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映。
孤獨豎立的一株枯木,在滾著土沙的道路拉出狹長的影子。樹幹好比獸身,四散的枝條就像指爪,讓人聯想到某種張牙舞爪的爬蟲類。
在樹影末端的地平線,走來亦步亦趨的人影。
身披短掛的來人拿下三度笠,露出底下的右斜瀏海和半框眼鏡,以及屬於男性的工整五官。有著俐落線條的臉龐兩側偏後的髮尾短而翹起,就像多出一對奇怪的頭飾。
然而更奇怪的是他短掛下居然穿著西服,鞋子也是西式軍靴,也許是想透過服裝體現日洋合併,但在旁人看來根本是大打架。
值得慶幸的是這條路上沒有別人。環視周遭,草原乃至於視線所及的樹林、岩地或神社都不見人影。
然而,男性前來的方向有一戶不算小的農家,兩旁是他們放牧牛羊的草皮,還能在河川旁找到休息用的涼亭。這個時間,就算已經將牲畜趕回農舍,至少也會聽到遠處傳來狗兒驅趕牛羊的吠叫聲。
不過環繞男子耳邊的,除了風語和樹葉鳴泣,就只剩身上的衣物摩娑聲響。
「還真有那麼點感覺啊。」
不被周遭的詭異所惑,男性的聲音爽朗得不可思議。
隨著前進,依稀可以看見樹下站著人。
那是一名蓄著黑色中長髮的嬌小女子。她站在枯木的影子之中,就像不看到樹頂不罷休般仰著頭,讓看的人都覺得脖子發痠。
「喔,找到了找到了。」
男性刻意用對方也聽得到的音量,但女子不予理會。
「欸~那邊那位姑娘、喔不,現在這時代該說小姐吧?那位小姐,現在時間不早了,再不回家妳家人會擔心妳喔。唉,雖然我就是被拜託來找人的啦」
男性說著走著,女子依然故我。
「雖然我只是剛來啦,聽這一帶的人說,最近這裡不太平靜什麼的。也許是山賊之類的吧?總之妳一個人太危險了,快點回去吧。」
男性在女子背後約六公尺處停下,女子還是沒有反應。
「嗯~難辦欸。蘿莉老太婆說過男女授受不親,來到這種鄉下,要是我隨便碰人家不就被逼婚了嗎?唉,開玩笑啦。」
男性聳肩自我解嘲,而女子還是充耳不聞。
「……真麻煩啊。」
男性搔了搔頭,右手將三度笠擋在身前,左手滑向腰際的刀鞘。
就在這時,女子猛一拔地躍起,土沙好比摔碎的蘋果般四處噴散,取而代之的是將女子托進三公尺高的虛空,難以想像這是一般人的身體能力。
在至高點停留須臾,女子往下墜落。蓬鬆凌亂的頭髮被風往後拉直,露出那猙獰的瘋狂面孔。
伴隨無法形容的嘶吼,女子乘著重力加速度,衝男性揮出佈滿血管般濁黑爬紋的纖細手臂。
三度笠就像被日本刃切開般,從中分成兩片。
不過男性卻已經退到兩公尺外的距離,很惋惜似地說:
「啊~啊,我才剛買而已欸。」
姑且不說這句話是否帶有挑釁味道,但對看到獵物仍活蹦亂跳的女子來說,男性還能悠哉說話就是最大的挑釁。
女子仰天嘶叫。與其說獸類,更像蟲子的尖銳叫聲。男性皺了皺眉:
「呃……是不是再不出手,之後人家就怪我害她啞掉啊?」
無視男性的脫節發言,女子前腳重重踏進地面,後腳奮力猛踢,頓時讓人聯想到失控的馬車,而更要命的是她瞄準男子直衝。
乘著這個速度,剛才輕易砍破三度笠的手臂,想必也能貫穿男性的胸膛。
「這可不行。」
就在女子的指尖要碰到那飄揚短掛的前一刻,彷彿聽到男性這麼說。
接著,時間就像是慢了下來,獨獨男性不受影響,宛如水面上的葉片繞過凸出水面的石塊,順暢且輕巧地避開女子的突擊。
甚至還有餘力按下刀柄,讓昂起的刀鞘尾端往女子小腿一絆,摔得她連連打滾。
「看吧,我就說不行了。」
男性一副無辜的語氣,這似乎惹惱了女子──或者她早就氣炸了──衝向男性又是一輪猛攻。
足以劈斷牢固三度笠的手爪被輕描淡寫地閃過,有著將人送進三層樓高虛空的力量的踢腿僅止踹到空氣,仿效野獸張口啃咬也只是撞得自己牙齒發疼。你來我往不知道幾個回合,男性依然一派寫意,女子則氣喘吁吁。
不過,如果有人在旁目睹這一切,顯然不可能將女子視為普通人類,同時將對與之周旋這段時間的男性致上敬意。
「還真拗啊。」
男性嘆氣,側身閃過女子渾身力量的突擊,又往她小腿一掃,這次還加碼送她下巴一記掌突。
重新站起的女子,不知怎麼無法保持身體平衡,跌跌撞撞好一會就是走不直,摔了不知道幾次之後,終於連站都站不起來。
超出身體負荷了吧?男性思忖,同時等待進一步發展。
是的,事情還沒結束。直至前一刻,還像是離開水域的魚隻抖動身體的女子,忽地打直四肢弓起背脊,就像要凸出眼珠般瞪大雙眼,竭盡全力般地張大嘴巴。如果說這世上有某種邪教儀式,女子現在的動作大概能列入其一。
女子吐出濁黑黏體。
不只是嘴巴。眼睛、鼻孔、耳朵,就連被衣物遮蓋的私密處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就像是失控的水壩湧出濁黑色的水瀑。
「總算肯出來了。」
男性感嘆,等著濁黑黏體凝聚成面覆橢圓螺紋面具的異形。
乍看是套上古代甲冑的矮胖成人,然而非但看不到脖子也沒有肩膀,就像水滴一樣的身形;那腳甚至短得被幾乎垂到地面的甲冑蓋住,而且所謂的腳竟是像蝸牛腹足的物體。
「午安,『禍憑』老弟。」
男性邪邪一笑,喚出那散發不祥氣息的異形之名。
這一刻,溫度明顯下降,風也吹了起來。以「禍憑」為中心,汙黑濁氣隱隱溢散,甚至引發干擾自然的現象。
然而當「禍憑」打算動作,身體卻不聽使喚。
從螺紋面具代替眼睛的孔洞往下瞧,赫見一層不合時宜的冰雪牢牢鎖住足部。
「然後晚安,別再醒過來啦。」
以男性這句話為信號,吹起更猛烈的暴風雪。
然而,那卻是局限在「禍憑」身旁,針對這影響人世常理的異形的淨化儀式。
在徹底冰封的「禍憑」後方,那冰一般的少女理所當然般地站在那裡。
有著讓人聯想到冰天雪地的銀藍色長髮,四瓣粉紅花飾繞著紮在左耳上方的側馬尾輕輕吻著那無暇臉龐;然而儘管髮色和花飾的色澤淡麗,仍不比少女那雪一般的白皙膚色奪人眼球,而那清澈的冰藍色眸子,隱約道出超脫外觀年紀的沉穩。
接著,少女架穩腰際的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即使只看到動作,也能肯定少女是名出色的武士。
裂帛一鳴。鋒利的雪白橫過冰封的「禍憑」,將之一分為二。
無聲囁嚅之中,「禍憑」隨昇華冰柱消散。與此同時,直至方才逗留在此的詭譎氛圍奇蹟似地煙消雲散,而那孤獨豎立的枯木則不見蹤影。
「啊~啊,又沒中獎啊。」
「嗯,看起來是。」
踩著亮漆木屐,少女慢悠悠地走近男性。即使算上木屐的高度,少女也只能構到他的下巴,但這卻成為另一種優勢,能讓她以一種小動物仰望般的視線,直勾勾地看著男性的眼睛。
男性不住笑了起來,從腰包拿出一只很不適合他的精緻布袋。
「知道啦。來。」
從布袋拿出的是閃閃發亮的金平糖。
「嗯。」
看到金平糖的少女的眼睛也跟著閃閃發亮。
「話又說回來,剛才控制得真的很漂亮。」
「因為,她在旁邊。」
少女指著倒在地上的女子,說:
「控制,很累。」
「我想也是。不過也因為這樣,她連一塊冰都沒碰到。」
確認女子的傷勢都是「禍憑」造成,男性向少女微笑:
「做得很好,雪。因為有妳,才救回這位小姐。」
「嗯。」
被稱作雪的少女點了點頭,將下半張臉藏進圍巾,不過沒藏起紅通的耳根。
而男性則將短掛蓋住女子沾滿土沙的身體,將之抱起。
「任務結束。回去吧,雪。」
「嗯。」
雪輕聲回應,踩著悠閒但絕對不慢的腳步,跟上男性的步伐。
※※※
時為銘治。
宛如沉落水平線的夕陽,刀劍交鋒的戰亂時代終告結束;而恰如重新升起的朝陽,人們迎來再無干戈的太平盛世。
廢刀令──乘載人們冀望和平的心願、捨棄血腥過往的決心,打開前往嶄新時代的大門。
翻開史冊。馳騁沙場的名將、活躍於市井的武士,無論褒貶,都一視同仁地被記錄在開創歷史者的一頁。
看向街道。石垣劃分的土石道路、隨意生長的樹叢灌木,由下而上,都平等地被列入城鎮更新計畫的一環,打造出更舒適的生活環境。
無論是誰,都深信世界會往好的方向邁進。
恍如嘲笑人們對平穩生活的奢望,名為「禍憑」的災厄染指現世。
源於自古以來的邪惡根源、只為將混亂帶進人世的異形之物,並非習慣和平的人們能夠抵抗。
眼睜睜看著累積前人努力及心血築起的文明街道,任「禍憑」肆意破壞、侵門踏戶。
應當光輝燦爛的未來,轉瞬間被濃稠的濁黑陰雲壟罩。
愁雲慘霧之中,少女猶如翩然落下的一瓣花芯,卻展現利刃般的剛強,驅散黑暗、破邪顯正。
「巫劍」,這就是少女的真面目。
在擁有刀是理所當然的時代,人們同樣對抗著「禍憑」。有能者打造出能幻化女性姿態的特別刀刃「巫劍」,與被選上的人「巫劍使」進行契約,展現出一般武士無法企及、甚至勝過沙場名將的武力。
在一般人無緣窺見的歷史檯面底下,「巫劍」和「巫劍使」為了封印源源不絕的「禍憑」,迄今仍不斷戰鬥著。
時代變遷,邪惡猶在。人們與城市因近代化而改變,危機意識淡薄、疏於修習自保武術。
為了守護百姓,「巫劍」和「巫劍使」與「禍憑」的戰鬥,漸漸浮現檯面。
追註:
三度笠:
斗笠的一種款式。特徵為笠頂平整、寬邊大沿。是日本時代劇中浪人、武士、商人、農民、僧侶等經常需要外出工作者常用的斗笠。牢固且遮擋面積大,防日曬雨淋又抗風雪,非常實用。圖片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