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會想知道我看到了什麼！那女孩，那美麗美好的女孩——她就這麼吞下那枚子彈，就像每晚吃下安眠藥那樣！」那大嬸滾著她那無神的眼珠子，高捧空酒瓶如高舉勝利獎盃，一手緊抓白色的髮圈。怪異的對酒館裡其他酒鬼尖聲喊道，「瘋子！這裡到處都是瘋子！你看著外頭瘋狂奔跑的人們，逃離夢魘般的！」
酒館頓時跟著老女人的話和外頭轟然的槍聲一同翻騰了起來，那群髒鬼的鬍渣黏著食物殘渣，他們高呼，他們緊湊在一起如罐頭裡發臭的沙丁魚，他們蚯蚓般扭動骯髒的身軀。他們狂歡的在舞台上大哭大笑，扭曲醜惡又不自然地旋轉於濃稠的混沌中。
被惡魔牽引似的，忽然他們魚貫衝出酒館，與鎮上奔逃的民眾一同尖叫，他們一把擠開掃射的男子，他身上那搶來的紙鈔應聲散滿地，呼嘯的子彈穿透他的脖子。他們隨槍響與蟬鳴跳舞，他們隨人們大聲哭了起來。
老女人恍惚在耳邊聽見夜鶯的歌語。
流彈的衝擊跟著他們的舞動震動。他們抓起一桶桶油漆，潑得街道大體紅。傍晚的夕陽照耀著他們的污垢和顏色，是絳漆變得更加通紅飽滿，大嬸踉蹌的朝人們吼著：「紅色，生命的顏色！我在這裡灑上，我在這裡灑播！就像春天的撒種！」
槍聲連珠的隨踩踏聲活著般鼓動，被噴濺紅油漆而溫暖的脈搏劇烈搥打脖子。她被恐慌的人們擠倒在地、踩踏如地上腐爛的樹葉，婦人匍匐向從她濕熱的手掌掉落的髮圈爬去。老人猛地打破酒瓶，碎裂的碎片連同理智散落在絕望中，她扯喉哭吼著絕望：「我詛咒你們！格瑞爾‧艾克斯特，和你的家族！」
母親抓住髮圈便捲曲如嬰孩，她無助的嚶嚶喃喃，任由民眾踐踏她的行屍走肉。她彷彿能感受到女兒輕柔敏感的鼻息，隨著斷掉的腰顫抖，隨著破碎的頭顱悲痛。
「我的寶貝……」
扭曲的搖籃曲被淹沒在喧嘩的廢墟中。
格瑞爾端詳著磨蝕的壁畫，一邊沉思的揉著太陽穴，這動作讓他能紓解方才連結造成的強烈暈眩與反胃，儘管效果十分有限。方才記憶被重新翻出並整理的騷動感，在腦中留下了一片麻木，思考對現在的他而言太費勁，連該有的警戒心都被思緒中瀰漫的濃霧掩蓋。
他已經看著這個壁畫超過一個小時，這是瞄一眼手錶後得到的結論。時間在陰暗同時又顯得明亮的神殿裡沒有意義——他那時甚至愣著看著上頭的數字，無法轉換成他要的資訊。而格瑞爾希望這狀況能被時間消磨殆盡，不能理性思考很危險，尤其當他連一點危機感都無法感受到時……
「格瑞？」背後的叫喚讓專注探查神殿的格瑞爾不禁顫了一下，周遭的感官刺激剎那變得銳利和飽滿，勾起他潛意識的不適和不安。他扭身看向後方凝視他的妮蒂亞，意外精神集中的等待她說出自己的目的。
然而接著便是一陣沉默，看著對方期望的表情，以及那雙閃著金光的瞳仁，格瑞爾能清楚看到她微微勾起的嘴角。儘管她的臉龐依舊如死人蒼白，仍藏著朝氣與童真，妮蒂亞散亂的髮絲被困在她的臉頰上，如閃爍夕陽的蜘蛛絲，脆弱又充滿韌性。
不自覺地苦笑一聲——為什麼他會這麼做？然而他的疑惑在一瞬間被掃到腦後，這不重要，對現在而言。而他在皺起眉頭的同時發覺這片僵硬的寂靜會持續，如果守護者不先做出其他反應。
「怎麼了？」發聲的瞬間妮蒂亞也有其他動作，她經過他，似是早已知道格瑞爾即將回應她的要求，他不甚驚訝，畢竟他心底很明白這是個不對等的契約，這個夜鬼早已掃視了他所擁有的記憶，並某層面的能感知他所有想法，又該對此多詫異。
她走到壁畫前，那雙金黃眼睛瞇成半月形的如此分享道，語氣帶著絲絲驕傲：「她是我媽媽。」格瑞爾眨了眨眼後才漠然的把注意力放回牆上，發覺自己貌似放鬆了不少。而等他遲鈍的意識終於重新接上現實後，才赫然發現上頭描繪的是什麼。
然而有可能嗎？格瑞爾甚至不曾相信她曾存在過，畢竟祂們終究只能生存於神話與詩歌、詩人的口中。神和鬼是兩碼子事，他可從來不把希望獻給這麼虛幻的——
「希瓦娜斯。」格瑞爾眼神陰暗並低不可聞的呢喃真理女神的名諱，他望著畫中褪色的高挑女人，凝視著她那鑲嵌黃金的雙眼。思緒未完全就被自己的話打斷使他皺起眉頭，發覺思想和行動果真變得有些分離，像是兩個獨立的部門。他思量，他需要時間習慣——矯正這不詳的徵兆，「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維娜瓦是你媽媽？」妮蒂亞鈴鐺般清脆分明的笑聲迴盪在空蕩的神廟，她看一眼格瑞爾後又笑了起來，輕盈的讓他納悶自己究竟是什麼表情，竟然讓這女孩如此開懷。
「因為我源自她的血脈。」格瑞爾說一出口就被自己嚇著，才反應過來契約奪走的大概還有他隱瞞事實的權利。他眼神陰沉的轉頭看向妮蒂亞，對方倒不在意或沒有發覺。
「來，你看。」夜鬼熟練地拉起他的手，不怎麼優雅的引他到建築深處。無法跟上她跳躍的思維和行為的格瑞爾踉蹌了一下，半安慰得想，至少現在她手掌的溫度不再顯得那麼刺骨。
他側耳，發現外頭夜鶯已開始詠嘆夜晚的到來，旋律婉轉的纏繞這座森林。妮蒂亞與他的腳步聲迴盪在高大和無止境的長廊，格瑞爾扭頭看向一旁破碎的彩色玻璃，上頭褪色的色塊排列出一個個意象。看著口中叼著蟬的金絲雀或夜鶯斷頭燃燒的屍體，他只晃過一眼便被繼續拉著前行。
最終妮蒂亞停在一個大門口，格瑞爾觀察門柱上的圖騰，潛意識的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思考依然遲鈍的無法轉換，只能轉頭看著妮蒂亞輕輕地推開門。
月光從天窗流進荒廢的殿堂，讓他有些訝異，這片土地向來不是光明的地盤，而眼前流離的月色瀑布般淌下窗下長近兩尺的棺材。格瑞爾鬆開她的小手（他忽視那逗留於指尖的寒氣）並兀自走向它。他蹲下身子研究上頭精細的雕刻，看著上頭遠古的圖騰，格瑞爾莫名有種窒息感，歷史的重量過於沉重，如螞蟻頂上的黃金。
他知道妮蒂亞已經走到他身後好奇的觀察他，大概是不太明白為什麼他會對此有興趣。她的存在讓他感到莫名的寧靜，格瑞爾並沒有理會她的靠近，如果夜鬼真不想他繼續端詳，早就出言制止了。會帶他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滿足他無趣的求知慾，格瑞爾心底很清楚。
最後他伸出了手，手指經過的雕琢因經歷歷史摩擦而粗糙，永息石製的棺材在格瑞爾腦中鼓動著模糊的感知——三角幾何與自然事物。他張開手掌，似是擭住時空的幻影，然而它依然如河水般從指縫流出。
覺得有些無力，格瑞爾輕嘆了一口氣，收手的打算被從指間露出的雕飾打斷。
它看來怪熟悉的。
格瑞爾瞇起眼，想將腦中閃爍的殘影連串起來卻不停碰壁。他捏住鼻樑，他的意識努力想劈開這迷霧，對，濃霧，霧裡藏著——他看不見——除了遠方朦朧的金黃——創造的圖騰或簡陋的人物，還有那顆太陽……
艾洛瓦曾對它開了無意義的玩笑，無聊到他甚至想不起來，但這段平淡的記憶卻一直停留在腦裡。也許是因為米格爾似乎隱藏些什麼的眼神，更也許是因為他弟弟的笑容。他盪著他懸空的雙腳，談吐笑話的笑聲編織出這回憶，如毛衣般的溫暖。
格瑞爾張開眼睛，傾身靠近它好仔細研究卻不能如願，冬日冰雪般的冷氣阻止他，寒冬的血腥味蓋住盛夏陽光的芬芳，沁冷與無情。
妮蒂亞的手鉗住了他的肩頭。
「我們該走了。我們能明天再來。」她稀鬆平常的告知，格瑞爾有些茫然，他抱著炙熱的疑惑卻無從談起，想拒絕她的要求——這不是應當的嗎？這句話明顯隱瞞了什麼不是嗎？自願領他來到這片廢墟自有她的原因，那麼現在妮蒂亞又在反悔什麼？
「不。」格瑞爾說完便移開他的視線回到棺材，這才發現原來他轉了頭面對她，「我需要——我要看一下這個。」忍著腦中的尖叫，守護者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移開那圖騰，揭露底下隱藏的模樣——
腦後突然感到一陣酥麻，格瑞爾的注意力被猛然從雕刻上扯開。
他看著妮蒂亞眨眨她的大眼，應該是不理解他方才說的話，她皺起眉頭——出於困惑？不悅？大概都有。格瑞爾的肌肉對此下意識地僵硬，感覺她握著他肩膀的手似乎更緊了些，讓他的心跳充盈著不確定。她仍是那無辜的模樣，但那聲線卻緊繃的警告：「格瑞爾……」
「我說，我們走了。」
葉格文能聽見門上猶豫的暗號式敲響，不同於基地其他的房間，這間房沒有金屬自動門或其他保安系統，它只是普通的書房，有著普通的木頭門。首領從不不容許外人知道這裡的存在，畢竟它會深藏地底不是沒有原因——這個地方掩埋了許多事情，真相與謊言無一缺漏。
他想，大概是德克斯。
「首、首領，請問您有看見德克斯嗎？」門外含糊的聲音出乎他的意外，使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辦公椅撞擊地面的聲響在耳邊迴盪。葉格文望著門發楞一晌，掙扎的想到那聲線的主人為何人後，才總算發出聲音。
他一面打開門，嗓音有些沙啞的回應：「你在這裡做什麼？」
羅莎首先別開視線，她葉綠的眼珠移向一旁——葉格文不意外，那是她面對他時的習慣動作。她那紅棕的短捲髮因為慌忙而更加狼狽，以諾美其亞人的標準而言白皙的臉龐透著紅與汗水，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奔跑成這模樣的。
他對這女人不存在任何好感，甚至到了厭煩的地步，她經常就像動物園裡焦躁的動物，不停無意義的四處走動，讓葉格文第一次懷疑薩伊識人的眼光。
女幹部縮著肩膀，手掌疊在胸口如祈禱，她鼓起勇氣般看向他後立刻連珠似的說道：「我到處找不到德克斯他應該要在這裡的！我想翻出監視器可是我沒有權限！格朗告訴我上次與中國的合約正本被他拿走了沒有它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籌碼趁這時候重新談條件也拿不下闊樂灣——」
「格朗？他怎麼知道的……慢點，中國發生什麼事了？」葉格文抬起手示意她暫停她過於恐慌的言論，他稍嫌強硬的經過羅莎，邊說邊自顧自地往不遠處的電梯走去。對方楞了一秒就趕緊跟上，把夾在手臂的平板拿出來點出靠地球網路散播的新聞。他們進入電梯的同時，葉格文皺起眉接過它。
「叫他們當初要收下那燙手山芋。」他簡短冷淡的評論道，一面想著所有德克斯可能會去的地方，想著看到那怠忽職守的人時肯定得加以處分，竟然在這時期還不顧情勢的離開。思考這些，革命軍首領沒怎麼放心在這訊息和一旁滔滔不絕的羅莎。
「這次臺灣暴動的很嚴重，嚴重到連動了西藏和新疆，」沒發覺葉格文的失神，他們走出電梯時她繼續分析，「嚴重到他們必須分出兵力回地球……這是我們的機會！我們目前佔領了三分之一的闊樂灣，那裏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戰略位置──雖然那裡暗燈系統讓我們推進的很挫折……但合約書上寫得很清楚我們是協管那片土地，所以基本上我們沒有毀約——但。」
即使習慣仍對她的語速感到不耐的葉格文不自覺放快腳步，羅莎依然睜著她的大眼睛看著他說道：「但中國很快就會回來，雖然其他國家肯定不會再容許她回去，但沒有留有合約我們還是沒辦法讓他們認帳的！必須先找到德克斯——我不放心讓他拿走，他不曾關心過和地盟的交際，這一定有問題！」
最後一句話使他銳利地停下腳步，他看向羅莎，而對方再次別開視線，也再次讓他感到一陣煩躁。最後葉格文只是揮揮手打發了她，他沉聲回應：「夠了，用不著變成這德性，我帶你去控管室。」
羅莎臉頰漲紅的連忙點頭，生怕他改變心意似的。葉格文深嘆一口氣，想到薩伊對這三十出頭的女人一向讚譽有加，以目前與地球的穩定關係來看，事實也相差不遠，她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然而人們口中能幹的羅莎，怎麼到了他面前總一無是處？
接著他思索德克斯，那個原本比任何人都看重這場革命的戰士，是什麼讓他改變了心意？葉格文忽然不禁嗤笑一聲——他忽視一旁疑惑的瞥他一眼的羅莎——原因不能再明顯，明顯曾經的摯友無法服從他所做的決定。
真遺憾。
「通訊還沒恢復嗎？」他頭一次主動向羅莎問道。
羅莎先是愣一下才回答：「某些地球人建立的基地台還能使用，但我們還駭不進去。連現在流通的許多消息都是那些地球商人主動散佈的。」基本上是無法駭進如此縝密的惡意程式，葉格文心想，諾美其亞的資訊技術水準最高不過21世紀，與其在電腦上取勝不如直接破壞基地台。
儘管葉格文很清楚自己當初走錯的那一步正是現在這膠著的戰況的關鍵，他現在仍沒心情自責，他需要的是專注──
然而暗燈。
這又是另一回事，這種致命且不人道的保安系統明顯是針對諾美其亞人建立的，儘管他不明白它是如何判定人種差異的。接者他又想，雖然情況不盡相同，但諾美其亞與中國的處境某方面的相仿不少，吳圖區與台灣一樣是幾十年前收下的地域，難保它不會有更多動靜。
『他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首領。』薩伊在前夕如此說道，『他們很清楚地球人不比諾美其亞好多少，再者，他們會先分裂於親諾還親地。然後，要麼保持選擇保持原狀要麼自我毀滅。像台灣那樣。』
「羅莎，」女人應著他的叫喚抬起頭，葉格文冷聲說道，「待會看完監控，你找個名單內的人去一趟吳圖區之後再去聯絡那個姓陳的特務。德克斯的事我自會想辦法，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那麼闊樂灣——」
「用不著你來擔心。」被他強硬打斷話語的羅莎緊閉上嘴，她微弱的點頭。
他瞥她一眼後就打開了監控室的門。
＃氣得離家出走的德克斯
＃最近超想學點平面設計
＃然而藝文通識不存在的
創作內容
夜旅 10 墟
系列主要人物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