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翻譯與在地化的重要性──舉「除靈」為例（下）

※這篇文章已經請以下專業譯者做過確認：
（1）劉維人先生
（2） Joy Lee Dyson 女士


我在上一篇簡述了歐美日本是動漫遊戲輸出國，
如果你作品的翻譯沒有一定的水準，
老外大可看或玩自家的作品，
就好像我們不太會花錢買老外用彆腳中文寫的武俠。

我也認為如果你主打所謂的「劇情向」遊戲，
而且砸大錢請繪師提升玩家對遊戲風格的第一印象，
卻罔顧文字對遊戲劇情有深刻的影響，
那就是讓老外花錢當次等玩家。


三、理解的層次：你的翻譯到底「有多深」？

不知道大家從小學英文，
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
明明用字典查遍了所有單字，
但整篇文章還是看不懂？

由此可知，
對字詞和文章的理解是不同的層次。

然後不知道大家以前在 K 理論書，
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
整篇文章的每個句子都看得懂，
但我們就是搞不懂所以這文章到底想討論什麼？

由此可知，
對「文章」和「它深層的脈絡」之理解又是不同的層次。

閱讀心理學界已經有了共識，
那就是閱讀理解可以分成「文字符號」、「文本表徵」和「情境模式」三種層次，
文字符號層次只是默念並想起每個字詞的意思，
文本表徵層次也還只是連結詞句來獲得整篇文章的表面意義；
而情境模式呢、就得動用你對主題的背景知識還有文化上的理解了，
所以如果我們真要「看懂」一部作品，
讀出它深層的那些脈絡，
那就必須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跟那部作品做連結才行。

咦？
你不是要講遊戲的翻譯很重要嗎？
怎麼忽然賣弄起學問，
討論起什麼「閱讀心理學」？

是的，
我認為翻譯也是有「層次」的。

最淺層的翻譯就是只把外文替換成你看得懂的文字，
而沒有翻出目標語言該有的文法或用詞，
結果就變成お兄ちゃんなんか大嫌い→哥哥什麼的最討厭了這種日式中文翻法，
而不是「我最討厭哥哥了」（在中文情境下翻成「我最討厭你了」或許會更自然）。

中等層次的翻譯雖然文法和用詞都 OK ，
卻沒有把深層的脈絡給翻出來......
「what's wrong with you」當然可以翻成「你這人是怎麼回事？」
但這翻法恐怕不是很道地；
如果今天是一個年輕的老外對你說「what's wrong with you」，
他的語氣應該是充滿不耐煩和質疑的，
如果翻成「有事嗎」或甚至「有病呀」，
才比較能把他不滿的「音調」給翻出來！

事實上，
佐和女士跟我討論翻譯細節時，
還真的用「為角色們配上聲音」（giving the characters voices）來形容他的工作，
他的目標就是讓這些角色真的像日本人用日文在講話；
尤其在遊戲的文本中，
往往會用到大量的口語和俚語，
如果你的用字遣詞沒有這種「道地感」，
累積下來的遊戲體驗真的有差。

現在可以好好考慮一個問題了，
我們到底希望把遊戲的翻譯翻到哪種層次？





四、阿鬼，你還是舉實例吧！

（一）英文版娘娘腔

就拿除靈（物理）案件０１當例子吧，
劇中有個講話比較娘的男生，
他收到疑似要告白的訊息，
便講出了下面這段台詞。

「就、就小明發私訊要人家等他一下啦！
　他有『話』要説……」

「沒、沒有啦，
　還不知道小明找人家要説什麼……」

在中文中，
如果有個男生用「人家」當第一人稱，
那不管他講什麼，
聽起來都會有一點娘；
但問題來了，
不管你多娘或多 man ，
英文基本上就只有「 I 」這個第一人稱，
該怎麼翻出這種娘娘的音調呢？

英文版「除靈」的台詞都很口語，
大家應該都看得懂，
況且翻回中文就失去那種韻味了，
所以我直接把翻譯後的台詞貼給大家看吧。

「就、就小明發私訊要人家等他一下啦！
　他有『話』要説……」
"Ohmygod ohmygod, like, Lucy just asked me to wait for her after school! I cannot believe it."
"How do I look? Do I look OK?"

「沒、沒有啦，
　還不知道小明找人家要説什麼……」
"No way,"
"I mean this could be, like, about anything right?"

顯然英文譯者並不是很拘泥要把原文的每個字句給翻出來，
他幾乎重寫了這段台詞，
而且充滿了結巴、疑問句和自我懷疑，
為的就是要重現「娘娘腔」的那種感覺。

（二）替代役該怎麼翻？

「除靈」還有一段搞笑劇情，
男女主角為了救人而闖進學校，
卻有一群被學校操到腦袋秀斗的替代役擋在門口，
他們還高喊「警棍術第一式」之類的要守護神聖的校園。

這下問題又來了，
「替代役」該怎麼翻？
「alternative civilian service」或許夠精確了，
但替代役深層的脈絡又該怎麼辦？

要知道，
這世上有替代役的國家並不多，
就算有，
他們的地位也比校狗高很多 XD
所以我們要翻的究竟是「替代役」這個詞，
還是替代役「在這個文化脈絡中的意義」？
我認為在理想的情況下，
最傳神的翻譯應該是後者才對！

換言之，
這段劇情中出現的「替代役」，
並不只是「替代役」這三個字而已，
而是「一群壓力很大、薪水很少的看門狗」（咦）

經我跟 Dyson 夫婦還有佐和女士討論過後，
我們決定小小改寫這段情境，
在英文版除靈中，
這群替代役變成了越戰老兵兼職的警衛，
因為越戰老兵可能會有 PTSD ，
而在日文版除靈中，
他們變成了快要過勞死的警備員，
這也比較符合日本的情境。

（三）還有一些非常細的細節......

此外像日文有很多種「第一人稱」，
光是「私」（ Watashi ）是寫成漢字「私」，
或是用平假名「わたし」去標記「私」的讀音，
這兩者給人的感受就有所不同。

日文的敬語和語助詞也會對語氣造成很大的影響，
這是日本作品塑造角色很重要的一環。
像「除靈」的女主角小玉，
日文版的他講話總是用很多──甚至太多──的敬語，
但內心 OS 卻用很粗魯的日文，
這會讓這角色顯得很表裏不一。
而小玉確實是比較虛偽的角色，
這樣的翻譯能讓這個角色更傳神。

而這小細節說來容易，
但分寸的拿捏是非常講究「語感」的，
如果這語言不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你就會翻出看得懂但「就是少了什麼」的日文。

再舉一個例子，
歐美對「女生談性事」的接受度比較大。
「除靈」有一段劇情是兩個女生在聊天，
其中一個女生說「那個男生嘴巴上說喜歡我，
實際是看上我的身體吧？」，
另一個女生笑著吐嘈「你太露骨了啦！」
這句「太露骨了啦」在日文版就是直接翻成「露骨過ぎ」，
在英文版卻被直接改寫成完全不同意思的句子......

這是因為英文譯者不知道該怎麼翻嗎？
當然不是，
你如果硬要他翻「你太露骨了啦」，
絕對是翻得出來的！
但 Dyson 先生（他出身美國德州）看到這句「實際是看上我的身體」時，
他的反應是「呃......
這不就是那個女生在講他自己的感覺嗎？
為什麼你們這些老外會覺得露骨呢？」

如果我們硬翻，
其他老美玩家看到，
也一樣會覺得莫名奇妙，
這就是為什麼他要把英文版的「你太露骨了啦」改成其它台詞。


五、所以我說那個「在地化」呢？

說了那麼多，
這文章的標題叫「淺談翻譯與在地化的重要性」，
所以那個「在地化」到底是什麼？
跟「翻譯」又有什麼不一樣？

老實說我對翻譯的學問也不熟，
所以講不出多精確的定義和區別，
不過呀、語言跟脈絡是分不開的，
如果拿中翻英當例子，
那在地化就是：
（1）先界定出這段中文在整個中文中的脈絡，
（2）找出在英文中要怎樣表達，才能「重現」同樣的脈絡，
（3）然後用英文寫下譯文。

講得更具體（但也更不精確）一點，
就是去設想一則發生在華語圈的故事，
如果今天它是發生在英語圈，
那這則故事會變怎樣？
這絕不只是把角色講的話從中文改成英文而已，
更是把中文圈的脈絡都對應到英語圈的脈絡去，
讓英語圈的玩家也能達到跟原作同樣深層的理解，
這樣才能真正觸動他們！

一款故事夠好的遊戲，
它的「好」往往是玩家做最深層的理解才能體悟的，
那唯有把它的最深層給翻譯出來，
才能讓海外玩家有同等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