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睜開了眼,發現自己居然用手撐著額頭睡著了。蕾慵懶地嗯了聲,望著四周。夢中那熟悉的海洋已然褪去,如今映入眼簾的是另一種早已習慣的景色。
青綠色的光苔點亮了這座半圓石穴的每一個角落,它讓本來陰暗潮濕的岩壁綻放出不屬於它的那片光輝。蕾嘴角揚起了淺淺的微笑,伸手勾起自己那長至腰部的銀色長髮,用手指細細地摩娑著它。
「心情不錯啊,坎緹娜。」
蕾轉頭看向洞口,阿碧爾絲左手插腰站在那裡望著自己。她臉上的笑容加深,然後從王座上起身。
「也沒什麼好不開心的,不是嗎?」蕾站在階梯前,望著那穿著旗袍的女子答道。
阿碧爾絲聳了聳肩。「這倒是?」她走到了女王的面前。「所以今天也要去那裡嗎?」
蕾心裡閃過了人類孩童們在村莊裡嬉戲的景色,那是她前陣子去那裡看到的,蜘蛛們也因為自己的命令而不得前往該處掠食。在這份指示下,蕾發現當威脅不在靠近時,他們臉上也會浮現笑容,跟自己一樣擁有喜怒哀樂。
蕾垂下了眼簾,過去她所見到的人類往往只會有幾種情緒。最初看見的會是仇恨,然後變成幾近瘋狂的憤怒,最後則因見識到力量的差距而絕望。大多數人類帶給蕾的便是這種近乎單一的情感表現,所以她在過去的戰爭裡才能貫徹任務。
但人類幼種卻帶給自己不一樣的感受,這使蕾不自覺地產生了另一份情緒。
「嗯,我想去看看。」蕾淡淡地說,儘管這違背了心中的任務,但她仍執意地說出口:「也許在這個世界裡,我們可以和平共存。」
「……您忘了那五百年間,人類與鑄光師是如何對待我們的嗎?」阿碧爾絲問道。
「但我們同樣殺了很多人。」蕾的聲音近乎冷酷地說道。儘管知道這在阿碧爾絲耳裡肯定不好受,但還是得說出口才行。
聞言,她沒有展現出如蕾預期般的暴怒,反而只是嘆了口氣。
「王啊,畢竟我跟阿碧爾絲都是您的分身,所以都感受到您內心裡的煎熬。」從洞口走出了另一個紅髮的男子,他杵著一柄拐杖,身上穿了件看上去頗為高貴的襯衫與背心。「但還是要請您以蜘蛛部族的存續為重。鑄光師與人類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盟關係,那才是最大的威脅。」
「安格,你應該來勸勸她才對吧?」阿碧爾絲回過頭望著那男人,沒好氣地挑眉。
但男人卻只是甩著手上的拐杖。「勸得動早就勸得動了,但我不排斥去了解人類。」他走到了阿碧爾絲身旁,明顯高出她半顆頭。「知道的越多越好。」
阿碧爾絲翻了個白眼,不再多做回應。
聽著這兩人的鬥嘴,蕾發現自己原本沉悶的心情頓時輕鬆了不少。她當然會以蜘蛛為重,在自己身邊的是他們而不是人類。無論發生什麼事,蕾都清楚地知道她一定會做出對蜘蛛最為有利的選擇。
「雙方的平衡已持續了太久,我被賦予的『任務』毫無進展……但現下我們也確實攻不進『都市』,畢竟那城牆與安置在上面的詭異武器都會對蜘蛛造成極大的傷亡。」蕾望向雙手杵著拐杖,站得筆挺的男人。「安格,就麻煩你潛入『都市』裡吧,搜集人類的情報,還有破壞那兵器的方法。」
安格彎下了自己的腰。「是,吾王。」
「阿碧爾絲就請妳開始整備黑森林的蜘蛛們,只要安格一回來,視情報內容,我們可能會需要馬上出戰。」
「了解。」阿碧爾絲微笑地點頭。
望著兩人的離去,蕾杵在石室好一會,然後才邁開步伐走出了她的巢穴。蕾讓自己的感覺往外擴張出去,她能感受到岩壁上有蟲子在蠕動、她能感受到那躺在地上的樹枝,亦能感覺到石穴外的風。
蕾跨出了地穴,望著這片焦黑的土地和枯樹林,彷彿被飢腸轆轆的烈焰啖食過一般,了無生機。她瞥向位於入口旁最粗壯的一根大樹,即使身上早已佈滿了無情的黑,但立於大地上的身姿彷彿正在向自己述說著那一段過往,以及它還沒認輸的頑強意志。
它不會因為這點挫折而倒下。
蕾讓感覺延伸過去,輕輕地摸著那略顯粗糙的樹皮。如果這些早已亡去的生命也能向自己述說何謂堅強,那她們這些仍在世界上躍動的生命又是否該繼續探詢生命的真諦?
與人類共存或是毀滅掉人類,到底哪一種才能真正地讓三方的鬥爭畫下休止符?蕾抓著胸口。她內心所浮現的「想要理解人類」的情感到底算什麼?明明她知道人類必須要由自己親手畫上句號,他們是該被根絕的種族,那現在又為什麼會抱持著這種『想要理解』的念頭?
不知道。
不明白。
不清楚。
她抬起頭,視線穿過那片枯樹林望著天空上唯一的亮點。蕾瞇起了眼,回憶起夢境中所看見的陽光,不知怎地,看上去一模一樣的東西,她卻覺得有哪裡不一樣。
遠處傳來了躁動的聲音,蕾望過去,林立的黑色樹幹間能窺見那巨大的身影正在往某處集結。安格已經出發,阿碧爾絲也馬不停蹄地執行自己被交付的任務。
那麼她也該好好地釐清自己的思緒。為了即將到來的決戰,她不能再這樣猶疑不定。
她得下定決心。
*
蕾赤腳踩在那佈滿黑塵的大地上,眺望著離枯樹林不遠處的小村莊。即使離蜘蛛巢穴這麼近卻還是傳來了嬉戲的笑聲。蕾感到猶豫,確認了心思又怎樣?沒有確認又如何?如果與人類相互理解就能解決戰事,那她又何需遲疑?
「唉。」
但也許正因自己雙手已經沾染太多人類的鮮血,所以才使她心理始終都有那一份芥蒂在。
伸手撫著環繞村外的朽木欄杆,蕾朝那些殘缺不堪的建築望去。小孩子們在中央的走道跑動著,儘管銀色髮梢和雙手雙腳沾了黑灰、衣服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補丁,但他們臉上卻綻放著能讓這世上萬物都相形見絀的燦爛笑顏。
跟在那些孩子身後的,是一群銀髮的大人。雖然不比孩子們燦爛,但臉上仍掛著看上去很是欣慰的微笑。蕾不自覺將他們跟內心裡的人類相互比較──原來人也能有這種表情嗎?
「啊,是紅色眼睛的姐姐!」
其中一個孩子發現了蕾,他找了其他小夥伴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而那些大人們在看見她時,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三步併作兩步跑了過來。
蕾低頭望著那些靠近自己的人類幼種,悄悄地讓「感覺」附著在他們身上,回饋給自己的是那一份真摯的情感。他們開心、他們興奮、他們天真,那都是與這世界完全不相符的心。
而這一份感情也深深地重擊了蕾,但可不能讓他們看見自己沉悶的臉。她勉強勾起笑顏,收起感覺,伸手摸了摸他們的頭。
「過得還好嗎?」
「嗯!很開心。」其中一名男孩子笑道。
「可是他都愛拿樹枝打人,很討厭。」另一名女孩抱怨道。
「呃,這個──」
「沒關係。」蕾打斷了原本欲解釋的成年人,然後看著這些有著銀髮的幼種。「他們開心就好。」
「……是。」
跟小孩子寒暄了會後,蕾便放著他們玩樂去了。聚集過來的銀髮男人們讓女人去照顧他們,然後靜靜地站在女王身旁。這些人看上去有些緊張,蕾甚至不用去觸碰,也能從他們臉上看到恐懼。
這又與她內心中的人類不謀而合。
「女王大人。」
蕾轉頭望向那朝自己走來的女性。她跟那些幼種及聚在自己身旁的銀髮人不同,這人與阿碧爾絲一樣留著黑色的長髮,墨綠色眼眸也讓蕾感到新奇。即使穿著有些髒亂的麻布上衣和長褲,但那頗具威嚴的態勢,著實讓女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妳來了,那你們走吧。」蕾對著一旁的銀髮人說道。
「是!」他們一邊大喊著,紛紛走離,那速度幾乎跟用跑的差不多了。蕾挽起自己的銀髮,明明也沒觸碰他們居然就怕成這樣。若不是聽過傳聞,那就是自己看起來很嚇人囉?
黑髮女人走到了自己身旁,微微欠身已表敬意,但當站直身子時,墨綠色眼眸卻傳來了疑惑。「今天只有您一人?」
蕾點點頭。「他們有其他要事得處理。」她看著村莊,食指將銀色髮絲勾成一圈,扭頭望著那女人。「陪我走走吧?」
「是。」
她們走離了原本的村莊門口,卻沒有往村內去,反而延著外圍的欄杆走動。蕾走在內側,看著這些早已經腐朽的物體,她不自覺地用手去撫摸,用手指感受那略顯粗糙、凹凸不平的表面。諷刺的是,比起自己親手觸摸,以「感覺」來去攀附反而還要更有感觸。
耳邊還是能聽見孩子們的嘻笑,這讓蕾心中的天秤漸漸地失了平衡。她止住了原本欲上揚的嘴角,然後收起了摸著欄杆的手。
「您很……開心。」
蕾瞥向她,卻發現那人類正看著自己。這也是讓蕾有印象的其中一點,她跟其他銀髮人不一樣,那眼中看不見絕望或恐懼,或許有點警戒,但卻十分真誠。
「妳看起來心情也不差。」她胡謅的。
但人類女子卻笑了。「這是騙人的,對嗎?」
這話反倒讓蕾感到驚訝。「為什麼這樣說?」
人類女子抿著嘴唇,然後轉身過來正面對著蕾。「因為我認為您應該不會對我們這樣觀察入微。我們本質不一樣,看待彼此的角度或觀感也不同。我……就只是『人類』而已。」
蜘蛛女王放鬆了食指,銀色髮絲緩緩落下。「很好。那說說看妳是如何看待我的?」蕾的語調比方才還要更冷幾分。「妳知道我能分辨人有沒有在說謊。」
蕾將感覺輕輕地觸碰在那女人的臉上。只要這人類說謊,她就能透過這處碰來感覺到差異,或是心跳,或是微微蹙起的眉、亦是不安分的動作她都一清二楚,甚至也能靠它殺了眼前這女人。
女人思忖了會。「要說如何看待您,我不知道。但我感謝您給了他們這樣一個地方,讓這些孩子能有這塊不被任何紛爭所影響的世外桃源。」她站直了身子。「雖然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軍人,但還是替人王謝謝您。女王大人。」
蕾的表情又更冷了,但並不是因為這女人說的話而惱火,反倒是在聽見人王二字的時候,內心起了一股不明所以的漣漪。既熟悉而又陌生。
「說說看吧,你們的王是個怎樣的人?」蕾依然將感覺黏在那女人身上,逕自邁步走了起來。
女人也尾隨其後。「是名年輕的王,雖然今年才二十六歲,但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手腕與傑出的智謀。現今人類多虧了他才能擁有這般美好的盛世。」
「盛世啊?即使是暴露在我們這樣的威脅之下?」
「是。」
蕾輕笑一聲,但經過觀察,這些年來人類確實變的不太一樣。無論是建築的修建或是那詭異兵器,都讓蜘蛛毀滅人類的任務變得更為艱鉅。原來都是因為這人王搞的鬼。
「他叫什麼名字?」蕾問道。
「凱勒斯。」在提到這名字時,女人的語氣頓時變得敬畏了起來。「我們的王叫『凱勒斯‧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