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在濟貧院度過一個月，彷彿是經歷了一世紀。她得經歷一場場艱苦的奮戰——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才能克服困難，適應繁雜的規矩和不熟悉的工作。她常擔心在使用梭織機時出錯，為此缺了條手臂，並在肉體上承受一輩子的折磨，雖然折磨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事，院童因工作受傷的事情時有耳聞。
在十月、十一月的日子裡，由於厚厚的積雪，以至於雪後道路幾乎無法通行，院童的例行活動除了午休時在花園裡瑟瑟發抖，就是要排除萬難在冰雪中行走，自從華德先生來信要他們從那日以後的每天凌晨，都得到兩里外的教堂禱告。
他們稱得上單薄的衣服自然無法禦寒。大家的短靴中沒有毛料，雪灌進去並在裡頭融化。他們沒有手套，雙手都凍紫了，像裸露在外的小腿一樣，長滿了凍瘡。每晚她的雙腿紅腫，早上又得把腫脹、疼痛的腳趾塞進有些不合腳的皮靴，一時生不如死。到了夜晚的盥洗時間，在鞋內的雪水已經結冰，雙腳拔出來時總是被撕下一層皮，那一陣子整個澡堂地上都是紫紫紅紅的血跡，另外，總是沒消失過的滿腹飢餓也令人沮喪，大家正值長身體的年紀，而吃的東西就是每天一小碗燕麥粥，連養活一隻麻雀也不足夠，掀起襯衣來總是根根清晰可見的肋骨。
冬季的日子沉悶乏味。
他們得走上兩里路，到外頭的教堂禱告。出發時是凌晨，許多人都被凍得失溫，這兒離學校太遠，來不及回去喝粥，一些年紀小的孩子甚至在禱告時昏厥過去。禱告結束以後，院童們沿著一條毫無遮蔽的小徑回去。刺骨寒風，吹過大雪覆蓋的山峰，刮向北方來，幾乎從她臉上刮去一層皮。
從教堂回來的一天上午，康斯坦絲被安排坐在貝絲後頭，可是她由於某些發音錯誤（後來才知道那是貝絲家鄉的腔調），被調到後方去了。
「漢米爾頓，這個唸作斯康餅。」
「斯貢餅？」
「是斯康餅，矯正妳那笨拙的舌頭。」
一章節從頭到尾讀了三遍，庫克小姐便因各種理由停頓對貝絲訓話。這堂課講的是理查三世，問的問題各式各樣，大多數人都無法回答，只有到貝絲那裡才能迎刃而解，康斯坦絲以為庫克小姐終於滿意了，沒想到……
「貝絲·漢米爾頓！妳這懶散的姑娘，早上根本沒洗過臉？」
貝絲沒有回答，康斯坦絲對她逕自沉默感到很納悶。為什麼，她不解釋一下，水龍頭裡的水凍了？
在她納悶的同時，庫克小姐像是對貝絲說了些什麼，於是她立刻離開了班級，回來時手中捧著一條褐色皮鞭，看起來像極了馬匹用的韁繩。她畢恭畢敬的行了屈膝禮，把這個不祥的刑具遞給了庫克小姐，隨後，她不用吩咐便默默解開上衣，這位教師立刻用皮鞭狠狠在她脖子上甩了好幾十下，貝絲沒有掉一滴眼淚。見了這種情境，康斯坦絲心頭一陣憤怒，手指都跟著顫抖起來。而貝絲憂鬱的面容竟毫不改色，依舊保持著平日的冷靜。
「頑固的姑娘！」
下課鐘又敲響了，她看見貝絲瘦長的臉頰上閃著淚痕。
※
「幸福的使徒等待著勝利
回應吧，大軍！
你的信念在哪裡，愛人在哪裡？
我們勇敢地站在旗下，加入這神聖遊行
為了過去和未來，我們拋灑血淚
人類啊，為自由崛起！」
「還是那首歌嗎？」午休時間，她來到貝絲身後。
「是的，以前睡在我旁邊的姑娘常常這麼唱。」
過了幾分鐘貝絲停止吟唱，這正合她意。
「我的哥哥在工作時，總喜歡唱這首歌，即使他的聲音根本不適合。」
「哥哥？」
「沒錯，我還有一個弟弟。」她一屁股坐到貝絲身旁的地板上。
「想必妳的弟弟一定在東邊大樓了——」
「有沒有任何方法能讓我見到他？」
「這個嗎…」她低頭想了一下，「下午工作時有那麼點機會，不過比起和大家一同梭織，鮑威爾先生和庫克小姐似乎更希望妳在廳堂刺繡。」
「庫克小姐？那位對妳兇狠無比的女人？」
「兇狠？一點也不！她很嚴格。她討厭我的缺點。」
「如果我是妳，我會痛恨她的，我會抵制。要是她因不公的理由用皮鞭打我，我會推開她，然後在她面前把皮鞭扯斷。」
「興許妳根本不會做出那類事，華德先生會把妳殺掉，那只會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悲傷，大家都會很難過的。」
「…所以說嘛，貝絲，妳是個好孩子。」
「別以貌取人，像庫克小姐說的一樣，我很懶散。我難得把東西整理好。我很粗心，總忘記在句尾加上標點符號。我做事沒有條理，總會忘記該記得的事情，像是一條條院規和所有走廊的位置。庫克小姐天生愛好紀律，而且做事條理分明，所以她厭惡我的缺點。」
「可是，貝絲，要是都不反抗，對方豈不是會變本加厲嗎？我必須反抗那些無理懲罰我的人，我也必定會厭惡他們。同樣，我會愛那些愛我的人。當我認為我該被懲罰時，我也會心甘情願去承受。」
「那是異教徒的想法。」
「怎麼會呢？」她無法理解。
「暴力不是消除仇恨的最好方法，讀一讀《新約全書》，效法基督的言行，把他的行為當成你的模範把。你們的仇敵要愛他、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恨你們的，要待他好。」
「既然是仇敵了，又如何待他們好？」
「毫無疑問，他們對妳不客氣。因為妳瞧，他們不喜歡妳，可是他們的言行卻令妳耿耿於懷！他們的壞好像已經在妳心坎裡留下烙痕！記住，無論什麼虐待都不會影響到我的情感。要是妳忘掉他們對妳的壞，忘掉由此引起的難過，不就會更歡快嗎？人生實在太短暫了，不應浪費在結仇記恨，人生在世，誰都有一身罪過，但我相信，只要心存善念，我們在離開人世時也會贖掉這些罪孽，墮落與罪將會隨著累贅的肉體遠離我們，只留下乾淨的靈魂——心存善念的那部分，它就像最初立刻上帝時那般純淨，它從那兒來就從那兒回去，一切仇恨都不重要了。」
貝絲向來瘦弱的臉頰，此時正散發出某種光彩，至今她還記憶猶新，它像從天使身上照來的光一樣，照亮了她消瘦的臉龐和深陷的灰眼睛。過了一會兒，庫克小姐要貝絲回去整理她遺留下來的針線活。人的本質就是如此不完美！即使是最光潔雪白的月亮也有帶有黑斑，最耀眼溫暖的豔陽也伴隨乾旱，而庫克小姐這樣的眼睛卻只能看到細微的缺陷，卻瞧不見一點星球帶來的萬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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