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地敲了熟悉的白色房門,在聽到開朗的「請進」後,我便走了進去。坐在病床上的老師對我抱以微笑後,改坐在床旁。
我拉了一旁的空椅,在她面前坐下。她兩腳保持著差點踢到我小腿的幅度晃著,大概是遇到了什麼開心的事吧。
「身體還好嗎?」
雖然老師看起來很雀躍。但那比起昨天又更加消瘦點的身軀,希望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快死了。」
「…………能不能換個笑話?」
老師調皮地笑,接著說:「我剛剛打電話給我的父母了。『可以來看我嗎?』我這樣跟他們說。」
「這是……新的笑話?」
「是你要我『找回來』的啊。」
「…………」
連這都忘了?她不滿地睥睨我,彷彿在這麼對我說。
昨天在我的安排下,我和老師在學校逛了一圈後,到了我的教室。然後,我在那裡得知了她一直以來都怎麼和自己的命運纏鬥著,以及最終為何做出這種選擇。
接著,老師與她的學生們再次重逢。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敘舊,也解開了當初的心結。
往後會繼續朝著自己的目標邁進,下次見面就是同學會了。這是學生們在最後離開時,和老師約定好的事。
我會去找老師以前的學生們,也是為了讓老師瞭解,她所關心的學生如今正努力地走在自認為正確的路上。甚至還能反過來關心妳的他們,已經不是能讓老師擔心的對象了。
當然也不必害怕和這樣的他們說再見。
而我在那時向背對著海的老師說的那些話……
「妳都瞭解了?」
「我可是老師啊。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喂!張、張澈同學!」
我起身,抱住她。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
「我、我不記得你是這麼強硬的孩子……」
「我做了這麼多,總該給些獎勵吧。」
我將自己與情感埋進她的肩窩,或許是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她了,她的身體略微僵硬。
「拜託……就這樣待一會。」
我低聲呢喃。
如果我不這麼藏著自己的臉,有些東西就要隨著放心的心情流露出來而被她發現。
聽到我這麼說,老師就只是小心翼翼地撫摸我的後腦勺。
「妳會繼續走下去嗎?」
我說話的聲音意外微弱。連我自己都無法確定這只是心裡話,還是已經在空氣中散開的隻字片語。
「嗯。直到走不動為止。」
老師既溫柔又肯定地回答我。
「真的?」
「真的。」
「不能騙我喔。」
「如果我騙你呢?」
「我會咬斷妳的舌頭再自殺。」
「和張澈同學殉情感覺也不壞。但是不行喔,我已經決定要能活就盡量活了。」
老師輕笑。
我們就這樣維持了一段平靜的時間,直到老師突然說「撒嬌時間結束!」我才捨不得地離開那份溫暖坐回椅子上。
本以為她又會像以前一樣放肆地嘲弄我,但她只是以寧靜的眼神看著我而已。使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正經的味道,但又不會太過嚴肅。
「張澈同學,謝謝你。」
她帶著幾分堅決的表情,接著說:「這次是真的。」
「……嗯。」
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氣氛,只能含糊地回答她。
幸好,這稍微感到難為情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太久。
老師突然拍了一下手,說道:
「回到正題!張澈同學,有件事得拜託你。」
我看著老師將雙手合十放在她嘴前。
「才剛謝謝完,又要請求別人?」
「會告訴你三圍的。」
「拜託了!這件事務必請我幫忙。」
我也將雙手合十,然後嘆氣。
老師像是看穿我的心情。她笑著說:
「還要靠這種小劇場才能將對話進行下去,我跟你的關係真扭曲呢。」
其實剛剛老師拜託我時,我早就決定要幫忙了,卻還是故意為難她。但老師似乎每次都能看穿我,然後馬上配合我的話。對於彼此這點無聊的相處模式,我感到些許的安心感。
「我對於扭曲且病態的關係並不討厭喔。」
我聳聳肩。
「我也是。真有默契。」
「那到底是什麼事?」
我將話題拉回正軌。
「我的父母會來找我……」
她話說得很小聲,似乎有點難以啟齒。
「對於來找妳這件事……他們感到不方便嗎?」
我試著猜測。
「不、不是……他們反而高興到說不出話。畢竟,我這不孝的女兒竟然說願意見他們。」
老師不好意思地擺弄自己的髮尾。
「那不是很好嗎?」
我越來越搞不懂了,老師已經肯開始接納她曾經躲避的所有,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困惑地看著她。
老師反覆深呼吸,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
「到時候我的父母來見我時,他們會住在我家……就是你去過的那間公寓。」
聽到老師這麼說,我的腦海裡浮現那間公寓的畫面。
「所以……妳在擔心什麼?……難道是妳家太亂?」
「……差不多是這樣。總之我希望張澈同學能陪我先回家一趟。」
「可是我上次去的時候很乾淨啊。」
那時候以為老師家政能力是零,想狠狠數落她一番。結果事與願違,竟然比我想像中還要乾淨。
「……主要是我的房間。」
老師難為情地說。
我很少看到她這樣,到引起我的興趣。
「房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糟糕東西嗎?」
我開玩笑的。一個女人總不會像青春期的男生一樣,房間藏著情色的東西吧。
在此也鄭重呼籲各位父母別去亂翻自己兒子的房間,尤其是床套底下或是書架後方。如果是以掃除的名義不小心找到男孩子的寶物,那請以關愛的態度將其放回原位。但竟然不是以掃除這種正當理由而去為翻而翻,然後還在兒子面前像是拿著戰利品般炫耀,這行徑真是太惡劣,是該被天誅的。
當然這種公開處刑般的慘痛經驗絕對不是我喔!不是!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老師默默將視線瞥向一旁。
「……有喔。」
她說。
「…………啥?」
我想我一定聽錯了吧?哈哈。
看到我不解的表情,老師又抱著那曖昧的態度說:
「我說…………有喔。」
「…………」
「你在想色色的東西,對吧?」
「沒、沒有!」
糟糕。我好興奮。
和醫院取得了外出許可後,我們打算在醫院門口搭乘計程車,直接前往老師的公寓。因為身體抱恙的老師,實在不適合搭乘大眾運輸工具。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每個計程車司機都很熱情。果不其然,當我們一上車,司機就開始跟我們聊天。他那過份開朗的態度,像是硬擠出來般令我疲於應付。倒是老師從一開始就感到有趣似地保持微笑。
「弟弟帶姐姐出院啊!恭喜啊!嘿嘿。」
司機大哥從後照鏡窺看我們,說著他這句已重複了五遍的話。
「……是啊。」
我已經懶得和他說什麼了,只好趕緊為這段話劃上句點。
「不是喔。我們不是姐弟。」
老師突然說。
我趕緊用眼神示意她別多嘴,不然又開啟司機的話匣子。但看到她那像是發現新玩具的眼神,我就知道我阻止不了她。
「我們是情侶呦~」
聽到她這麼說,我只能揉著太陽穴嘆氣。
「情、情侶──」
司機大哥一直不停地向後座瞧著我們。
喂喂。專心開車啦。
「弟弟也太年輕了吧……」
他一邊搖頭一邊感嘆著。
老師一轉愉悅的語氣,神秘地說:
「而且我們才不是因為出院才回家。」
「……那是?」
從後照鏡可以看出司機大哥的表情,已經是等不及想聽八卦的表情。
「因為我的病好不了,所以打算要殉情……」
老師故意閉上眼睛。那沉重的態度,讓人以為是真的。但我只想問:我現在跳車來得及嗎?
「殉、殉情──!喂!弟弟!是假的吧!」
正當我要回應司機大哥「當然是假的」,沒想到老師突然說:
「剛剛他說打算先咬斷我的舌頭再自殺。」
「…………」
我呆愣地看著老師,她還是一副沉痛的表情,但手指偷偷向我比個「YA」。
「那、那個……我先把車開往警察局好了。」
司機大哥默默轉動方向盤。
經過我一番解釋,司機大哥似乎終於相信我了。直到最後,他一直偷偷從後照鏡看著我們,不再多說話。
下了車後,老師舒心地深呼吸,然後大笑。我對她投以譴責的視線。多虧她,本來打算不說話的我,變成車內話最多的人。
「對、對不起……我只是想看你緊張的樣子……噗、哈哈哈哈──」
「……那真是恭喜妳成功了。」
直到進了電梯,老師才漸漸平復想笑的心情。然後,她的臉上明顯有著些微的動搖。
「換妳緊張了?」
雖然我輕鬆地調侃她,但老師的表情比起難為情更多了些不安。那反倒更讓我懷疑她到底藏了什麼。
我默默地跟她走出電梯,然後走進那扇我只進過一次的門。
客廳和我第一次來時差不了多少,但能感受得到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主人生活過的痕跡。
我跟著老師來到她的房間門口,從剛剛開始她都不發一語。
「先說好。那不是你看了會開心的東西喔。」
她看著緊閉的房門。像是在叮嚀我,或是在對著自己說。
我盡量忍著想說「當然,因為那是會讓妳開心的東西嘛~」的心情,點頭表示理解。
她對著我嘆氣後,緩緩打開房門。
在瞥見房裡景象的瞬間,我就愣住了。
「這是……」
我說不出任何話。只能盡量強壓著情緒,不讓它表露在臉上。
不知不覺走進房裡的我,對這房間第一印象就是「亂」。但它的亂並不是沒有整理好房間的那種亂,更像是被一場災害摧殘過。
滿地的羽毛灑滿整間房間,一旁有顆被破壞的枕頭。
窗簾像是被蓄意拉扯過,無力地垂吊在落地窗旁。
書櫃上只剩零星幾本書,因為其他書都散落在地板上。有的書很幸運,就只是靜靜地橫躺在羽毛旁,有的則看得出來殘破的頁面被損毀、撕碎。
目光順著地上的書籍再看到殘留鏡子碎片的化妝台。破碎的化妝鏡映照出的景象顯得更加混亂不堪。地上的化妝品分散在周圍,被摔破的指甲油為這悲哀點綴著淒美。
透過窗外唯一的亮光照進房裡,能清楚看見空氣中的塵埃不安定地飄散。
我轉頭看向老師。她咬著下唇,左手緊抓著右臂,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孩子。
「……很亂吧。」
她有些難為情地擠出脆弱不堪的微笑。那使我左胸口抽痛著。
我深呼吸後,故意放聲大喊:
「超亂的!」
「…………」
老師睜大雙眼看著我,我緊抱雙臂對她說:
「早知道就不來了!這下我不是得好好幫妳整理了嗎?」
「對不起。」
她苦笑。
我趕緊要老師先去拿掃具和垃圾袋,然後試著平復這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重。
這間房間是她過去的心裡寫照。
混雜著擔心、無奈、軟弱,憤怒、悲傷、痛苦。
而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平常心將它整理好。
我就這樣和老師默默地收拾。這段期間裡,每當撿起一片碎片或是拾起一根羽毛,都能讓我想像得到當初她究竟有多麼掙扎。接著又讓我開始思考,她為何會被這命運盯上。
「給你。」
老師將一杯剛沖泡好的咖啡遞給我,然後坐在我身旁。
此刻我們正在客廳休息。這大掃除在我將不能用的化妝台搬到社區附近的回收場後,就結束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暫時沉浸在這沙發的柔軟中。差點忘了,還得確認要在幾點前回到醫院才行。
這時老師突然開口。
「謝謝你。」
她看著我的表情,已經沒有了剛剛的緊繃。我輕輕地將咖啡放在桌上。
「謝謝你,在我開啟那扇門時,沒有露出不安的表情。」
她再次向我說。
「老師的謝謝,我已經聽膩了。」
我放下原本想看時間的想法,將頭靠在她肩膀。
卑微地珍惜這份為數不多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