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象限 《12月上半常駐活動——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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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矣
「吾命換汝命,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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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興五年,反對元興王暴虐統治的臣民如同星火燎原,轉瞬在全國各地燒了起來,造反的火種由上至下、此起彼落,似乎永遠沒有停歇的一刻。
臣民們會反抗元興王的暴政由來已久。
元興王之父君母君,先王與先王后就以苛政立世,堅信唯有嚴酷的刑法與壓榨的稅法,才能讓人們犧牲奉獻,消弭一切反抗之心。他們常說,就是採用如此嚴酷的手段,人們才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
元興王繼位後,不改其父君母君作風,但程度比之前好上許多。人們暫且鬆一口氣,度過了三年較為安心的日子,沒想到,這不過因為元興王剛接政務,尚不熟悉,所以並未徹底施行暴政。
兩年前開始,元興王逐漸加大對人們的控制。
上至大臣小吏,元興王屢興獄案,官吏們犯些小錯就將其落獄。元興王指責他們既領國家俸祿,自該勤勉奉職,怠忽瀆職是對君王的大不敬,官吏們盡皆戰戰兢兢,深怕一點小錯面臨牢獄之災,輕則捱板子關個幾月了事,重則流放偏遠國境,服一輩子苦役。
造反、貪汙者更刑及親族,株連之人不計其數。
下至平民百姓,元興王苛徵暴斂,宣稱人們的一切都應屬王所有,所有百姓應該為君王流汗流血,貢獻一切辛勞所得,收取稅金將近土地的七成。作物平收年間,人人尚且溫飽,稍有差池則繳不出稅金者,全數被抓去服苦役,只為了建蓋元興王的華美陵寢。
今年遇上荒年,元興王毫無賑災或者減免稅金的舉動。一時之間,歉收地區上萬的家庭骨肉分離,被留下的人們也沒有比較好,最後一口飯都被徵收,啃樹皮吃樹根苟延殘喘,人人彷彿一張臉皮包著骨骸,瘦到沒有丁點肉,甚至傳出吃屍體的恐怖傳聞。
反!反!反!
怎能不反!
然而不知是否元興王及其父君母君的嚴酷統治奏效,地區造反的行動很快遭到鎮壓,官吏與軍士們雖然知道百姓們造反的原因,但不敢擔負瀆職的罪責,盡力征討那些被逼得反叛的人們。中央暗殺的行動也零星不斷,但保護元興王的軍士們武勇非凡——之前曾有軍士們擅離崗位或者退敵不力被下獄刑求——暗殺行動無一成功。
當涉及暗殺行動的大臣們被揪出來時,行刑場上血流成河,不知道砍掉多少人的腦袋。王都裡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即便經過這樣血腥迅即的鎮壓,造反與暗殺的行為仍舊未曾停歇。
造反的人們,臨死之前口中兀自大喊:「死了還比活了好!推翻元興王!推翻元興王!」
元興王為了遏止叛亂,沒有任何自省的行為,或者試圖放寬對人們的統治,反而下了一道新的命令。
凡為官者,家中長子年滿十八,均需送至宮中護衛隊任職,守護君王。若長子已亡,則送次子,次子已亡,則送三子,依此類推。
此令一出,引起所有為官者的私下議論,可無人敢公然反抗王的命令,只得含淚將家中成年長子送出。為官者都明白,這是元興王要將官吏們的孩子作為他的盾牌,凡是造反者都要踏在孩子的屍首之上。
元興王的大臣官吏們,多數為考試與各地推舉,少數為元興王派人徵召。雖然當官吏風險很大,但收入豐厚且可免除勞役,和一般百姓比起來,前者是好好幹至少不會餓死,後者則不知道明年能否活命。
暴政之下,大多數人還是選擇前者,雖然少數心地良善的有才之士,寧願躲藏山林,也不願助紂為虐。
§
時光冉冉,五年過去了。
如今已是元興十年,五年間幸得風調雨順,百姓大多還能餬口,只是五年間雖然沒有大規模的叛亂,對元興王的暗殺卻每隔幾個月就有一起,從未真正停止過。
為了避免被刺殺,元興王身邊的人們經過嚴格檢查,均身家清白,大臣官吏之子,護衛軍士人數也比之前多上三倍。
元興王不論是在宮中或者宮外,所到之處均被軍士層層包圍,唯入睡時例外。元興王怕吵,就寢時不准軍士近身,而是將寢殿外圍得嚴嚴實實,三步一崗。
「爹、娘,兒子就此拜過。」官居二等的李大人之長子李願平,已年滿十八,拜別父母後將進入王宮護衛隊任職。
無人知曉的是,願平其實並非李大臣的親生兒子。
李大人乃是反元興王組織的一員。
暴政如虎,無數妻離子散的人們、失去希望的人們、以及心地良善的人們暗地裡組成一個推翻元興王的組織,無奈元興王雖然暴虐但存有智慧,對人們的控制一層扣著一層,人們被官吏們統治、官吏們被元興王統治,大規模叛亂難起。
組織只得將重心放在暗殺元興王一途。
李大臣的親身兒子不幸病逝,組織將一位家裡被元興王的暴政所毀,從小被山林高人養大的孩子送入李府,作為李大人長子。一方面,李大人可以不用再將自己的次子送入宮中,另一方面,希望能藉此暗殺元興王。
當然李大人不是沒有考慮過失手的後果,但這樣的統治延續下去,只是禍延子孫,遍及全國百姓,若非得一死方能成事,他與家人甘願犧牲。
願平順利進入宮中當差,作為最基層的軍士,只能駐守於王宮迴廊,連元興王的一面都見不得。
隨著時間過去,願平受到高人指導的實力逐漸嶄露,多次擊殺暗殺者。
願平進入宮中前,李大人就特別交代過他,面對暗殺者千萬不要手下留情,如果暗殺者連他都無法突破,勢必無法殺至元興王之前,也千萬不要留他們活口,只會牽扯出更多的慘案。
願平憑著過人的實力與毫不留情的手段,很快一級一級晉升,短短一年內就晉升為元興王的近衛軍士,貼身守護王的安全。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元興王。
瘦弱高挑的身形與蒼白的膚色,垂著雙眸有些無精打采,外表看來年方十五,乍看之下彷彿還在讀書的學子,和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誰准汝直視吾?」
願平猛然醒過來,連忙跪下俯首稟告:「吾是近日被派來守護吾王的進衛軍士願平。初見吾王,一時看呆了,請吾王原諒吾的冒犯。」
「哦,是那個願平啊。抬起頭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願平依著指令抬起頭來,看到元興王歪著頭頗有興味地看著他。「沒想到李大人之子的實力這般出眾,李大人不是位文臣嗎?怎麼養得出你這樣的孩子?」
沒想到元興王也會有孩子見到新奇事物般的神情,這又讓願平驚訝不已,但想清楚元興王的問題後,心中悚然一驚:元興王該不會看出什麼了吧。
願平連忙低下頭,依照原本商討過的答案回覆:「吾父知曉小人未來將守護君王,特別請師傅到府中教學,是以小人略懂武學。」
「李大人真是有心。至於願平,你太過謙了,我看過你這一年的表現,才特別將你拔擢到我身邊,往後你好好守護我。」元興王的聲音從頭上傳來,聽來竟如此溫和。
爾後,願平職責使然,常伴君側。雖然不是如同貼身仕從般隨侍左右,但亦能常常聽到元興王與臣子間的對談。
一個多月下來,願平心中充滿疑惑。
元興王和他想的不同,原本他以為元興王長得一副凶神惡煞,沒想到一副瘦弱孩子的模樣,只有偶爾皺起的眉頭與冷厲的眼神,讓人感到他果然是元興王;原以為元興王待人苛刻,動輒打罵周遭的人們,沒想到卻賞罰有據。
可元興王也與他想像的一樣罪大惡極。
願平屢次聽到他與大臣們的對談,言中自信自傲,深信自己的決策都是對的,所有人們皆為次等懶散的動物,唯有鞭策與逼迫方能為了偉大的君主,貢獻全部的價值。
明明看起來也不是這麼壞的一個人,為什麼所作所為竟是如此?
又過了些日子,那天夜晚輪到願平岡守寢殿。
忽然,淒厲的呼喊從寢殿中傳來,他看向一旁的軍士,軍士只對他搖搖頭。「別管,當作沒聽見吧。」
聲音如此淒厲,彷彿誰在裡面遭受莫大折磨,尖叫與呼喊的聲音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才見到元興王渾身大汗,目露凶光從寢殿內衝出來,站在廊道上深深呼吸了好一會,才再次走入寢殿。
願平守夜時,這樣的事情一連發生了三次。
願平也一連聽了三次。第三次時,他終於聽明白元興王喊些什麼。
「不要!不要殺我!」
「你們不要殺她!她是無辜的啊!」
「筱月……筱月……不要、妳不要死。」
願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做,他在兩名仕從與兩名軍士的注目下,推開寢殿的門走了進去。
只見元興王躺在床上,不斷囈語,像一個可憐的孩子。
他走到床邊,扶起他,就像小時候做惡夢時母親扶起他一樣,輕拍著他的背。
元興王的嗚咽聲逐漸和緩,卻猛然睜開眼睛瞪著他。「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來人!來人!」
一時間,寢殿外的軍士與仕從都衝了進來,團團圍住了元興王與願平。
願平早已在元興王喊人的時候就跪在床前,一動也不敢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這樣不是讓組織的安排毀於一旦嗎?
他原以為元興王會雷霆大怒,即刻把他下獄。沒想到元興王沉默了一陣子後,卻說道:「都退出去吧。願平,你留下來。」
所有人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即刻退了出去。
「你為什麼進來?為什麼想要安撫我?」元興王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無措。
「小人不知道。」願平沉默了一會,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直言答道。
「從來沒有人這樣拍過我的背,只有筱月。可是她已經死了,死在母君刻意放進來的殺手手中。」或許是黑暗的魔力,也或是長久以來無人可以傾訴的憂傷,元興王緩緩對他訴說筱月的事。
筱月是從小陪著他長大的仕女,年歲大他五六歲,像一個姐姐。
沒想到,母君為了讓他記得人民反抗的可怕,以及該如何認真習得各種手段控制人們,會讓殺手殺死筱月。
他深深記得筱月死時,眼裡對他的不捨。
他也因此深深記得人們推倒君王時的恐怖。
那時他不是王,不是人們守護奉獻的對象,是一個被仇恨灌注的標的物。傾其所有,只為了殺死它。
聽到元興王的這般告白,願平不知為何胸口像被什麼梗住,有股難以言喻的沉重。
後來,元興王特別准許願平晚上進寢室陪他,在他辦完傳宗接代的義務之後。自從筱月死後,元興王就沒什麼親近的女人,他不想再次遭受心彷彿被撕裂的痛苦。
願平很想對元興王說,那些因他的暴政家庭破碎的人們,也遭受同樣的苦痛,但是他知道以他的立場什麼也不能說。
就這樣,願平陪著元興王度過一整個夏天。
那年秋收之前,國內各地受到大批蝗蟲來襲,無數農作物被吃光,半點不剩。願平多次聽到元興王指示大臣們稅收不得減免,如果交不出者則抓去服勞役,地區的叛亂再起,元興王毫無憐憫之心,派出大批軍士鎮壓。
願平知道,時候到了。
那夜,又輪到願平守夜。願平像往常一般走進了寢殿,走到元興王的床邊,凝視著元興王的臉龐。
他舉起了刀。
元興王卻忽然睜眼看著他,笑了。
刀俐落刺進元興王胸口,元興王才大喊道:「有刺客!來人!來人!」
外面軍士全部衝了進來,就像之前願平第一次踏進寢殿一樣,只是這次不等元興王開口,無數刀子就砍進了願平的血肉。
願平倒在元興王身上,輕聲說道:「吾命換汝命,足矣。」
「汝伴吾離世,足矣。」元興王輕聲答道,闔上了雙眼。
足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