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頭咕嘟咕嘟地流出清澈水源,規律的聲音,彷彿能將卡特琳娜的意識帶往過去──
西岸雖然總給人乾燥的印象,但不表示和「細雨綿綿」一詞無緣。
在丹尼爾飛向太空的前一晚,就是這樣的天氣。透過被雨洗淨的窗戶,蒙上雨雲的天空似乎比平時還要更近;而沿著街道並列的路燈,高舉著的橘黃光暈就像被侷限了似的,連基座都無法觸及。
「整整一年啊~」
丹尼爾長嘆,任誰都聽得出語氣滿是不捨。他側著臉靠著卡特琳娜明顯的孕肚,一邊聆聽著小傢伙的心跳聲,一邊感嘆:
「我還想一定要錄下這小傢伙出生的瞬間啊。這下只好拜託醫院了。」
「你們男人怎麼就喜歡什麼事都要記錄啊?」
「這是個好問題,我等等google給妳。」
「不用啦。」
失笑的卡特琳娜將手覆上丹尼爾的髮頂,順著鬢角滑到側臉,托起那英氣逼人的蘋果下巴,說:
「錯過出生,至少來得及參加他的一歲生日,不是嗎?」
儘管是笑著的,顫抖的手卻洩露她的情緒。丹尼爾抬手握住卡特琳娜的,那好似大海的藍色眸子此刻就像蒙上一層雨霧,卻仍直直看進她的眼睛:
「我很抱歉,不能在最重要的時候陪在妳身邊。」
「什麼啦,我是那麼脆弱的女人嗎?再說我一開始也是因為你上宇宙的夢想被你吸引,事到如今也不會反悔了啦。」
儘管如此,丹尼爾仍是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讓卡特琳娜想起離家讀大學時纏著她依依不捨的黃金獵犬,笑出聲來:
「怎麼搞得好像是我要丟下你一樣啦?不用擔心我。記得阿魯克吧?真有什麼我會請他幫忙,你也信得過他,對吧?」
「可是……」
「好~啦,你可是要當爸的人,不當個好榜樣可不行哦。」
然而丹尼爾沒這麼容易釋懷。正當卡特琳娜苦惱時,肚子裡的小傢伙突然踢了一腳,就像在鼓勵這落魄老爸似的,讓兩人相視而笑。
「我去去就回。」
「嗯,我等你。」
承諾簡短,卻刻骨銘心。
翌日,丹尼爾飛上那蒼青色天空,踏出他實現夢想的第一步。
──直至今天,將滿九年。
丹尼爾還沒回來。
※※※
和卡特琳娜母子道別,阿魯克回到位在市郊的住家。
身為舞台劇演員,聖誕節假期該是最繁忙的時刻。本國乃至於世界各地都渴望看到他的演出,而劇團也不吝於支付相應的酬勞。
不過阿魯克拒絕了。將福特野馬駛進車庫,熄火後放下鐵門,穿過側門的聯絡走道,從廚房來到客廳。
途中經過的走廊兩側擺滿了書,還有捆好的管線或塗上鋁銀色漆料的保麗龍板,而稍微往前幾步的書房,透出冷澈的白熾燈光。
阿魯克來到門前。那森林綠眼珠映出的畫面,和世人認定的書房大相逕庭。
所有的牆壁被不同層次的鋁銀色覆蓋,或粗或細的管線參雜交錯,還有將星空封進方框的畫作。而其中最為顯眼的,莫過於那倒在白鐵色桌旁的肥厚太空服。
這就是阿魯克無法隨劇團演出的原因。
也是他與卡特琳娜合夥,欺騙萊特至今的鐵證。
眉頭一皺,原想著去客廳休息,腳卻不聽話地走了進來。就像昨晚與萊特視訊時,坐在白鐵色桌前,手肘靠上桌面。
「……是想拖到什麼時候?」
這樣的自問,從萊特二歲那年持續到現在。
抬頭,擴及半面牆的是這個房間唯一缺乏科幻色彩的軟木塞佈告欄,用大頭圖釘掛上許許多多邊角泛黃的剪報。
剪報的日期,全都是八年前的同一天。
剪報的照片,是從不同角度拍攝的某個爆炸現場。
指揮艙降落失敗。乘員下落不明。黑盒子失蹤。陰謀論。太空站計畫中止。負責人下台。標出上述標題的報導幾乎淹沒整片佈告欄,卻沒有一篇提及乘員的家屬。
被干涉了。想當然爾,翌日就看不到相關報導,網路上相關的資訊和討論也都被刪得一乾二淨。
咚!沉悶的一響,來自阿魯克重捶桌面的拳頭。握得茲茲作響的拳頭顫抖著,慢慢傳染全身,溫和的表情逐漸為憤怒所染。
「還新聞自由,天殺的你們敢說我都不敢聽。」
彷彿擠出牙縫的怨怒字句。那滿腔義憤填膺,是他最真實的心情。
然而,這陣憤怒就像夏日的午後雷陣雨,但取而代之的不是彩虹那般瑰麗的美好情緒。
「丹……」
十多年前,名叫阿魯克的大學生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天文宅。不被了解、被無視、被輕蔑,一度走上絕路。
那時向他搭話的就是丹尼爾。引領他走出人生中最黑暗的谷底,幫助他重拾自信更發現表演天賦,才沒讓這舞台劇界難得一見的逸才,因為同窗霸凌而早早退出人生舞台。
阿魯克能有今天,說是多虧丹尼爾也不為過。
然而,一度引領這舞台巨星的光明,如今卻消失無蹤。
「你到底在哪裡……」
埋藏在掌中的呢喃,終究傳達不到任何地方。
※※※
變化總是來得十分突然。
新學期開始沒多久,萊特知道了真相。
在家長參觀日,某位家長代替抽不開身的另一半前來參加,卻在看到卡特琳娜和萊特時,逃也似地離開。這份舉動,讓又氣憤又受傷的孩子決定找出原因,最後在倉庫某個書櫃找到答案。
那是發生在班上所有同學出生之前的,因太空站計畫失敗下台的負責人的手寫紀錄。
「整天說你爸在太空多厲害多怎樣!全是唬爛的!」
「你爸早就死了!」
「騙子!萊特是騙子!」
失控的怒火,就這麼毫無道理,卻又理所當然的,燒向無辜的萊特。
若要怪罪那個孩子,那麼得先責問卡特琳娜隱瞞事實;然而為人母親,怎麼忍心自己的小孩從出生就沒了父親?又要怎麼自己親自砍倒,那多年來支撐殘破心靈一路走來的希望?
「……我是在自己騙自己。」
在只留一盞燈的餐廳,醉倒在桌上的卡特琳娜才伸出手,指尖前方的角瓶就被阿魯克搶去。
「妳不能再喝了。」
「我不只騙自己……也騙了萊特,騙所有人……只因為我希望丹活著。」
娓娓道出的,不過是身為一個愛著獨一無二的男人的,女人的小小奢望。
「但是我卻傷了萊特的心,傷害丹和我最重要的孩子──」
猛然抬頭,淚痕早已爬了滿臉。
「──為什麼啊!告訴我為什麼啊!」
躁亂的髮絲、哭腫的雙眼,而且就像個小孩一樣大發歇斯底里。這不是阿魯克熟知的卡特琳娜,但又怎麼能怪她?於是阿魯克回答:
「不需要理由。」
然後輕輕抱住卡特琳娜。
「沒錯,不需要理由。」
說服般地同復同樣的字句,阿魯克保持禮貌空間,輕拍卡特琳娜的肩膀。
然而卻被更微小的力量推開。
「……開我。」
卡特琳娜搖著頭,淚水汩汩湧出。
「你不是丹……不是丹……」
然後,卡特琳娜哭了起來。彷彿要將淚水哭乾、將多年來的委屈都發洩光似的。
阿魯克等到她累了睡了,將人抱到沙發,來到萊特房前。
「對不起,萊特。」
首先是道歉。這是作為人類,所該表現的基本。
「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接著是訣別。這是身為成年人,所能負起責任的方式。
「因為……我會找到丹,和他回到這裡。」
最後是誓言。這則是男人這種生物,之所以能被稱作男人的原因。
※※※
日月更迭,又到了聖誕節。
歷時一年的時間,卡特琳娜和萊特母子倆之間,終究存在著某種無法打破的隔閡。
如果要說唯一的默契,就是不再提到丹尼爾,也沒主動聯絡阿魯克。
儘管如此,萊特那收在房間的天文望遠鏡仍是保養得猶如新品,觀星筆記也多出好幾本;手機社群軟體依然追蹤著那巡迴世界的劇團,沒漏看任何一則訊息。
這一切或許只是自我滿足。就要十歲的萊特,隱隱約約出現這種稍微早熟的想法。
「奶奶說雪太大來不了。」
掛上電話,萊特回到擺滿料理,周圍卻空蕩蕩的餐桌。
「沒辦法,就我們吃吧。」
卡特琳娜笑著說,萊恩卻撇過頭,顧自扒起義大利麵。
安靜得毫無過節氣氛的空氣之中,那聖歌隊的稚嫩歌聲,從窗戶的縫隙鑽了進來。
歌頌天父、神之子、奇蹟,世界萬物。孩子們唱出鼓勵人心的旋律和歌詞,為這一年畫下美好的句點。
不過卡特琳娜和萊特都知道世上沒有奇蹟。
如果有,就讓這餐桌變得熱鬧吧。萊特自暴自棄地在心底冷笑。失蹤多年的爸爸、銷聲匿跡的阿魯克叔叔,還有被雪困住的爺爺奶奶,讓大家都來到這裡啊。萊特偷瞄壁爐上的聖經,向心底的天父挑釁。
電話忽地響起,嚇得萊特差點從座位彈了起來。
「我去接。」
卡特琳娜放下刀叉起身。天父居然這麼小心眼。萊特在心底嘀咕。
這會換門鈴響了。萊特一邊懷疑天父是不是就真的這麼小心眼,喊了聲「我去開門」便離開餐桌。
按下門把拉開,站在眼前的是第一次見到的陌生男人。他身材高壯,穿著連帽雪衣就像頭剛結束冬眠扁著肚子的熊,帽子和肩膀都有點積雪,唯一露出的膚色部分就只有那富男性魅力的下巴。
不過稍微習慣之後,隱約可以看到帽沿陰影下的眼睛。那是一雙透出翡翠綠的藍色眼睛,萊特覺得自己就像看到夏季的邁阿密海。
這一瞬間,萊特只覺全身血液就像倒流了一樣。就像是為了佐證,傳來那近一年沒聽到的熟悉聲音:
「好了,別堵在門口啦。」
從男子身後出現的,是好久不見的阿魯克。留了落腮鬍,比最後一面的印象更有男人味。
不過,露出和孩子沒兩樣的幼稚笑容。
「我兌現約定了,萊特。」
這個時候,因為萊特久久沒回餐廳也來到門口的卡特琳娜,原本要說祖父母因為風雪小了所以可以過來吃飯,但沒能說到最後。
從卡特琳娜的眼神,萊特肯定了男人的身分,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太多的情緒湧上心頭,要說什麼?該說什麼?就連作什麼才好,萊特毫無頭緒。
「……萊特。」
男子躊躇半會總算開口。彆扭又生澀,和那外觀毫不搭嘎。
然而萊特卻渾身一震。這聲音,他在很久以前聽過。剛學會走時、還不會翻身時、甚至是更之前的朦朧記憶。
「……爸……?」
只是一個音節,淚水就不受控制地落下。
萊特是,卡特琳娜是,男人──丹尼爾──也是。
三人無法自己地抱住彼此,哭成一團。聽到騷動的鄰居或路人前來詢問,知道原因後紛紛大嘆不可思議。
「這是奇蹟。」
人人都這麼說道。
如果說奇蹟是來自那居於神之國度的天父之手,那一定是比天更遠,從人類還無法跨足的宇宙某處來的吧?萊特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