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慣外出找靈感寫小說。
所以下面要說的故事，就跟我某次外出旅行時遇到的經歷有關。我沒辦法把當事者的感情敘述成文字，但我想盡全力嘗試看看。
青年時期正是緊抓著機會與未來的緊要關頭。
結果這種勵志奮鬥的話，卻給那女人推翻得一乾二淨。
那是碧色晴天烈陽下的正午，我坐在麥當勞靠窗桌邊正艱難地將筆記型電腦塞進背包，想盡辦法拉上拉鍊時，有個女人端著餐盤坐到我對面。
我訝異地抬頭，「抱歉，這裡有人......」
「啊，我以為你要離開了，因為找不到別的位置，所以擅自坐過來了真是抱歉。」女人一臉歉意地低頭致歉，端起餐盤就要離開，立刻被我阻止。
放眼望去二樓坐滿了人，不遠處還有一桌正在打鬧的國中生，如果不把那些小屁孩旁邊的位置算進去，確實只剩我對面的位置能坐。「不要緊，我的確沒有要離開，妳介意對面有人的話我可以坐去小孩子那邊。」我說，成功把筆電放進背包後，掏出一本書晃了晃。
她揚起青蔥的眉，「我不介意。」
契約成立，我低下頭翻閱新買的書籍，她靜靜用餐。
這短短勉強算舒適的時光，最後被她主動打斷，「不好意思，我可以跟你請教這本書......」
「什麼？」隔著國中生的高聲喧嘩，我抬起頭放大音量，清晰看見女人略為羞赧的臉色。她長得不錯，肌膚雖然不到吹彈可破但保養有加，而且沒弄錯的話，她並沒有化妝，這對一個姿色頗佳的女人有極大的加分作用。
女人伸出手指，指了指我的書，「這本書在講什麼呢？」
突然收到這種詭異的話題，我狐疑地看著她，嘴上還是好意地主動解釋，「在講有關心理疾病的治療，怎麼了嗎？」
「啊，因為我剛剛偷偷看到大標題，有點感興趣，想跟你請教這本書的名字。」
「原來如此。」我了然，「我不是這個專業的人，會看這本書只是單純打發時間，妳若是想要，這本書可以送妳。」
她眨了眨眼，「這樣不好吧？我真的只是問問。」
「忘記說後話了，如果妳願意，妳能告訴我妳感興趣的原因嗎？」
這是我外出找靈感的方式之一。
前幾年我發現，人跟人之間必須有互動，故事與回憶才有其價值。相對於冷漠的社會如若多付出些什麼，必然就能得到什麼──即使有時候得到的回饋是負面的，那也能成為故事裡的彩墨，為大量彩虹渲染恐怖的黑。
她告訴我她的名字，我有點忘了，不過我還記得她的綽號──她說她叫圖圖，起名自她的興趣。
「不過我沒在畫了。」她淡然笑著，「得獎之後，我畫出來的東西愈長愈奇怪，有時候會害我做惡夢，久了我就沒再拿起筆，除了寫字。」
「愈長愈奇怪？」
「嗯......我會下意識在黑色上面添加粉紅色的顏料，我不太做黑白構圖，向來都直接上彩。」她說，「我原本以為我在畫花朵，像是夜晚的粉梅或抽象點的墨花，可是把整幅畫完後，粉紅色的部分反而像人臉。」
我點頭，端起快喝光的可樂深吸一口。
看來繪畫本身確實能反映人的潛意識呢。
「後來我去做心理治療，諮商師告訴我那和我得獎前後的人情冷暖有關。畫畫嘛......如果不是得大獎，誰會把它當工作做呢？尤其我們這種藝術性質的工作者，開展覽要有錢、賣作品要有人脈......但是只要得獎，大家就會自動圍過來呢。」
「這就是社會吧。」我點評道，「恕我冒昧，妳對於妳畫裡的人臉有什麼感覺？害怕嗎？」
圖圖皺起眉頭想，搖頭，「不算是，我只是有點被制約了。」
又是一個心理學上常見的名詞。
「作品要那樣畫才好看、那樣構圖才有人買......藝術家其實不自由，一旦想出名，規範跟潮流缺一不可。如果不能成為帶領浪潮的先浪，就要有被浪淹沒的自覺。」她說，嘴角微微上揚，「所以其實我所畫的東西，不過都是人罷了。」
「所以妳不畫了，因為畫畫對妳來講，已經不再是樂趣，而是固定形式的東西。」
「對。」
「但妳還喜歡畫畫對嗎？如果不是，妳不會在剛剛瞥見大標時主動跟我搭話。」我將書重新打開，翻閱到我本來閱讀的位置再往前幾頁，露出最顯而易見的大標。
其實那只是很普通的、很正常的標題：學會放棄。
只有還心懷希望的人，才會討論放棄，也才會認真看待放棄。對於真正不抱希望的人來說，任何關於過去的討論都是多餘，他們眼觀當下，早將本來視之珍寶的東西棄置一旁。
「可是，有時候想過好一點，還是得先放棄什麼吧。」圖圖遲疑了一會，反駁道，「我不喜歡別人要我努力克服，這很難......嗯，我還做不到。」
我把書闔上，雙手遞給她，下面隔著她的沙拉和雞塊，「所以妳需要這本書。」
「喔......謝謝。」她抿出笑容收下。
「我沒別的意思，也絕對沒有要妳看過就好起來、努力克服問題。我自己也有很多問題，簡單來說，我會寫小說，但我習慣寫大量的對話，用很多話把畫面跟意境交代完畢。可是很少人喜歡，把文章投稿參加比賽，也大多石沉大海，反正，沒人要看。」
「啊，我會看的，你把文章給我，我願意看的。」圖圖連忙接話。
我苦笑，「不用勉強，我還不夠努力，所以我現在正在努力。」
透過窗戶外的陽光，我可以清楚瞧見她的臉色慢慢在變化。
她大概以為我又要分享自己努力的一套。
「我在努力做自己。」
圖圖沒有說話，眼眸流露困惑。
「妳說浪頭會把人淹沒，我理解妳的意思，甚至很認同。」我說，「所以為了能讓自己過得好一點、為了不讓自己被浪沖走，我選擇放棄別人的眼光，繼續寫我的作品、繼續做我自己。」
「怎麼可能辦到──」
「對啊，哪有那麼容易啊？誰不喜歡當聚光燈下的勝利者？」我附和道，然後將可樂一乾而盡。
話題到這邊就能結束了，因為圖圖收下書後就保持沉默，沒給我再次開口大發言論的機會，只是遞出她的臉書頁面說機會難得可以加個好友。
※
假設故事只到這裡，估計我那少得可憐的讀者會痛打我？
但我還真不知道要寫什麼，替這段小小插曲做收尾。
幸好圖圖傳了訊息給我。
那是一幅油畫的圖，畫面被黑色填滿，七彩的梅花遍布墨色之中，組合出疑似臉孔的模樣。
的確說不上可怕，用花朵組成圖搞不好還算藝術的一種，興許有人願意為圖圖辦個臉譜展覽，但這絕對不是圖圖想要的結局。
「這是以前的畫嗎？」我打字詢問。
她鍵入文字的時間有點長，我耐心等了五分鐘後忍不住起身上廁所，回來才看到她的文字：「最近畫的，哈哈。」
「我覺得挺漂亮，妳覺得呢？」
「我嘛？我不知道耶。」她回，「跟以前畫的沒兩樣啊。」
「怎麼突然畫了？」
「喔......我不是說過嘛？有時候想過好一點，還是得先放棄什麼。」
但妳不是討厭畫畫被制約的感受嗎？不是討厭得獎前後的人情冷暖嗎？當藝術變成商品，妳受傷的不是單純的自由被社會規範嗎......
難道這些，已經被克服了嗎？
我的手放在鍵盤上沒有回，她那頭又繼續回了一段字。
「我想過得好一點。」她說。
那妳放棄了什麼呢？
將問題發出去後，她給我一個笑臉符號。
「還好只是打字哈哈。」她打字言道，「我想過得好一點......所以那個，我們能先從朋友做起嗎？」
創作內容
有時候想過好一點，還是得先放棄什麼吧
未分類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