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冰花散盡之時，就是思念萌芽的時刻。
炎熱的夏日艷陽火辣辣地照在幸村梳理得平貼的頭髮上。不合腳的皮鞋踩在被曬得有些晃動的街道上，慢慢地把裹在襪子裡的腳丫子蒸熟。汗順著脖子流下來，瞬間被厚厚一層西裝布料吸收。
「這個鬼天氣。」幸村心裡暗罵著，推開了辦公大廈的門口。
「你回來了。」坐在櫃檯前的接聽小姐禮貌地微微一笑。「總經理要你到他的辦公室一趟。」
幸村點了點頭，快步走向旁邊的電梯。
「幸村先生，」正當他按下電梯按鈕時，接聽員小姐從椅子上轉過身子。「今天的長相也依然很讓人提神啊。」
幸村故作沒聽見，趕緊趁著電梯門打開之後鑽了進去。冰涼冷冽的言語彷彿是夏天最好的空調，吹得心裡也麻木了。
‘叮’一聲，電梯停在第十一樓打開了。出現一張狐狸般的臉孔，堆著滿面的笑容。自己的上司，卻毫無上司的模樣。倒不如說，邋遢。
「喲，幸村。」穿著鬆散西裝的棕發男子親熱地推了推幸村的肩膀。「怎麼那麼熱啊你？公司的空調不夠冷嗎？要不要我出錢幫你安裝一個？我可以親自幫你和經理說說哦？」
「別鬧，安貴。」幸村冷冷地回應，推開了他的手。
「啊呀？生氣了嗎？」男子瞇起眼睛吃吃笑。「小心你在和誰說話哦，幸村。別得寸進尺了啊，也不看看自己是誰，給你一點台階就放肆了？真是的——」
「……」
幸村咬著牙，不發一語。手心在冒汗，心裡怦怦直跳。冷靜，冷靜，不能就這樣失態。
「唔，真是可愛的表情呢。好啦，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後輩。」電梯停在十三樓，男子瀟灑地拍拍幸村的肩膀，走了出去。
「區區只會拍馬屁的副經理有什麼屁用……」幸村心裡罵著，手卻放鬆了下來。心臟像是解脫了千斤鎖，緩慢了下來。
‘叮’，電梯抵達十四樓，幸村的心跳又再次加速。兩次遲到，三次病假，這次見總經理恐怕兇多吉少。因為省錢而發痛的胃部咕嚕咕嚕地翻騰起來，幸村差點沒暈過去。
敲敲那扇厚實的木門，彷彿聽見死神‘請進來’的召喚。
「幸村先生，請坐。」相貌堂堂的年輕總裁坐在豪華皮質轉椅上，把手一拱表示坐下。
心跳再次急劇加速，幸村強忍著翻騰的胃部沒把昨晚的晚餐吐出來。
「根據安貴先生的統計——幸村先生已經是第二個月沒有業績了吧？我們身為國內排名第三的房地產公司，絕對不容許員工白領薪水。」
經理特意把‘絕不容許’加強，聲量微微提高。
「沒有業績？」幸村猶如晴天霹靂，自己可是拼了老命去做。「可，可是經理，我有——」
「嗯……我看看，客戶的名字都是開在安貴先生的簽名以下——」
幸村張大了嘴巴，恍然大悟。原來安貴向自己推薦的‘頂級潛能客戶’，都早已是將要開在自己的名下，自己只是被當成做跑腿的工人使喚而已。
被騙了，幸村心裡暴怒起來。這個狡猾的老狐狸！
「幸村先生，」經理丟開手中的文件。「本公司從來不缺人手，但安貴先生向我提出要求，再給幸村先生你一個翻身的機會。」
開什麼玩笑！被人利用，玩弄於鼓掌之間，還被可憐地施捨了一把，幸村恨不得咬舌自盡。冷靜，冷靜。要冷靜。
「最近郊區發展計劃，有份合同想要求你和當地買家簽約。這個可以算在你的業績當中，當然做得好的同時還可能提升你在本公子的地位。」
完全沒有妥協的語氣。
「是什麼合同呢？」幸村接過經理手中遞過來的資料文件，翻開。
「啊啊啊啊啊啊去死去死去死！安貴去死！賤人！賤人！」
幸村發瘋了似的狂甩枕頭，扔向單薄的公寓牆壁。
「吵死人！要發瘋滾遠點去！」隱約聽見隔壁家大嫂罵罵咧咧的聲音，但幸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眼中充滿了血絲。
資料上大刺刺寫著《木平茶園房屋擴展計劃》。
「木，木平……」幸村顫抖著手，翻開合同的第一面。
「正確。」經理冰冷的語氣繼續道。「木平茶園近期幾年來的收成並不理想，最適合用於房屋擴展，刺激鎮內的經濟發展。」
「但，但是……」
「你的工作就是找到茶園的主人，並且把這份合約簽妥。不然，我們很遺憾將要請你打道回府了。」
經理冷笑著，毫無人性的聲音已經近乎冰冷，刺穿了幸村的靈魂。
「真狠心啊，安貴。」幸村鬧夠了，累倒在床頭邊。「真狠心……」
幸村在迷糊中，看見了滿茶園子的魯冰花。芬芳的茶園裡，蝴蝶在飛舞著，萬紫千紅的魯冰花地矗立在茉莉茶樹當中，宛如星星一般隨著風搖擺閃爍著。搖擺著的花兒，構成一幅美到極致的景色。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 母親的身影不時在茶葉間經過，唱著一隻又一隻的歌曲，飄散在茶園間。母親的雙手總是充滿了泥土與茶葉的香氣，溫暖又芬芳。
「媽媽！媽媽！」幸村興高采烈地跑向茶園見的人影。
忽然間，一輛輛巨大的平土機噴著黑煙，推倒了一顆又一顆的茶樹。蝴蝶四處紛飛，一株株的魯冰花隨著機械的威力而倒下。飄散在茶園間的人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
「不，不要啊，」幸村想要喊叫，喉嚨裡卻發不出聲。「我的家，媽媽——」
幸村豁然睜開眼睛，渾身是汗。
「夢，嗎……」身上還穿著工作用襯衫，倒在床邊的地板上。「怎麼會這樣……」
幸村坐起身子，背靠在床沿邊上，看著窗已經升起的月亮。月亮藏在二氧化碳中，變得朦朧不清。
「雖然過了整整六年，家鄉的月亮還是比較漂亮啊……」幸村看著月亮自言自語。
母親在幸村十八歲那年患病過世。悲傷之下，幸村毅然選擇離開了村子，到遙遠的城市謀生。直到離開之前，父親卻再也沒有說過一句挽留的話語。冷清的茶園，少了母親的歌聲；少了母親的身影。幸村不能接受這一副景象。
但是在心的最深處，對母親的思念從來沒有間斷過。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咬著牙打著報告的同時，仍然不斷地在想念。
這些年日來，在公司有點業績，三餐也勉強能夠應付，卻是為了什麼？
父親在母親離去後默默地耕耘茶園，自己流離在外，卻是為了什麼？
年輕傲氣頂天立地離家出走，受人冷落排擠依然堅持奮鬥，卻是為了什麼？
魯冰花傲氣地挺立著，自以為是薰衣草。認為自己稍微有些能幹的同時，卻一瞬間被壓得支離破碎。家鄉的魯冰花卻一株株垂著頭，默默開著花，結著思念的種子。
「笨蛋啊我……」幸村仰天長嘆，臉頰滑下一滴淚。被人怎麼看扁都好，咬咬牙也撐得過去；但面對心裡最深處的痛，只有默默落淚的餘地。
母親時常念著自己，千萬不可驕傲。父親時常勸誡自己，做人要謙虛。
當傲氣從自己身上完全剝落時，真正的思念才會萌芽。
「不知道父親怎麼樣了……」幸村開始想念家鄉。
茶園裡的小池塘還養著鯉魚嗎？後山的青龍木還在開花嗎？
自己的驕傲，孩子氣，父親肯定很傷心吧。不過領悟過來了又能怎麼樣，踏入這條路就再也回不了頭啊。千萬句對不起之間，父親始終還是那副平靜的臉孔。不管怎麼樣，生活還是生活。父親也好，自己也好。
「沒辦法……還是簽下合同吧。」
‘叮咚’，外邊傳來門鈴聲。
「誰？」幸村從地板上站起身來，門外卻沒有任何回應。「請問是誰？」
他走到門前，透過貓眼望向門外。空無一人。幸村打開門，往外瞧瞧。
「這是什麼？」
門前放著一束用紙紮起來的花朵，幸村拿了起來。是公司的每月業績單記錄表，滿滿都是幸村努力而來的名字。被紙包裹著的是一株株五顏六色的魯冰花，飄出淡淡的香氣。
花裡頭還夾著一張卡片。卡片上沒有署名，只有淡淡用簽字筆所寫的幾個字。
‘請回家吧。’
幸村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來，把花抱在懷裡，用力地嗅了嗅。
後記
魯冰花花語：
“母爱、幸福、苦涩、思念”。客家人视它为“客家母亲花”，代表平凡的美丽与哀愁。花语中有苦涩，因为生存环境恶劣，也有人说种子本身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海豚實在不太懂得花語，不過在翻找花語百科之後，覺得好多花都有不同的意義，也實在是挺有意思的呢。小時候很喜歡這首歌，感覺很溫暖XD
謝謝你的閱讀，下次再見！
創作內容
【常駐短文】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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