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約翰˙舒爾茨見面的日子比想像中還要快。
並不是因為他提前來到分館,而是在分館的時間彷彿流逝的比其他地方還要快,就像翻頁一般快速來到了約翰˙舒爾茨預定到來的日子。
不過分館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一樣就是將內外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恭迎主人的到來。
亞岱爾是這麼說的:如果因為知道家主到來才特意準備什麼,這種態度就不正確,應該要做到如往常沒有不同,讓家主無論什麼時候造訪都有回家的舒心感,這是使用人應盡的本份。
我聽他這麼說的時候,真的肅然起敬。這並不是顯擺或是賣弄,反而就像是再日常不過的風景,不值得任何大驚小怪。我覺得有這種價值觀的亞岱爾,真的很值得尊敬。
在此同時,正因為他是這麼說的,才顯得我是多麼的不敬業。
我是聽說約翰˙舒爾茨即將巡視分館才特別將馬廄和馬場打點一番的,在做使用人的覺悟上,這棟分館的所有人都能遠勝過我。
……
不對,我只是來工作,我幹嘛要跟其他人比對約翰˙舒爾茨的忠誠度?雖然我的確很驚嘆這棟分館對約翰˙舒爾茨本人的忠誠,但這不等於我也要一併崇拜他吧?
總之,在約翰˙舒爾茨預定到來的這一天早晨,我姑且穿上了正式的服裝,先檢查衣服上有無汙漬、塵埃、皺褶,確定沒有問題再一件件換著上去,還擦亮了馬靴,期許自己不要有辱分館的門面。
……這部分是亞岱爾要求的,他希望我至少不要在外表拉低舒爾茨堡分館的水平。
就在我換著完畢,就接到了亞岱爾的通知。
『家主約於半小時後到馬場準備騎馬,替家主選擇狀態最好的馬,不要擾了家主的興致。』
我思考了下,居然不是五分鐘後,而是半小時後嗎?權勢地位越高的人做派越多嗎?說起來,我竟然從沒收到突發狀況的通知,真是太讓人驚訝了。
我所不知道的是,我能有條不紊的從容安排行程,全是仰賴亞岱爾的管理才能,正因為有他的調度,我才能這麼從容的感慨。
確定還有時間,我走到馬廄裡面掃視每一匹馬的精神狀態,最後選擇的是正在閉目養神的布萊克。
『選我當家主今天的坐騎?不選葛萊特嗎?』布萊克是一匹黑馬,牠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過去這種殊榮通常都是由葛萊特擔任的。
『哦,我很擔心牠會不會因為沒載到亞岱爾,心懷憤恨的把人甩下來。』
聽到我的汙衊,葛萊特不平的說:「我是那種沒教養的馬?再說,就算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這麼做好嗎?家主的氣質可是很可怕的。」
『……那我可以拒絕嗎?』布萊克聽到葛萊特的話後,開始萌生退意。
『不行,雖然葛萊特是你們之中最出色的,但你也有葛萊特比不上的優點。』我斬釘截鐵的說。
眾馬狐疑的盯著我,像是認為我在說謊。
『比起葛萊特那個看起來是種馬但其實是處男的傢伙,布萊克你在這裡有三個愛人對吧?』無視眾馬震驚還有布萊克快昏倒的模樣,我接著說了下去:『而且還是二雌一雄,我覺得你能周旋在三匹馬之間還餘刃有餘,精神素質應該很強大才是。而且你的身體素質也只略遜葛萊特一籌,我相信你可以的。』
……
布萊克沒好氣的說:『謝謝你的這番說明,我又重新回到單身狀態了。』就算不去看布萊克也知道,有三道冰冷的目光正瞪著牠,而牠這次真的百口莫辯了。
我笑瞇瞇的回:『花心濫情是不好的,下次還是專情一匹馬會比較好喔。』
『……我明白了,你是故意的。』布萊克嘟嚷著說:『真是見不得人好,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不幸上。』
布萊克後來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出柵欄,我並沒有打算為布萊克戴上韁繩與馬鞍,想讓牠以最輕鬆的方式活動。如果是一般人,我這種做法是錯的,但對於一個是哨兵的傢伙,我不認為少了這些配備就會讓他行動不便。
另一方面,哨兵的五感其實遠勝常人許多,過去剛覺醒的哨兵正因為五感過於強烈無法收放自如,就像會被最柔軟的羽絨被底下的金幣喀著的公主,一點點異物也會覺得不舒服。
一位黑暗哨兵不至於無法熟練控制五感的收放,但多少地減少異物的存在感倒也不壞。
後面,當我要帶布萊克離開馬廄時,葛萊特還在那邊碎碎唸:『怎麼可能!布萊克那傢伙居然比我早成人?』
我不打算理會敗犬的叫囂,而且基本上只要葛萊特不放棄亞岱爾,我想這一生牠都會是處男。就算用怎樣寬容的態度看待亞岱爾,我也不認為他能接受人獸戀。
死心才是葛萊特最好的醒悟,至於花心漢布萊克,交給我處理就好了。
我才剛領布萊克出來,就在馬廄外面見到一個男人。
危險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嚮導的情緒感知能力讓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正視眼前的男人。
最先留意到的是男人周邊的氣場,很多人在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時,應該是感受到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威壓,他光是靜靜站在那裡就具備讓人無法輕忽的存在感。
嚮導所感受的並不僅止於此,我本能地不願意和對方待在同一個地方,即使對方什麼也沒有做,但預感告訴我下一秒就會被對方撕碎。如果是哨兵看到這個男人反應應該會更大,表現得會更為激烈才對。
我知道這名男人叫什麼名字,他就是阿埃倫導師介紹的工作對象,舒爾茨堡的主人,約翰˙舒爾茨。但就算我知道他是一位黑暗哨兵,他身上的氣息並不能單純用『黑暗哨兵』來解釋。
過去我也與另外兩名黑暗哨兵擦身而過,但他們身上也沒有這麼異質的存在感。
我打了個冷顫,這個人……跟失去精神嚮導的我一樣,絕對不可能在哨兵嚮導的世界生存,不僅如此,還會被任何一個哨兵嚮導排斥。明明是一個黑暗哨兵,卻與哨兵嚮導格格不入。
「你就是迪諾˙蘭頓?」約翰˙舒爾茨等了許久也不見眼前的男人開口,臉上的表情冷了下來:「讓主人等這麼久,可不是一介傭人該做的事情。」
聽到對方的譴責,我立刻清醒了過來,現在並不是陷入恐慌的時候,我立刻敬業的回道:「讓家主等了這麼久是我的失職,我已經挑好了今天最好的馬匹供家主使用。」
布萊克雖然有些畏懼不滿,但仍然溫馴的低下了頭。
約翰˙舒爾茨冷淡的看了我和布萊克一眼,他那如同刀刃雕刻的薄唇輕道:「過去的傭人挑的都是芬奇,你卻選了另一匹馬?」
「這是我根據今天每匹馬的精神狀態,挑選的最佳選擇。」我毫不相讓的回道:「若是家主對這匹馬有所不滿,我也可以現在領芬奇出來。」
約翰˙舒爾茨挑了挑眉,冰冷的表情也透出一絲溫度,「不了,你挑選的馬我很滿意,」他撫摸布萊克的鬃毛,確認這匹馬適應他的存在後才躍上布萊克的背上,「但你的用詞,我很不滿意。請你記住,你來到舒爾茨堡分館是以傭人的身分,而不是以精神梳理師的身分任職。」
話一說完,約翰˙舒爾茨就騎著布萊克揚長而去。
「……」
我張大嘴巴呆呆的看著對方的背影,即使對方騎馬的姿態再怎麼俐落,都不能阻止我心裡熊熊燃燒的怒火。
我的用詞?
第一個浮現出來的畫面並不是約翰˙舒爾茨,而是之前和亞岱爾交談時,對方總是顯得不滿意的表情。那個表情結合約翰˙舒爾茨的話語透露了很多事情。
……嘖。
有些觀念不是想要改變就能改變的,比如說我到現在還是很不習慣傭人的這個身分,即使表面裝得再怎麼好,都無法掩飾我內心的不馴與傲慢,而這在對話和行為上是無法掩蓋的。
叫別人不是用名字,而是用姓氏。
稱呼自己的時候不是用我,而是依照對方身分使用不同的謙稱。
叫約翰˙舒爾茨為家主的時候,後面的敬稱應該加上大人。
……
但我就是做不到,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多麼驕傲。即使失去精神嚮導、精神力從A級降到C-、接到退役通知、在哨兵嚮導的世界裡有多麼格格不入,過去因為高階嚮導的身分所抱持的自信與驕傲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過去站立的地面有多麼高聳,疊到谷底之後還是只會以過去的視野看其他人。換句話說,直到現在我也還沒有放下以前的驕傲,即使那已經成為了傲慢。
何其滑稽的自欺欺人。我自嘲的想。
『小不點,你想偏了很多呢。』
一道溫潤的聲音在我腦海浮現,我驀然一驚,心底盡是詫異,這種直接傳進腦中的聲音其實也等同於和我建立精神連結,而這個聲音並不是馬廄裡任何一匹馬所擁有的。
『哎呀,居然把老頭子的聲音與那些還活不到十年的幼童相提並論?這未免太看不起老頭子了吧。』溫潤的聲音充滿笑意,但我只覺得危險。
連我在想什麼都能知道,這絕對不只是精神連結。
我立刻試圖清除對方的精神連結,卻詫異的發現自己竟然無能為力,對方已經進駐我的精神圖景,並且掌控了全局。
……在哨兵嚮導的戰場上,這等同於將死。
若是對方有意,我的精神圖景會被攪亂得支離破碎。
「……你是誰?」我渾然不覺自己嘴唇發乾,聲音也沙啞無比。
『老頭子只是一頭龍,』溫潤的聲音稍有停頓,接著說:『只是一頭活得有些年歲的龍而已。』
我充滿震驚的抬頭看向伏臥在馬廄屋頂上的雕像,銀白巨龍的雕像依舊充滿了威嚴,但那冷冰冰的物質感告訴我這只是死物,根本不可能突然活動起來。
『老頭子並不在那裡,還未在這世界上站穩腳跟的小不點,因為老頭子正在你的精神圖景裡暢遊,這裡是我待過的精神圖景其中最舒適的地方了,到處是柔嫩的綠意,卻不見任何精神嚮導呢。』
「……我的精神嚮導已經沒有了。」我不帶任何情緒的說道。
『這樣啊,那老頭子得恭賀你的精神嚮導消失了。』
我還來不及生氣,對方那溫潤的聲音染上一絲陰暗的殺意,吐露著可怕的話語:『這樣老頭子就不需要獵殺它們了。』
在聽到獵殺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只覺得背後一片濕冷,我敏銳的察覺對方是認真的,如果我的精神嚮導還健在,一定會被這道聲音的主人獵殺蹂躪到只剩下碎片。
『這大概就是龍的領地意識吧,即使老頭子其實根本不想對它們痛下殺手,但一旦出現在老頭子面前,就會紅了眼眶只想著抹殺它們。』
明明是溫潤如珠的嗓音,我現在只覺得可怕。這不是單純的殺戮問題,而是對方打從一開始就佇立在不同次元之上,並不是以殺戮為樂,就只是單純的清掃在對方領地上出現的存在。
無論那是溫馴、柔弱、善意、挑釁、憤怒、嫌惡,無關善惡是非對錯,想必在這個存在面前的其他事物,都會平等的遭到驅逐與毀滅。
孤高之王……就在我心裡浮現這個詞彙時,我忽然想到了約爾茨堡的主人約翰˙舒爾茨,對方也是一位孤高之王,沒有任何人能夠侵犯他的城池。
『……你是、約翰˙舒爾茨的……精神嚮導?』
雖然是問句,但我已經肯定了這個猜想,約翰˙舒爾茨出現之後,這個聲音才跟著出現,若說沒有關連那是不可能的。
『精神嚮導……是嗎?』那道溫潤的聲音微微嘆息著,『以小不點的知識來說,大概也只能這麼理解吧。』
……有種被鄙視的意味呢。
『老頭子……就只是龍而已,小不點應該也有聽過舒爾茨堡的故事,過去與舒爾茨的祖先有過一段交情、並引領舒爾茨成為一方霸主……那就是老頭子。』
溫潤的聲音在這時的口吻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顯得平淡,就像長久歲月磨損了所有的輕狂與不馴,只留下在空氣中流動的靜謐氛圍。
『老頭子名喚阿爾比恩,還未在這個世界上站穩腳跟的……小不點啊。』
我的眼中似乎映入了某個畫面,那是無與倫比的強大存在,只是出現在那裏就被世人所敬畏。
久遠歲月的隔閡瞬間就被跨越,過去與舒爾茨的先祖往來的銀白巨龍、在故事與詩歌裡被稱頌的偉岸之存在……
世人用滿懷敬畏的情感如此稱呼牠──
──阿爾比恩。
……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自己的孤高存在。
後記:
終於寫到龍了,好開心,有種『終於寫到這裡了』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