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火車上顛簸的十五日，程藜而終於抵達位於中華人民帝國邊境上的卡拉博加茲灣駐軍基地。
整路上，她獨自一人，都在反覆的思索自己前往此處的原因。
「妳怕是意氣用事吧?像妳這樣整整十四年醫學生涯裡都保持名列前茅，又拿到神經外科證照的醫師，留在首都生活的話，信用積分可是能讓妳過上一般人作夢都想不到的好日子啊!」
「老師，很感謝您給的寶貴意見，但是前往邊境去尋找我父親，是一直支持我在醫學這條路上走到今天的動力，而今天，我覺得自己的基礎訓練已經足夠，是時候去完成這件事了。」
「唉，不是我在說，妳在這點上怎就這麼拗呢?妳父親都失蹤三十年了，這段期間裡咱們國家甚至打過一場轟轟烈烈的世界大戰，妳父親就算真的曾經到了邊境，恐怕也曝屍荒野了，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況且妳也到了成婚年齡啦，以妳的臉蛋，肯定能在北京找到一個願意顧家的好小子，還是…」
「老師，我知道自從母親去世後您就一直待我如家人般的存在，但就別再提成婚的事了，您也知道我的性格，一旦決定就不會反悔的，所以，我希望讓這次的訣別在我們兩人心中留下美好的回憶。」
「哎，好吧，真是可惜了，記得到那邊後保持聯絡，想回來的話就打通電話，老師會幫你在院裡挪出個位置的。」
「謝謝老師的好意，那我就先告辭了。」
2041年，她一直很清楚的記得母親曾經告訴她就是在這一年，她父親在深夜裡被著調查局的人悄悄的帶走了之後，再也沒有一點音訊。
父親走的太突然，母親只能一肩挑起照顧她，以及繼續代替父親主持theconstruction of the PIVOT---一個由帝國中央直接支持的「樞塔建造計畫」---這兩個沉重的責任。
遺憾的是，她母親來不及看到這兩樣事物---一樣人，一樣物---開花結果的一天了。2053年母親積勞成疾，最後病逝在她度過十四年醫學生生活的北京帝國協和醫院裡。
母親只留下了兩樣東西，一樣是自己捐給協和醫院的大體，一樣是父親失蹤那天的清晨在書桌上留下的一幅畫。前者她堅持帶著學弟妹一起解剖完，她要清清楚楚地把母親的每一條肌肉、每一條神經、每一條血管都給記住，她認為只有這樣，才是讓母親永遠活在她心中的方法。
至於後者，就成了困擾她多年的謎團。一隻纏滿繃帶的腐爛人型山羊，呆板的站在遠方以樞塔為背景的山頭上，從沒有眼珠的眼窩裡放出瑩瑩黃光，到底代表著什麼意思?
正當她提著行李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大廳裡左顧右看時，一聲低沉的女聲叫住了她。
「程醫師，妳好，我是卡拉博加茲灣駐軍基地派來接你的孔麥冬中尉。」
核對過證件後，有著北方人高大身板的孔中尉順手幫程藜而提起行李，眉開眼笑地說道:「剛才我從正門口往這看進來，還在懷疑我接應的對象怎可能是個國中生呢…啊啊，我說話比較直，沒什麼惡意，還希望程醫師別見外啊，程醫師這樣還是很美的。」
程藜而心底暗暗翻了個白眼，但表面上只能笑著揮揮手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也是啊，從小到大一點四米的身高，總讓她覺得在生活方面輸人一等，雖然這對她在醫學專業發展上沒什麼影響，但是當在圖書館裡捧著一堆書時看到比自己高的女同學在和男友卿卿我我，心裡還是忌妒得有些癢癢的。
「跟我往這邊走吧，開往基地的車已經停在外頭了。」
在太陽高掛中天的炎熱空氣中，吉普車一路向西南前進，徑直穿越一望無際的沙漠。
孔中尉邊開著車邊和程藜而攀談了起來。
「程醫師啊，您不愧是首都來的文明人，就算要來這種邊境地區，還是不忘帶幅畫來陶冶性情呢。」
「喔，孔中尉您說的那幅畫，是我父親留下來的遺物，我來到這裡一半是為了祖國服務，另一半就是為了尋找他的下落。」
「欸?這就妙了，到這裡來找失蹤的親人?方便問問令尊的名諱嗎?」
「程陽冰，PIVOT建造計畫的前主持人與EMAtrans的發明者。」
「真的假的!失敬失敬，原來是程博士的女兒啊!我們基地裡就有一整個偵查排的士兵都裝上了EMAtrans，那執行任務起來跟鬼神一樣，對手想擋都擋不住，妳父親真的是為咱們帝國的戰力打下堅實的基礎啊。」
2047的夏季中旬，帝國軍隊在俄羅斯西南地區的福爾加格勒戰役已經持續了將近五個月。此時任誰都知道，要是不能在冬季來臨之前北上截斷往東部方向的歐亞橫貫鐵路，讓俄羅斯軍隊徹底放棄逃亡計畫的話，這十幾年來的備戰成果將付之一炬，整個三戰的情勢也會轉向對帝國不利的局面。
禍不單行，俄羅斯方面好像也知道帝國軍的攻勢出現疲乏，及於求勝，便佯裝敗退誘敵北上，再從原本就挖掘好的頓河隧道繞行後方包圍帝國軍。一時軍陣大亂，不出半天的時間這支百萬人的帝國軍就被全數殲滅。由於通信網也被截斷，所以當位於裏海旁的卡拉博加茲灣駐軍基地收到這支部隊全軍覆沒的消息時，俄羅斯方面約五萬人左右的軍隊已經從位於裏海東側的阿克套港口登陸，一路往南殺了過來。
當時由於幾乎所有西征主力軍隊幾乎都在前面那場包圍戰中被殲滅，卡拉博加茲灣這裡只有約兩千人的後勤部隊駐守，重型火力如坦克，步行機甲也嚴重缺乏，幾乎沒有獲勝的可能。當時負責指揮的林團長急電帝國位於達沙古茲的西亞戰略指揮部，得到的回應卻是:「自己想辦法堅守住，我們正向新疆調兵過來。」
這是一句虛話，事實上，由於帝國連年對外征戰，濫發國庫券來徵收軍費的結果，已經使國內經濟出現嚴重的惡性通膨，尤其對新疆地區的控制，也大不如前，現在只怕留在國內的軍隊都在忙著鎮壓暴動，哪有多餘的人力派來前線。司令部這樣說，怕只是想多爭取點逃跑的時間罷了。
司令部的意圖，林團長大概也揣摩到了幾分。逃也不是，戰也不是，不如提早投降吧，至少還能讓這兩千人有活下去的希望。林團長這麼想著，一個身高約一米七的青年戰士突然闖了進來，向他大喊道:「不行，身為帝國的軍人要跟敵人決戰到底!」
林團長正納悶這傢伙是怎麼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時，這個青年戰士身後跟著闖進一群全副武裝的機甲兵，直挺挺地站在房間靠門口的一側，像是在靜待著他的指揮。
林團長見此狀心底暗暗一驚，緩緩地舉起自己的配槍指著這個青年戰士喝道:「造反啊?快給我出去，投不投降不是你來決定的。」
但這個青年戰士毫不畏懼的走上前去，像早有預備般躲過一發子彈，奪下配槍，用單肘將林團長的脖子扣在桌上，面無表情地說起他昨晚做到的一場夢。
他說，昨天唯一真神來到他的夢裏，告訴他祂將降臨這個世界，而祂將會賜與他---祂忠實的僕人---掃除一切障礙的力量。他跪地叩首問道:「主啊，那我現在完成的目標是什麼?」唯一真神告訴他:「帶領帝國打贏這場戰役，並將祂的信徒廣布每寸帝國統治的土地上。」
林團長聽完整段話只覺得渾身顫慄。年紀已過五十的他，還記得記得七年前在帝國本土因為黨內其中一派引入當時盛行於國內的弘陽教來試圖鬥垮另一派，結果玩火自焚不慎引起的石家莊之亂。當初，他與妻子被綁在客廳的椅子上，無助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被同年的其他青年拷問致死時，從那些狂熱信徒口中聽到的，就是這些話。
原來那時候的那些青年從軍了嗎?林團長咬牙切齒的回憶起這段往事，一邊努力扭動身軀，想給這個青年戰士臉頰上來記重重的一拳。
「你們這些垃圾，把我的兒子還來!」林團長聲嘶力竭地喊道。
但這個青年戰士只用幽幽的眼神冷冷的說道:「我不是殺死你兒子的人，我只是祂忠實的僕人。」
說完，他揮手示意後方的機甲兵上前來將林團長綑綁住，並命令道:「把他綁在基地裏最高的塔上，他要成為那第一個見證與傳頌神跡的聖者。」
接下來的事情，林團長在傳記裡寫得很簡略，只說，像是場夢一樣。
在高塔上，他看到了，由這個青年戰士率領的一千五百名輕機甲兵，像是老早就預知了敵人的每一步動作一樣，將每一發子彈，每一波的攻擊，都精準無誤的打在敵人的弱點上。
爆炸聲，慘叫聲在持續了四個小時後停了下來，五萬俄羅斯的精兵，此時便成了成堆的屍體和廢鐵。
那個青年戰士帶著幾個隨從，重回到高塔上，滿是塵土與血漬的身軀在林團長面前半跪了下來，慈祥的對他說道:「現在，開著那底下的部車往西方走吧，去宣揚你所看到的神跡吧，帝國將因你的奉獻而榮耀。」
不知怎麼的，聽完這位青年戰士的話之後，之後往西方的路該如何走，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全部像是電影一樣在他腦子裡跑了一遍。霎時間，他感動得涕淚縱橫，自從他兒子死後，他再也沒像這樣有過如此大的情緒反應。
臨走前，他突然想道自己還不知道這位戰士的名字，於是探出車窗問道:「神的使者啊，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和祂是如何和你溝通的嗎?」
這位青年戰士彎下頭頸，指了指自己後腦勺下方的兩指寬的橢圓形銀色裝置說道:「我叫做賁月，而就是這台EMAtrans，讓神能告訴我敵軍的動向，並為祂與帝國帶來鋼鐵一般的勝利。」
此後，靠著林團長的傳教，這支神奇的部隊不斷的沿路降服俄羅斯與西盟的軍隊，最後帝國軍真的在冬日來臨之前就成功的截斷了歐亞鐵路，甚至在之後拿下俄羅斯在歐洲的各大都市，取得了三戰的最終勝利。
EMAtrans這項技術其實早在2030年代就已經陸陸續續在各軍團進行小規模的裝備與測試，而經此事件後更是聲名大噪，甚至開始拓展到民間，說是能幫人民在工作崗位上更具有競爭力，至今，它已變成只要是在大城市生活的人不可或缺的重要配件。
「EMAtrans，」孔中尉漫不經心地起了個頭。
「為你與帝國帶來鋼鐵一般的勝利!」程藜而煞有其事的喊出這句常在電視上聽到的宣傳局廣告，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根植人心啊。」
「的確是呢。」
這段傳奇般的史事，被帝國中央無數次的轉譯成各種戲劇、文宣、以及遊戲，但不論形式怎麼變，總會有那麼一個橋段，是一個年輕人低頭指著自己的脖頸背側念出這句台詞，然後背景便出現那飄揚的火紅五星旗，帝國萬年不變的象徵。
「不過啊，我剛剛那段話倒不是為了打趣瞎說的，你在首都有聽說過那位賁月大校後來的動向嗎?」
程藜而搖了搖頭。真的，回想過去在首都的十幾年，好像真的從來沒有人關心過這位大校的動向，畢竟對帝國來說，只要在人民心中有個共同的符號，能夠在自己工作崗位上全心全意的效忠國家，這就夠了，哪需要去在意一件事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細節呢?
「我告訴你啊，那位大校就正在我們基地裡擔任指揮偵查排的工作，我想你既然是神經外科醫師，應該很有機會跟他合作到。」
「哦?」程藜而吃驚的喊了一聲「他還在繼續服役嗎?」
「那是當然，像他這樣的英雄，怎麼會退休呢?每次行動，他的個人表現可是不輸那些年輕人的啊!」
過了一個檢查哨後，孔中尉將車在路邊停下，從後車廂拖出一根帆布太陽傘和兩把板凳，在吉普車旁一擺，便邀程藜而一齊坐了下來。
「從這到基地還要四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就先在這裡暫歇會吧。」說著，孔中尉從軍服裡側的口袋掏出了包菸，點起了火，遙目著遠方偶而在單調的地平線上突起的黃色稜角巨岩，一口一口，溫吞吞的抽了起來。
「這是軍隊配給的香菸，要來一根嗎?」孔中尉把香菸盒遞到程藜而面前。
程藜而搖了搖手拒絕了。
「啊，也是，在首都吸菸可是會扣信用積分的，太久沒回去我都給忘了。」
這條規定是「為帝國健康工作六十年」政策的產物，時至今日，在中國東部沿海地區的人均壽命已達85歲，為了不讓高齡人口變成國家財政的負擔，同時也要保持年輕人口穩定的生產力，任何不健康的行為都會被視為扣分的項目之一。在到處都是監視鏡頭的城市裡，程藜而有時會對這樣無微不至的看護感到厭煩，但想到自己的確必須保持良好體能去尋找父親，她也是盡可能的忍下來了。
恰巧瞥見孔中尉頸上銀色的相盒項鍊，程藜而便開口問道:「麥冬中尉，你結過婚了嗎?」
孔中尉放下了香菸，左手捧起胸前的那個相盒，微笑著說道:「結過啊，還有過個孩子呢。」她邊說著便打開相盒。「你看她可愛吧。」
照片裏頭是捧著嬰兒的麥冬中尉和她先生的合照，兩人的軍服都光彩筆挺，笑得很是幸福。
「感覺是個幸福的家庭呢。」程藜而一邊微笑著說道，一邊偷偷抬起眼球觀察孔中尉的反應。
「是啊，當時是真的滿幸福的，只可惜也是當時的事了。」孔中尉輕輕的闔起了相盒，又淡淡的吸了口菸。
程藜而沒有接話，她知道人到了這個年紀，有些事情是不用旁人追問，就會自己說出來的，這點，她在母親還有協和醫院的前輩們身上驗證過太多次了。
果不其然，孔中尉把菸吐了出來後，繼續說了下去:「我是在52那年成的婚。我生下孩子沒多久，有點航空科技背景的他就被調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去參與帝國的火星殖民計畫，那時我還抱著孩子去跟他送行，哪知道他連發射中心都還沒到，就在途中因為陸橋坍塌不明不白的「為國犧牲」了，我傷心都還沒完呢，沒過兩天孩子就因為吃了軍隊食堂裡不知哪個缺德廚師做的米粥，上吐下瀉，還來不及送醫院，就因為電解質嚴重流失夭折了。」
程藜而低下了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孔中尉繼續說了下去:「所以啊，我這輩子最恨那些偷工減料的建築商和手腳不乾淨的廚師，倘若再讓我見到一個，我肯定衝上前去暴打他一頓，讓他嚐嚐帝國母親鋼鐵般的拳頭!」說著說著，她自己笑了起來，拍了拍程藜而的肩膀，說道:「好啦，聽我這個老太婆抱怨完了，該是你這個小姑娘講講自己的戀愛史的時候嘍，在首都有沒有遇見好的對象啊?」
又是這個話題! 程藜而尷尬的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呢，麥冬中尉，我甚至沒談過戀愛呢。」
其實這句話她自己也不知有幾分正確性。在學生時期追過她的男生不在少數，她也有嘗試過和幾個相處過一陣子，但是自己常常忙於醫學本業到不知日夜的地步，男方傳來的訊息也常沒得到回應，久而久之，也就慢慢不對此事有所想像了。戀愛是什麼感覺呢?她從來不曾理解過，對她來說，恐怕只有完成找到父親這件事，才能讓她的注意力從本業上被解放吧。
孔中尉一臉誇張的驚呼道:「什麼，像你這樣的好姑娘居然沒談過戀愛!不行，到基地後冬媽推薦你幾個不錯的小夥子，就算你都看不上，增加點回憶和經驗也是好的。」
程藜而被孔中尉的誇張反應逗得格格格笑了起來。「謝了，麥冬中尉，你真是個好人，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哪裡，以後私下就叫我冬媽吧，平時叫軍銜什麼的多彆扭。生活上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啊!」
兩人上了車，繼續著他們的旅途。
看著車窗外的景色，程藜而發現每座路燈上，都綁上了一根五星紅旗。這提醒了她，再過兩天就是十一國慶日，彼時在各地都會舉辦盛大的閱軍與勞軍儀式，卡拉博加茲灣駐軍基地，應該也不在例外。
一百二十三年以來，帝國的象徵一直是鐵鎚與鐮刀，即便幾經派系鬥爭，以黨領政的傳統依舊未變，以後應該也會一直延續下去。
她記得當她識字後，曾在父親的書架上讀到民國時期張愛玲對中國人命運觀的一番整理。張氏認為，相較於西方有創世與末日觀，東方人對於時間的想像更像是竹子，一節一節的，有和平，有動盪，但總之是綿長而無窮無盡的。
就這麼用胡思亂想和閒聊消磨時間，在接近傍晚的時刻，他們終於能從遠處看到駐軍基地的燈火。配合上寬敞路面旁整齊劃一的路燈，整幅景像看起來就像他們是正要啟航的戰機，正在跑道上往深邃的夜空疾駛而去。
「歡迎來到你的新家。」孔中尉回頭對程藜而眨了眨眼。
創作內容
卡拉博加茲灣戰爭 第一章
樞塔與帝國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