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好重。
這是恢復意識後的第一個念頭。
睜開了眼睛後，發現眼前的景色非常陰暗。腦海還閃過一些以前不曾看過的畫面，那些畫面幾乎只有線條與色塊，具體來說感覺不到任何具體的資訊，不過心情卻會為之起伏。而那些情感讓人聯想到記憶中實際存在的某些畫面。
頭好暈。
我重新閉上眼睛。
手臂依然感到沉重。儘管如此，還是一段時間後才稍微能移動手臂——肩膀跟腹部的布料也因此被拉扯著，但那不是熟悉的觸感。我還記得自己不久前穿著合身的短袖上衣，並且套上了陳小姐替我準備的外套。
手指也開始恢復知覺了。
我摸到了冰冰涼涼的物體，手指在上頭滑動了幾公分，確定那應該是個平面。看來我的雙手放在某個平面上。
……身體開始發麻了。
不是雞皮疙瘩，而是宛如內臟的神經被人以細絲綑綁的感覺。那種感覺在頃刻之間從心臟擴散至小腿，讓人忍不住睜開眼睛。
我移動頭部，手臂的布料也被拉扯著。
原來我趴在桌子上。
抬起了頭，發現遠方的物體幾乎都被一層發著微光的薄霧壟罩著，變成了充滿毛邊的色塊。有些色塊正在移動著，而且發出了笑聲，接著對談起來，但我聽不到內容，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手掌沒有被薄霧影響，可是在此時充滿了手汗，我盯著掌心，重複幾次握拳的動作，結果從指節傳來了傷口被扯開的疼痛感。那裡有著尚未痊癒的結痂。
這不是我的手。
不過我現在是這兩隻手的主人。
我打直手肘，結果看不清楚指甲的形狀。原來這是近視的感覺嗎？而且度數已經到達這種地步了。既然如此，眼鏡應該就在附近吧？
我用手指探索著桌面。
桌上放著幾本課本跟講義，以及文具用品，而在透明的塑膠桌墊下，壓著數張陌生的照片，都是風景照，也就是海洋與日出那一類的景色。
如果要說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大概就是放在文具旁的相框吧。
裡面的照片是這裡所有的照片裡唯一出現過人類的，是一張兩人的合照，我猜是一男一女，因為其中一方留著超過肩膀的長髮，另一方就不知道了。
耐人尋味的是，我看不到裡頭人物的表情——不是拍到背影，也不是背光，只是被人剪掉了。
頸部以上，都被剪掉了。
這也是為什麼我只能知道其中一個人的髮型。
……我最後在抽屜裡找到了眼鏡盒。那是一個整理得異常乾淨的抽屜，就連釘書針的小盒子都整齊地排在角落。而那些像是私自帶來的書籍，彼此都以乾淨的列印紙隔了開來。從書頁露出的書籤也被透明的塑膠套保護著。
抽屜裡還放著純白的棉質手套。
總覺得，是個神經很脆弱的人。
「……」
我接著戴上了眼鏡。是復古的黑框眼鏡。
眼前的世界都比近視前看到的還縮小了一圈，但至少物品都重新擁有了清晰的輪廓。
原來，周圍也有好幾張桌子——或者該說那是辦公桌。桌子與桌子都被隔板隔開，而我正前方的隔板上立著一個小牌子，寫著這個位子上的人的頭銜，以及姓名。
「教師謝亭宇」。
看來那是我現在的身分。
□
我坐在位子上發呆了一會。眼球終於習慣了眼鏡。
這裡似乎是專科教師的辦公室，因為我的桌上都堆放著與物理有關的教科書。我很想詢問附近的老師們一些問題，但自己此時的外表也是一名老師，勢必會引發一些麻煩……所以，要靜觀其變嗎？
但又有多少時間呢？
辦公室的牆上理所當然地掛著時鐘，我盯著時間慢慢地流逝，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這裡應該是某所高中或是國中吧。時間的話……根據學生時代的記憶，我猜應該還是午休時間，接下來就是下午第一節課。
——為什麼這裡不是叢林呢？
——為什麼我會變成別人呢？
我用手按壓著胸口，再次確認身上穿著的不是先前的衣物，而是陌生的長袖襯衫。胸前的左邊口袋裡沒有任何物品……突然覺得有些悶熱，我於是解開雙手的袖釦，捲起了袖子。
手臂上幾乎沒有毛髮，看樣子是被人為去除的。
臉上也沒有鬍渣，下巴到喉結的部分都很平順……等一下。
有哪裡怪怪的。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夾緊大腿。
……咦？
等、等一下，這個男生是不是平時有騎榴槤上班的習慣，不然為什麼……等一下，我在想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彎下身子，被我坐著的辦公椅滾輪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碰。
額頭撞上了硬梆梆的辦公桌。我縮著肩膀，偷偷解開一顆襯衫的鈕釦——
裡面穿著胸罩。
我扣起釦子，然後挺直身子，躺在椅背上。
閉上雙眼……接著慢慢睜開。
天花板的吊扇轉啊轉的。
我抱著胸，重複著深呼吸。對啊，這時代應該也是有那種選擇隆乳並且穿著女用內衣的男性吧？只要這樣想，心情就會——
不，心情只會越來越差。
是因為這個身體是女性的關係嗎，總覺得淚腺異常地發達。
明明天花板的吊扇沒有轉得那麼快，卻還是糊成了一片。
「完蛋了……」
聲音有些顫抖。
——還真的完蛋了，的的確確是女生的聲音啊。接下來要怎麼辦？
吊扇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女性的臉龐。
對方留著長髮，而且戴著金屬質感的細框眼鏡，此時笑咪咪地看著我。
「怎麼了嗎，亭宇？」她說：「考卷還沒改完嗎？」
想起來了。
我此時是亭宇。
一位女性教師。
「呃……考卷……對啊，我馬上就來改。應該改得完。」
我讓身體離開椅背，然後將椅子轉向，面對那位女性。
紅筆就放在……桌上的鉛筆盒裡。考卷則是在左手邊，此時用紙鎮壓著。我嚥了一下口水，拿起了紙鎮。
在我的記憶裡，學校的老師們大概會聊些什麼東西呢？
至少先不要讓她起疑。
「等下妳有課嗎？」我試著開口。
「有喔，是五班的課。妳有事要找我嗎？」
「——沒有，只是問一下。」我看了下需要批改的考卷，是八班的考卷，「妳、妳覺得……八班的學生怎麼樣啊？我覺得自己最近教的進度開始落後了，因為怎麼樣都快不起來的感覺。也不是說他們不好啦，但就是好學生的比例問題。」
「嗯……是這樣嗎？聽到妳說這種話還滿稀奇的，妳畢竟算是前輩，我也沒辦法提供有用的意見……我在想，說不定是個人的問題喔，妳會不會是被之前的『那件事』影響了？」
「呃，嗯……」
「啊——不過那也沒辦法啊，不是嗎？」
「對啊……」
可惡，給我把話說清楚啊。
搞得我好像牽扯到什麼國家機密之類的。
「妳是說……」我試著套出她的話，「我之前肚子痛的事情嗎？」
「我是說相親啦。」
「相、相親？」
「呃，還是不要說好了，妳似乎好不容易才忘記的說。對不起啦。」她先是吐出了長長一口氣後，接著忽然貼近我的耳朵，輕聲地說：「下班的時候要一起去喝點酒嗎……可是不能喝太多喔，就算我是女生，也不想被妳在大庭廣眾下脫掉內褲……嘿嘿。」
「我……」脫掉內褲？這個老師曾經在喝醉的時候脫掉男生的內褲嗎？
「啊，照理來說，妳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動搖的。這是最大的敗筆喔。」
「什麼？」
「我的意思是，謝亭宇這個女老師是一位個性很強烈的人，妳從一些小細節應該就能看得出來……」她翻開我桌上的好幾本課本，以及筆記，「而且她是一個……嗯，不怎麼相信自己記性的人，因為她在筆記本裡面寫了許多東西，但絕大部分都是無關緊要的……雖然聽到這裡會覺得她是個迷糊的女生，不過因為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並不代表她出過差錯喔，倒不如說，她是個不想依賴他人的人……可是，這不是獨立，只是不想被人抓到把柄罷了。謝亭宇似乎是個神經很緊繃的人。」
「妳是……陳小姐吧？」儘管外表完全不同，但只剩下這個可能了。
「現在的話，我叫做林淑芬喔，就坐在你的斜對面。」陳小姐說：「總而言之，張先生剛才的表現基本上還是不及格的喔，稍微有警覺心的人馬上就會發現奇怪的地方……嗯……我知道講這種話可能有點不中聽，可是我希望張先生你盡可能地用以前的方式來經營自己的生活。」
「以前的方式？」
「……也就是請你試著想像『張先生變成老師後』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就算心情上會有些彆扭，不過那些要素都在糖果發生效用的時候被考慮進去了。所以請不要擔心，想必謝亭宇這個人也是一個時常鬧彆扭，而且個性極度惡劣的人。可能還很孤僻也不一定。」
「為什麼聽一聽會覺得有點想哭，而且心臟好痛，這也是糖果的效果嗎？」
「嗚嗯……對不起。說得太那個了……」陳小姐摀住自己的嘴巴，「但……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想要讓你得到比較充分的資訊，這樣應該會輕鬆一點，因為我們不知道會在這個世界待上多久的時間。如果是現在這種情況……就算幾個月也不誇張。」
「幾個月？真的要我用女生的身體過幾個月？」
「我、我會幫忙……嗯，幫忙你的。不管是……嗯哼哼……還有……」
——喂。
妳為什麼要臉紅？到底是幫忙什麼？
「不對吧，是那個問題嗎？那我的胸部，還有那個……那個是，生理期？等一下，女生的經痛聽說會讓人生不如死，那我怎麼辦？我每個月都要體驗那種日子？而且那這個女生她到底住哪裡？我下班後該不會要睡在公園吧？我現在是女生耶——」
「妳、那個，噓，小聲一點……旁邊有人在睡覺……」
「睡覺？我現在好想要睡一輩子啊啊……」
我按住陳小姐的肩膀，忍不住慌張了起來。
從我喉嚨吐出的女性嗓音打亂了思考，總覺得自己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符合那種聲音的個性」。比起生活在這裡，這才是真正讓我感到焦慮的事情。
……突然覺得有點感傷。
而這種情緒對我來說有點陌生。
琬琳自盡時也好，將妻子的手機扔入垃圾桶也好，儘管都免不了感傷，不過那時候的情緒都沒有像現在如此強烈，我猜或許是先前的那副身體早就習慣該如何處理難受的情緒。
而此時的自己，就有點像——
普通人。
——陳小姐摸了摸我的頭。
「對，就是這樣，慢慢地呼吸……然後吐氣，呼……比較舒服了嗎？衣服濕掉的話，之後會讓大家很害羞的……冷靜下來的話，那我就繼續說了，不過因為時間有限，只會說一次喔……」她邊說邊摟住了我，雙手的重量壓在我的肩膀上，「以複雜的程度來說，學校是僅次於戰場的……這是缺點也是優點。缺點的話，你一定比我還清楚。至於優點，則是這種場所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都不會出現死傷的人員……這點非常重要。」
「幾乎沒有死傷的可能性，這就代表……」
「代表我們能夠好好地享受『遊戲』——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人生觀，但我希望我們都能善待這裡的人事物。儘管這一切都是虛構的，但我們身旁的這些老師啊、學生啊，至少都會為了我們的所作所為而有著情緒起伏。其實我們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是為了虛幻的回憶而吃下糖果的嗎？」
「……妳感覺很有經驗。」我當下只有這個念頭。
「當然囉。」陳小姐親了我的臉頰，她的嘴唇柔軟到讓我的心臟忽然揪緊了一下，身體在以前沒有類似的激烈反應，「如果要說感想，那就是——享受這短暫的人生吧。我個人認為，會拼命去區分虛擬與現實的，基本上都是被『社會觀感』惡性洗腦過的人。」
鐘聲響了。
……想起來了，原來學校有鐘聲。好懷念。
「啊，糟糕了。」陳小姐離開了我的身邊，小跑步回到自己的座位，接著抱起上課用的教材。
她說，自己有下午第一節的課，不過她早就弄清楚教室的位置，還順便把必要的資訊整理成一張手繪的校內地圖。
她把地圖給了我。
陳小姐還說，自己恢復意識的時候剛好是上午的第四節課，當時正在上課，但幸好沒有露出什麼馬腳……她不斷強調我醒來的時機還不錯，接下來一定也會這麼順利的。雖然明白她說這些的立意良善，但反倒讓我不安起來。彷彿被下了「肯定會發生些什麼」的暗示。
離開前，她抓起我的手腕，將我那捲至手肘的襯衫放了下來。
「這個老師之所以在大熱天穿著長袖的襯衫，一定是有著自己的考量，否則就是個性使然……雖然可能會有點悶，但在外表上露出破綻的地方當然是越少越好。」她一面說，一面幫我扣起了袖釦，「我們要想辦法避免他人有關心自己的理由……至少現階段是這樣。加油吧。」
陳小姐跑著離開了教師辦公室，沒有發出明顯的腳步聲。
縱使穿著正式的套裝，她卻沒有穿著皮鞋或是高跟鞋，而是普通的運動鞋……說得也是，對老師這種職業來說，根本就沒有一定要穿著高跟鞋的必要性。抬頭看了一下，其他老師的穿衣風格也是如此，相較之下，穿著長袖襯衫與西裝褲的我顯得異常突兀。
我稍微觸碰自己的瀏海跟後頸，的確是女性的髮型。對男性而言雖然可以算是長髮，不過對女性來說是接近清湯掛麵的髮型。頭髮非常柔順，我捏著髮尾，用鼻子聞了好一陣子，洗髮乳的香味讓人心情放鬆了一些。
……女性教師嗎？
我還真的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擁有這種身分。
教師也好，女性也好。
桌面上放著陳小姐留下的紙張，上面概略畫著這所學校的平面圖，線條歪七扭八的，不仔細說會誤以為那是要放在紅包裡面改運的符咒。幸好她還在紙張上標註了各樓層包含的班級，以及其它單位的位置。
既然是這樣，暫時就不用親自出去跑一趟了。
因為桌上還放著八班的考試卷，而且尚未批改完，我覺得這才是當務之急——話說回來，既然陳小姐才剛來到這個世界，應該不可能知道「謝亭宇」這個老師曾經去相親吧？所以發酒瘋亂脫男生內褲的事情……也是她隨口亂說的吧？
莫名地有些憤怒。
然而，臉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我撫摸著臉頰，發現自己正在微笑——身體似乎還記憶著先前主人的習慣。
看來「謝亭宇」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個人會在情緒激動時微笑。
嗯……這還滿……
還滿親切的。
「……後面還有啊？」我把那張地圖翻了過來。
後面寫著課表。
陳小姐整理出我們兩人的課表，並且在下方標註：僅供參考。
說得也是，畢竟學校時常會調課。但根據記憶，這種情況通常在大考來臨前才會頻繁發生……於是我打開謝亭宇的筆記查看今天的日期，幸好距離段考還有一段時間。
筆記本上面，也理所當然地寫上了年份。
我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寫了一串數字，接著進行計算，最後終於讓自己對於當下的時間產生了一些實感。
現在是——
兩年後又六十三天。
從我變成家中的獨子開始算起，已經過了大約兩年多的時間。記得沒錯，這個時候的「我」升上了國中……不過這裡並不是我所就讀的國中，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巧的事情。
起身去視野內的飲水機裝水時，我隨手看了一下其它教師桌上的教材，確定了這裡是一所高中。
我鼓著臉頰，蓋上手中的水壺，結果還沒完全吞下的水不小心從嘴角溢出。回到位子後，我拿起放在桌上防塵盒裡頭的手帕，細心地擦拭著嘴唇與下巴……我與其他不認識的教師對上了視線，不過對方只是點頭致意，隨即從容地離去。
而剩餘的教師們，則是對我視而不見。
這反而讓我輕鬆許多。
我放心地批改著學生們的考卷，並在之後閱讀起「謝亭宇」在教科書上留下的教學筆記。她寫得非常詳細，連那些在上課時要用來帶動氣氛的話題都寫在上面……其中不乏有趣的笑話。為了打發時間，我看完了教科書上所有的筆記，卻也因此發現她早規劃好這學期中每堂課的進度。
簡直就像……知道某人會佔據自己的身體似的。
但這是無稽之談。
——這到底是誰的回憶呢？
雖然開始好奇這其中的緣由，不過在那之前，我想自己必須先解決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距離放學最近的——倒數的那兩堂課。
兩堂課，兩個小時。
一共四十位學生。
不熟悉的教科書。
女性的身份。
……以上這些，是我接下來必須面對的敵人。
創作內容
5-1兩年後又六十三天
[小說]琥珀色的半徑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