常登上暢銷排行榜。但最讓我想不透的，莫過於以草書字體篆刻上祈福語的開運大石頭，為什麼總是上架多少賣出多少……我又怎麼好意思跟客人說這些都是從河邊進口的免錢貨呢？
也許大家壓力都跟我一樣大吧？
惡魔禮物意外地受到部分客群歡迎。
「打卡朝聖！」
「這家店真的有夠靠北的耶，哈哈、你看賣這三小！醜不拉嘰大頭佛！」
「這樣都能開店的話我也能當老闆啦！」
時光飛逝，當初被我整過了小孩子們，如今也成長為少年，卻依舊是那一副死性子，讓我一眼就認出他們。看著他們在我店裡晃了整個下午，忙著開直播講幹話卻沒消費半毛錢，我只想把他們轟出店外，再也不見。
直到黃昏時分，那群屁孩終於打算離開，不久後門鈴聲再次響起，我機械式地應答：「歡迎光臨。啊，你在外面愣著幹什麼？想逛就進來啊。」
「不好意思，打擾了──」戴著米白色毛線帽的少年彬彬有禮地說著，先是搭著門框久久不敢進來，而後小聲嘀咕問了句：「請問有什麼禮物適合給不熟的人嗎？」
「拿不定主意的話，就選驚喜包吧。」
我隨口敷衍了他，本想就這麼晾著他不管，繼續專注於上架的……但視線很快地就被他吸引過去。因為他跟那群光顧著打卡不消費的屁孩不一樣，一副溫藹有禮的樣子，完全都不像是會在聖誕佳節惡整同學的人。也讓我好奇他會買些什麼東西？或許會給我一點靈感也說不定。
只見他對店內裝設似乎挺有興趣的樣子，來回看了好久卻始終無法做出選擇，猶豫許久，最後聽從我的建議，拿了兩個單價最貴的驚喜包。在櫃檯結帳過後，卻把一份禮物推向了我。
「怎麼？你要退貨嗎？」
只見少年純真地搖了搖頭。「哥哥，這是給你的。」
「蛤？」
我不由得大聲驚呼，對於他這無厘頭的話語，腦袋一時間轉不過來。
然後我才驚訝地發現，他就是那年被我用水彩顏料惡整的小孩……天啊，小孩子成長的速度真是驚人的快，只不過是一晃眼的時間，他已經跟我同樣身高了啊。
「聽說紅色顏料的事情害你被炒魷魚了，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錯。」
「……什麼？」
「我一直想找機會去道歉，但是家裡管得嚴，說什麼也不肯讓我回店裡。結果等到我偷溜到店裡時，發現你已經離開了。」少年自顧自地說著話，滿腹委屈的口吻，好像受害者其實是我一樣。「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心想著也許你到其他禮品店工作了，這幾年逛遍所有的禮品店，就是為了找到你。真的很抱歉，那年我實在思慮不周，心想著要把重複擺放的色號還給店家，不小心擠破了管子，才會害你被罵，真的很對不起……」
聽著少年陳述過往，我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當初完全想錯了。原來他並不是個破壞狂屁孩，而是個溫柔過頭的傢伙，居然連這種細節都會為他人著想。
「不、那個……那都幾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在意了。」事實上我也從來沒在意過，而且說起來也是我自找的。「你不用自責，真的沒關係啦……」
「可是害到你得出來開店。都自己一個人經營，很辛苦的吧？」
聽著他童言童語地為我著想，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何回應。
說實話，我很少聽到有人這麼關心我。
打從父母相繼逝世過後就獨自一人求生到現在。
我又該怎麼跟他承認，這是我出生以來收到的第一份聖誕禮物呢？
後來他跟我說了些什麼，我又對他坦承了些什麼，已經全都記不清楚了。直到他重新拾回笑顏，揮手跟我承諾他會帶著客人再度光臨，我這才回過神來，抹去眼眶的濕潤。久久陷在負面情緒裡，完全無法專心工作。
一直回到租屋處，拆開禮物後才發現，那精緻的盒子裡，裝著一包假鈔。
好像是我自己親手裝的……驚喜包裡的Ｆ賞。
至此，我明確地體悟到，聖誕老人終究是不存在的。
不管用大人或是小孩形象出現的、都是惡魔。
＊
直到今天，我已年過三十，卻依然扮演著孩子們心目中的聖誕老人。
守著裝潢逐漸破敗的暗巷禮品店，等待那名小客人再次上門。
只為了能跟他好好說聲──
「聖誕快樂啊老欸！」少年颯爽地推開了大門，像個常客一般，嫻熟地殺到櫃檯前，向我要求最新的商品目錄。「今年有什麼新奇的廢禮物來著？拿出來讓我瞧瞧。」
「惡搞風退流行了、不賣了。」
「唉呦，你要洗心革面啦？」少年俏皮地嘟起嘴，似乎有點不相信我的說法。
「只是順著潮流走罷了。今年走高品質文青風，應該挺適合你的。大少爺，捧場一下吧？」眼看他失望的表情全寫在臉上，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應他：「看來你還是想要垃圾是吧？倉庫有存貨。你想要哪種的？」
「哈，小孩才做選擇，」他率性地衝著我露出略帶挑釁的微笑，押了張黑卡到我桌上。「我全都要。」
「喔？有那麼多朋友給你送啊？」
「公司尾牙，當老闆的總得多準備些。包括你新上架的好東西，都幫我包個四五份吧？」
「真邱。那我的份呢？」
「哥哥你對禮物應該早就無感了吧。送現金行嗎？簡單又實際。」
「你不是又想送我假鈔吧……？」
「欸──你看著我的眼睛，我是那麼壞的人嗎？」
「好好好行行行、你最善良了、別用那種小狗眼神看我……」
只見他趴在櫃檯，突地向我遞出一封邀請函。我登著他的面前拆開來看，稍微掃了一下內容，大致上是在講述網路商店的崛起及未來發展趨勢，還有他們新創的分公司簡介。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他巴眨巴眨地盯著我瞧，明媚的眼底盡是兒時那份純粹與善良。「好歹你獨自經營的店也曾經紅過一時，我很欣賞你的創意與膽識。新創公司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會需要像你這樣能夠獨擔一面的人才的。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個忙？」
我淺淺地微笑，把邀請函給收進口袋裡。
這個披著稚氣外表的惡魔，用神秘的魔法治好了我的心病，不再忌妒孩子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對惡整他人失去興趣。儘管我確實用各種無聊手段讓不少人失望透頂，在他單純的笑顏面前，卻說什麼無法狠下心。
那就是名為魅力的個人光環吧？我想。
要是能夠輔佐這份天真繼續閃耀光芒……
「大少爺您不嫌棄的話，我很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