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長得高高瘦瘦，不過二十多歲的男子，摸著一邊的臉頰，低聲罵著髒話。這個男人溫文儒雅，不是會把髒話當成口頭禪在說的人，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嚴重的事情，才讓他忍不住破戒。
稍早，在捷運站，那位走在他前面，長頭髮的女性上班族，把手機拿出來滑時，沒注意到口袋裡的白色耳機掉在地上，長長的線糾纏；男子正好看到，拾起，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再出聲喚道：「小姐，妳的耳機掉了。」
然後，女子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不是突然被叫住的疑惑，不是失誤的輕微尷尬，也不是被好意提醒，禮貌性的和顏悅色，那張臉的神情，無疑就是最羞恥、最黑暗、最不想讓人知道的一面被人揭露，大肆宣傳，而浮現的惱怒。這讓男子嚇了一跳，看著自己手裡拿的白色耳機，再看看女子的表情，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在他說：「請問——」以前，女子的動作更快，咻地一個巴掌擊出，碰觸到男子的臉，啪地發出響亮聲響時，另一手沒閒下來，將耳機取走，接著惡狠狠補上一句：「不准碰我肩膀，變態！」，隨即踏著高跟鞋，叩叩叩消失在捷運人潮之中。
女子揮巴掌、拿走耳機、辱罵和離開現場四個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中間絲毫沒有多餘的停頓。男子回過神，已經找不到她，只看見路人竊笑，他臉頰熱辣辣的，被打的那邊耳朵好像聽到像是電波的嗡嗡聲。呆站在原地好一陣子，慢慢回想方才發生的種種，愈想愈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碰肩膀？變態？我好心幫她撿耳機誒！是肢體碰觸讓她反感的嗎？可是我又不是碰她的臉，只是肩膀誒！太誇張了，有必要動手打我嗎？
他一肚子火。一天的開始，他就遇到了這般橫禍，心情惡劣到極點，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回家，躺在軟呼呼的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裡再睡三個小時；但是不行的，今天公司有場會議，他需要向上司報告新企劃的簡報，這個企劃他準備很久，事關重大。那位上司很小心眼，喜歡雞蛋裡挑骨頭，若是報告途中出了任何一點毛病，讓上司不高興，往後有什麼任務，恐怕會刻意忽視他。
我可不想直到三十多歲還只是基層員工！男子心想。他必須把心態調整到最好。每個人調適心情的方法各不相同，有些人靠著聽音樂，有些人會吃甜食，有些人會喝酒……男子讓自己恢復的方式，便是罵髒話了。於是他摸著腫起來的臉，用僅僅自己聽得見的音量，咒罵著那個連長相都沒有記住的女子：媽的臭婊子！幹妳娘機掰，是從小被姦到大心裡有陰影一根寒毛都碰不得？幹！我肏妳媽的！
一路罵到公司，總算是好多了，不過也僅止於心情，剛才那件事並沒有就當作倒楣踩到大便一樣帶過，因為碰女生肩膀被甩耳光、罵變態的事情，男子不會忘記，並且從中得到了一個教訓：除非女生主動碰你，或是確認彼此都有好感，否則絕對不要輕易碰觸女生。
這樣子的教訓，客觀來講，未免以偏概全。可是對男子來說，那個巴掌、那句變態即足以代表全體。如同小孩子被狗咬過，此後碰到狗便會心生畏懼，『與女生有肢體碰觸，很可能會被攻擊』這件事，已經在他心底札了根。試問，有多少人敢二次嘗試，把名為『成見』的根給拔除？
心態穩定下來的男子，回到了平時溫文儒雅的模樣，穩穩地報告完了他的企劃案，表現得堪稱完美，連一向挑剔，臭臉迎人的上司都難得露出笑容，誇獎他年輕人有本事，後生可畏。立刻指派他任務——要他負責帶新人。
今天報到的新人是個女生，大學剛畢業，這是第一份正式工作。她長得矮矮的，綁馬尾，娃娃臉，幾乎沒有化妝，說話聲音不大。男子第一眼看到她，還以為是高中生。
由於早上才發生了那種事情，對於新人，男子不自覺地產生了防備心，時時警惕自己，不要碰到她的身體——尤其是肩膀！雖說如此，公事和私事，男子分得很清楚，不會因為私人因素，而導致工作出了紕漏。一天下來，男子對新人很滿意。這位新人針對工作流程提出的問題，不是想到就說，是經過思考整理過的；有禮貌，不偷懶，認真上進，明明是第一天上班，但男子覺得她的能力，已經比某些來公司七、八年，整天偷懶摸魚、混吃等死的員工來得優異。
是因為新人帶給男子的印象極好，還是說接近下班時間，不自覺鬆懈下來？男子不再對她保持戒心。啊！她能來到我們部門，真是一件好事情。才短短一天，她的工作就步上軌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對了，那個企劃案，也算她一份吧！以她的能力，應該多點實際的經驗，坐在辦公室實在太浪費了！在心裡上，男子把新人當作是夥伴，是自己人了。
離下班時間不遠了，對公司不用加班的人來說，空氣多了一種輕鬆的味道，使人毫不掩飾地交頭接耳、閒話家常。男子跟新人便是如此。不曉得是誰先開口，他們聊到了大學室友、來公司面試的人發生的糗事；話鋒一轉，是抱怨的話題，她說今天有事耽擱了一下，急急忙忙到公司，向電梯裡的人喊了等一下，對方卻假裝沒聽見，故意關門，害她得爬七樓，幸虧沒有遲到。
「那個男的、那個男的……真的是——」新人欲言又止。
「沒關係，直接說出來。」
「真的是機掰人！我詛咒他一輩子陽痿！呼——」
情緒性發言結束後，兩人都笑了出來。男子想，原來她跟我一樣都是會靠髒話來紓壓的人啊！而且也跟我一樣，在早上遇到倒楣事。感同身受，加上氣氛融洽，於是他也分享了他早上蒙受的怨氣。
「……我好心提醒，那個女生竟然打我！奇怪咧，是被碰一下會懷孕喔？罵我變態？也不照照鏡子，以為自己多高貴？不過是頭碰一下就會高潮的母豬罷了！噁心死了！」
把忿忿不平全對人傾訴，男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不知不覺過了下班時間。男子問道：「針對今天的工作內容，還有什麼立即性的問題？」新人低著頭，不發一語。他沒察覺到異狀，說：「現在想不到也沒關係，明天可以再問我。對了，最近我準備執行一個企劃案，妳要不要也一起參加？」新人仍然沒回應，他繼續說：「不然，妳考慮一下。我覺得妳的能力很好，多點累積經驗的機會也不錯。我們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妳的電話號碼是？」交換完電話號碼，男子又寒暄幾句後，先一步離開公司。
翌日，男子前腳才踏進公司，就被叫到上司的辦公室去了。
「我接到了申訴。」上司擺出臭臉。
「呃、請問我有哪個地方出現失誤了嗎？」
「有女員工說你性騷擾她。至於是誰？我不能說，但你應該心知肚明。」
「非常抱歉，我……毫無頭緒。」
「你當著那位女員工面前說了下流的話，讓她不舒服。而且，據她所言，內容帶有嚴重的歧視女性意味。」看男子毫無頭緒，上司繼續說：「除此之外，你利用公司前輩的身分，強迫她留下聯絡方式。」
啊！男子終於想到了。是她！是新人！難不成她昨天突然都不回話，就是覺得我在言語性騷擾她嗎？電話號碼也是……可是、可是……我說了什麼下流的話？說了什麼歧視女性的內容？懷孕？高潮？母豬？這些字眼會讓她覺得遭受性騷擾嗎？她好像也說了陽痿，但我不覺得她在性騷擾我啊……
男子昨天被打的那一巴掌，好像又再次紅腫發痛起來。他道：「如果覺得不舒服，那她怎麼……不當場跟我說？」
「唉！年輕人，我對你很失望。這種事情，你要她怎麼跟你說？你是前輩，她只是個新人，哪有膽子直接跟你說啊？」
「我們在那之前聊得很愉快，我以為這是朋友間的——」
「每個強姦犯，都聲稱和被害人是合意性交。」上司看來想結束這個話題。「聽好，不要再讓我接到申訴。懂？」
「……我知道了。」
離開上司的辦公室，一股遭到背叛的淒涼，在男子身體遊蕩，他沒有能夠點燃怒火的柴薪，空了，全部都空了，心灰意冷。誰想得到，一句陽痿、一句母豬，男子的認知、新人的認知，何止是沒有交點的平行線？那兩條平行線，相隔了數億光年；兩線之間，究竟隔了多少個星系的誤會？
當人們因疏忽而鑄成大禍時，要不就是盡全力去補救，不然，便是從這次錯誤中記取教訓，發誓永不再犯。對男子來說，補救是辦不到了，他現在這種情況，無論當面跟新人道歉，或是用電話聯絡，通通都會被當成是另一種騷擾，若那麼做，就是在跟他的工作過不去。眼下，男子僅能從這次的事件中記取教訓，對，千萬不能再犯下相同的錯誤——不要和女生說話，就算要說，也是簡短的、字斟句酌的說。誰知道那句無心的話，別人聽來是多麼不堪入耳？
當天，男子上到中午，就向公司請了半天假，提早回家。他懷念他柔軟的床，不管怎樣都會接受他的床。他要從中午睡到明天，最好是永遠別醒來。
走上天橋，對面便是捷運站。他從來沒有在中午就回去，於是打開手機，查詢時刻表，不時注意一下前方台階，以免從樓梯上滾下去；這不注意還好，一注意就不得了，男子赫然發現，走在他前面的女學生，她的後背包壓住了裙子，內褲在他眼前直接曝露出來。
要提醒她嗎？
男子腦中閃過這個問題。
不要。
男子憑著過去的經驗，輕易否決了。
要提醒她，勢必得肢體碰觸或是言語交談。肢體碰觸就別提了，哪怕我婉轉地跟她說『同學，妳的裙子好像被書包壓住囉』，但在她聽來的意思，也許是覺得我想強姦她。好險，幸好我有豐富的經驗。同樣的錯，不會再犯了！
男子豁然開朗，繼續查他的捷運時刻表。
「喂！」
前面女學生不知何時轉過身，雙手壓住自己的裙子，一副見到殺父仇人的表情，向男子說：「你，是不是在偷拍？」
「哈？我？沒有。」
「說謊不打草稿！你明明就拿著手機！還敢說不是在偷拍？」
也不等男子反駁，啪！女學生一記耳光賞在他臉上，和昨天捷運站的那位女子打的位置一模一樣。接著她大叫：「有色狼！快來人抓住他！」這一叫，平常問路都不理的台北人，居然見義勇為，五、六個人上前，把男子壓在天橋凹凸的樓梯上，好巧不巧，接觸階梯的那一面，正是被巴掌拍得紅腫的臉頰那面，這讓男子不禁哀號：「呀啊！怎麼又是老地方？」
「啊！大家都聽到了！這個人是慣犯！」
「不是……你們聽我解釋，我是在查捷運的時刻表！啊！可惡……好痛！我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可惡啊！我幹你娘！我幹你娘啊啊啊啊啊——！」
創作內容
驚弓之鳥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