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識還沒完全恢復,眼前的景色與記憶重疊,讓他有些混亂。腦海裡還迴盪著過度深刻的夢,干擾著五感。
這大概是來到羅格貝爾後,第一次這麼清楚的做夢吧。
雖然夢裡的場景有些失序,但卻都是令他感到熟悉的事物。
──路德製藥的研究所,還有研究所被毀滅後的光景。
那些白色、灰色、黑色的影子。最終在毀滅降臨的時刻,所有的混亂都包圍在他身邊的感受,依舊歷歷在目。
他夢見了自己最思念的人。
那些已經逝去的、化為陰影的回憶再次爬上腦海,刺激著他無起伏的心靈。
雖然純粹的思念無法改變現實,然而那就像某種輕微的麻藥一般,能更把他稍微拉出現實。
為什麼自己會懷念那段時光呢?
自己在還不曉得『幸福』的定義之前,就先了解什麼是『侵入性治療』,在學會『快樂』怎麼唸之前,就先記住『腦斷層圖』這個單字的拼法。
但是,為什麼自己會回想起那段時光呢?
「……唔。」
他掙扎地坐起。
這裡是書局二樓,主要販售教科書和電腦、語言工具書。四季用各式各樣厚重的讀本堆疊起來,在窗邊拼湊出一張堅固厚實的床舖,睡起來意外的舒適。
四季對於生活方面真的很有想法,而且行動力充足。
紙鳶推開蓋在身上的薄毯,讓涼意侵占肌膚,好驚醒混沌的思緒。
現在大概是凌晨吧,距離黎明還要數個小時。
不過,也可以當作一天的開始了。
日落與日出的意義只存在於農耕時代,對現代人來說,用數字來表示的日期交替才更合適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早上起床的時候,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臟,聽著心跳聲發誓,告訴自己今天也要把生命奉獻在有價值的事情上。』
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至今他依然沒有忘記。在聯合國的研究室裡,度過毫無尊嚴的兩年之間,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這個習慣。
他輕輕將手掌放在胸口上,感受著淺淺的震動。
這顆心臟裡,大概也充滿了病毒吧。
正當他張開嘴唇,想要說出誓言時,一縷宛若呻吟般的細鳴傳入他耳際。
若不是深夜的寧靜,恐怕很難辨別出來。不穩定而斷續的哀鳴,微弱地在書局內迴盪著。
那是某個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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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鳶替自己披上外套,沿著樓梯向下。
一樓的空間似乎直接被地面的寒氣所浸染,顯得格外寒冷。他循著低沉的聲音走向櫃台,才發現臥躺在陰影裡的四季。
四季在這裡舖了一張新的床,為了不讓自己受寒而堆滿了衣服。
然而此刻,那些充當被褥的衣料並沒有發揮作用。
少女低垂著頭,環抱住膝蓋,全身縮在櫃檯側邊。
「……四季。」
對方沒有反應,甚至連開口也很困難。
──少女正嚙咬著自己的手臂。
她褪去了厚重的衣物,讓雙手臂裸露出來,並且狠狠地虐待著自己。
從肌膚扭曲的程度,可以感受到口腔施加的過度壓力。牙齒已經劃破皮膚,讓濃郁而暗沉的血液緩緩淌落。
就像咬開豐腴的果實,會滴落鮮甜的汁液那般。
然而眼前的景色毫無可口的感覺,只充滿了痛楚、痛楚與痛楚的交互重疊,極度壓抑地釋放著痛楚。
四季的臉因為下顎張大而變得詭異。不僅僅是肌肉,手臂骨也同樣承受著壓迫,釋放著難以忍受的劇痛。絕對不是象徵性的含住而已,她盡可能地塞滿了整個口腔,直到沒辦法再吞下更大的範圍為止。
像是滿懷著憎恨般狠咬著,唾液混雜著鮮血,將整條手臂塗得慘不忍睹。
少女輕微地悲鳴著。
她模糊地發出鼻音,那是近似於痛哭的呻吟,雖然強忍著別聲張出來,依然沒辦法阻止下意識的哀號。
謹慎地、畏懼地,極度壓抑地哭泣著。
「…………」
紙鳶跪坐到她身邊,輕輕撥開她遮掩臉龐的髮絲。
「四季。」
他試著呼喚對方的名字,然而四季卻不為所動。她全身發著冷顫,幾乎失去血色,唯獨嘴唇沾染著嫣紅,讓她的模樣顯得相當憔悴。
「四季,不要弄傷自己。」
紙鳶伸出手,輕輕按住了她的額頭,另一隻手緩緩將四季嘴裡的手臂移開。
四季的咽喉抽蓄了幾下,下顎才逐漸放鬆。在輕微的顫抖之中,放開了遍體麟傷的手臂。
明顯的咬痕深深刻印在皮肉上,出乎預料的寬大創口還滲著血珠。
「四季,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
面對紙鳶的輕問聲,四季卻像是五感遭封閉,無神的雙眸也沒有朝向紙鳶。現在的她似乎沒辦法做出反應,或許也不能好好思考。
她被囚困在身體的痛苦之中。
無論是視覺、嗅覺、聽覺,能夠做出反應的意識,都被單純的疼痛所淹沒、覆蓋、侵蝕。
不時痙攣的手指,還有斷續抽蓄的呼吸聲,顯現出體內病毒與免疫系統的相互爭奪。而四季就脆弱的身體,就處在自身反擊造成的傷害下。
就像那時候的那個人一樣。
她渾身受創而痛苦地盤捲自己,忍耐著的模樣。
就像那時候的那個人一樣。
──紙鳶溫柔地靠上去,親吻了四季的嘴。
並非情慾,也不帶著憐憫。
像是在緬懷著什麼似的。
紙鳶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般,探出頭親吻著四季。
他摟著少女的雙肩,深深地將與少女雙唇交疊,用最接近的距離,感受著瀰漫在空氣中細微的血腥味。
然而四季依然沒有停下冷顫。她無意識地反抓住了紙鳶的手臂,過當的施力幾乎要扯碎衣服,讓少年痛苦不堪。
四季的力道隨著身體的痙攣時而加劇,甚至讓人擔心她會弄碎自己的手指。她緊抓著少年,死命得像攀附在臨海的斷崖邊一樣。
少年沒有因而畏縮,也沒有半分拒絕的動作。
凶暴與溫和交會的擁吻,就這樣持續了數十秒。直到四季能慢慢地用鼻腔呼吸,胸口的起伏平緩下來為止。
書局裡逐漸變得安靜,被痛覺腐蝕的絕望氛圍,似乎也被沖淡不少。
接著,四季咬破了紙鳶的嘴唇。
她用側面的犬齒割開,狠狠地拉扯。
不堪折磨的唇瓣立刻血流如注,被撕下一大塊皮膚。
略帶溫度的液體,隨著四季咬合越來越激烈的力道,似乎毫無止境的漫湧出來,灌入她的口腔之中。她被喉頭的積血嗆了一口,短暫地放開了紙鳶,但隨後卻又開始扯咬他的耳朵。
四季的啃噬毫無感情,單純順從著本能的刺激而張嘴,有多痛苦就咬得多大力,像是要連自己的牙齦都破壞掉般。
紙鳶的臉已經半邊都染滿了血痕,還來不及流下就被抹開的血漬,塗遍了他的臉頰,頓時散發出濃重的鏽味。
「就是這樣。」
由於嘴唇的撕裂傷,他的話音變得含糊而微弱:
「妳不需要弄傷自己,四季。」
他輕輕閉上了雙眼,用盡可能不驚動四季的動作,緩緩褪去上衣,露出乾淨無暇的上半身。
那是毫無傷痕的美麗軀體,與四季布滿舊傷的身體相比,紙鳶就像一盞初綻放的百合花般。
但牙齒破壞的傷口,很快地便汙染了這片純潔。
四季貪婪地含住他的鎖骨,用臼齒撕磨著薄薄覆蓋的肌肉,直到新的裂痕開始大量滲血為止。
她像是什麼禁忌被解放開來,脫去了束縛般,盡情地破壞著紙鳶的裸身。一次又一次地刺穿、割開、扯破他白皙的皮膚。
淌血。
淌血。
默默承受一切的紙鳶,被四季激動的攻擊推倒在地板上,仰躺著忍受毫無間斷的啃食。
少女動作笨拙地將他壓倒在身體下面,低著頭安安靜靜地咀嚼著他的側頸。血液在她整張臉上抹得到處都是,連金色的長髮也濺染了許多深色。
已經不是撕咬了。
──四季學會了『進食』。
藉由侵奪著少年的身體,而感受到安心。
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也沒辦法思考其中的道理。
但卻無法停下這麼做。
她像個抱著泰迪熊的小女孩般,心滿意足地趴伏在紙鳶胸膛上,感受著他的體溫,還有厚實的存在感。
破壞與慰藉,逞慾或依賴,兩種情緒被滿足著,此刻似乎相互沒有差別。
彷彿回到母親的懷抱中那般安心。
──那麼,為什麼眼淚會無法歇止?
「唔……嗚……」
四季的眼神已經清澈不少,以極緩慢的速度,辨識著自己周遭發生的事物。她深深地刨啃著紙鳶的肩膀,同時卻哭泣著。
在逐漸消散、消褪的痛覺之下,無法言喻的感情卻襲擊了她的胸膛。
一股哽塞著無法吐出的悲傷,正隨著渾身的腥氣揮發著。
這時,毫無動靜的像是早已死去的紙鳶,卻伸出了手臂,將她更緊密地抱在懷裡。
失血引發的暈眩讓他無法順利施力,不過少年的動作卻相當明確,他盡可能地讓四季靠近,儘管身上掛滿了創痕。
無償地允許四季盡她所能,將壓力與痛苦分享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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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還要數個小時後才會結束。
所以在那之前,就讓我們像這樣互相懷抱著吧。
如果可以稍微讓妳感到安心的話,稍微忍耐妳的任性也沒關係。
紙鳶突然想起了《祕密花園》裡的一行句子。雖然他沒辦法很深刻地明白其中的意義,但他卻相當喜歡。
那時候,故事裡的角色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呢?
真希望當時,那個人也能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他想要知道得更多。
他想更靠近四季。
想要成為能夠向他人說出那樣的話語的存在。
「放心吧,」
於是,少年用沙啞而輕盈的嗓音開口:
「四季,『妳就像……巢裡的畫眉鳥一樣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