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裡或在這裡〉
「辛苦了,歡迎回來!」
瑪雅的笑臉一如往常像個玻璃箱,裡頭裝什麼一目瞭然。即使他的身體仍因甫結束長途旅行而備感沉重,心靈卻立刻因為看見她而輕盈起來。他讓她幫自己脫下沾滿沙塵的長外套,接著把門在身後關好。梅奧原本在籃子裡熟睡,一聽見開門聲就馬上醒來,跑到他腳邊吐著舌頭,轉著黑莓似的大眼睛,就像期待回家的父親變出禮物的孩子。
「抱歉,沒給妳帶禮物。」雖然兩人對此早有共識,他仍對空手而歸表示歉意。
瑪雅搖頭表示不在意。「哪裡,是我要您什麼都別買的。您又不是去玩。」
升任拷問官後,他偶爾會帶領抬棺者離開前線主城,前往白都執行送葬任務。他第一次和瑪雅說明這個任務的內容時,曾問她有沒有想要的紀念品,但她只是說:「我只希望您可以稍微早一點回來。」那次他試著給瑪雅帶過夏洛特的勇者繪本,卻被繪本敲了一下頭,瑪雅將繪本緊抱在胸前,鼓著臉頰說:「我明明就說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要自己花錢買的──不過這個就當作例外。只有這個是例外哦。」在那之後,他就依言不買任何紀念品,只是一回城就來找她。
「梅奧很想您呢。」瑪雅沒有立刻把外套掛到衣帽架上,反而將它抱在胸前,也不管灰塵會沾在身上。「您說的那個彈球遊戲,我好像玩得很差,梅奧一下就不玩了。牠可能還是更喜歡跟您玩。」
「真是愛撒嬌。」他將卸下的裝備和背包放在門邊,這就抱起白色捲毛犬,任牠舔得自己半邊臉全是口水。「這陣子都還好吧?」
「我跟梅奧不一樣,沒有因為您不在就無精打采。」瑪雅轉過身,看動作像是把臉埋在外套裡,只見她聳起肩膀,然後放鬆,這才終於願意把外套掛好。「吃過了嗎?桌上的籃子裡面還有起司。柏翁老爹今天剛好讓我帶剩菜回來。」
「起司啊,也不錯。」
他在茶几前盤腿坐下,讓梅奧待在自己腿間。瑪雅在睡衣外披上一件長外套,這才跟著坐在桌前。
「打擾妳睡覺了?」他指了指瑪雅的連身短睡衣。
「沒有沒有!」瑪雅一聽到他的疑問就慌忙搖手,不自覺捲起髮尾。她在言不由衷時經常捲髮尾,不過他沒有拆穿的意思。「我在梳頭髮,還沒有睡。」
他瞄了旁邊的雙人床一眼,轉而談起工作。「本來打算在城外露宿一天,明早再進來,但有人很想回來陪老婆睡覺,乾脆就把所有人帶進來。」
瑪雅思考時將食指放在嘴唇旁邊,不一會就露出機巧的微笑。「這個時間進城的話得讓守衛特別通融吧?讓抬棺者欠拷問官人情,您還真是壞心眼。」
「因為我也想看看,妳是不是就算睡得正香也願意給我開門,所以最後還是這時間進來。做人情之類的只是順便。」他示意了一下身邊的雙人床,表示自己有注意到床單上的皺摺。「那個誰不是說過嗎?半夜三點也能找的人才值得託付。」
按理說吃起司最好有紅酒在手,不過瑪雅因為被逗弄而發紅的臉頰和耳朵,同樣能讓人配著起司享用。她的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一會看他一會看旁邊,光看就教人頭暈。
「如果您真的半夜三點來,我可不給您開門。」
「不管怎麼樣也不開門?」
「不管怎麼樣也不開。」
「好好拜託妳的話就能開吧?」
「好好拜託是什麼意思?」
他微笑。「拜託讓我進去吧,裡頭比較溫暖。」
「……羅恩大人欺負人。」好半晌,瑪雅才捏著耳垂,擠出這麼一句話。她說完就叫了聲梅奧,狗兒離開他身邊跑到她懷中,任由主人撫摸自己的柔軟捲毛。「話說回來,您還是早點休息吧,明天還得早起呢。」
為了趕上送夏洛特出門,之後則是出於培養自制力的目的,他養成早起的習慣,即使前一天半夜才剛從送葬的旅途歸來,隔天依然會準時起床去黑地工作。然而,其實他隔天並不是非得去工作不可,如果瑪雅想要,他也能放自己一天假,讓她盡情問自己跟工作有關的事情──她似乎對冒險者的生活很感興趣,一有機會就詢問各種細節,儘管她時常重複相同的問題,他也不覺得煩躁──但瑪雅說自己不能因為想和他聊天就隨便請假,堅持只在和她老闆說好的時間休假。
「明天我有事情要辦,不早起也沒關係。」
「要辦什麼?」
「想去報名準勇者測試。」
瑪雅就和普通民眾一樣,只知道準勇者是隨同勇者率領討伐軍,前往協助封印魔王的人。因此她顯得不解,沒能立刻回應,只是重複道:「準勇者?」
「嗯,準勇者。」
「準勇者是不是比拷問官還要高級?」瑪雅比了個由下往上的動作,得到他的肯定後,又繼續審慎地問道:「和勇者差在哪裡?」
他花去幾分鐘扼要說明,並給出這樣的結論:進入魔王城,並在魔王受到封印後未能回歸的準勇者,就會被追封為「勇者」。換言之,活人不可能擁有「勇者」的稱號。
「那您為什麼想做準勇者呢?」
「因為我要做勇者。」
瑪雅似乎正在出於擔憂而全力思考,因為她已經不再微笑,迷惑的表情浮現在小小的臉上,眉頭更是頭一次皺起來,看得他莫名掛心。這段時間,他已經不會在想起夏洛特時,感到胸口好像被木樁刺穿的疼痛,也能若無其事地和她聊起夏洛特以前的事、小習慣和毛病、愛好和缺點。忽然知道他其實志願成為必定會步向死亡的勇者,瑪雅或許會認為他腦筋哪裡不對勁吧。
這次送葬途中,他只要一有空就開始考慮,反覆自問是否要和瑪雅提及自己的目標。她表現得不在乎夏洛特在他心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對夏洛特的事情也始終顯得很大方,但那完全是建立在「知道夏洛特不可能將羅恩從瑪雅身邊搶走」這個前提下,假如這個前提徹底改變,那她會有什麼反應呢?大多數男人向來不會注意或者考量到那麼幽微的心思,但他深知自己並非如此。他想知道,倘若瑪雅知道他計畫為了夏洛特犧牲自己的生命,她是不是仍然會對他露出坦率開朗的表情。
瑪雅的臉在他心中愈鮮明,他就愈害怕她與她所代表的平穩會不期然崩潰。為此,他必須自己掌握令那笑容消失的時機,作法就是告訴她「自己想要成為勇者」這件事。
「勇者,是為了封印魔王而死掉的人,才能擁有的稱號。意思是說……」瑪雅扳著手指,看著桌面輕聲說:「您希望為了封印魔王而死。是這樣嗎,羅恩大人?」
梅奧仰頭發出可憐的叫聲,似乎是察覺到主人的異狀。瑪雅婉言安慰幾句,就把梅奧放到地上,讓牠回籃子休息。梅奧走沒幾步就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立刻奔進籃子裡,蜷縮成一團小小的絨球。
「對。」
「是因為想去夏洛特大人那裡嗎?」
驚愕令他霎時喉頭緊窒。他原以為瑪雅至少還得再問四五個問題才能得到這個結論。
「遇到跟夏洛特有關的事情,妳的腦筋就轉得很快。」他嘗試著讓聲音不那麼沙啞,結果適得其反。
「因為,想要名聲的話是不可能的,您不像是希望揚名立萬的人。想要榮譽的話,您說做準勇者一段時間就可以去王都受封騎士,不需要急著──然後,想要錢的話,也不可能非得成為勇者才能賺。想死的話……」瑪雅在桌上絞住手,垂著頭的動作讓她說出這些話時的表情被長捲髮徹底掩蓋。「不用特地當到勇者才死。」
瑪雅努力抬起頭,半掩著嘴,不斷游移目光,視線卻像顫抖著的手所拿住的圖釘,不管怎麼樣都無法聚焦在他臉上。最後她還是再次別開視線,盯著桌面。這時候,她一定比任何人都需要誰在她身邊坐下,讓她倚靠著,才不會抖得那麼厲害。但在這裡,最適合做到這件事的他卻恰好最沒有那樣做的資格。
良久,他起身想離開。「抱歉。天也快亮了,我先出門。」
握住門把時,他聽見瑪雅飛快爬起身,跑過來揪住了他背後的衣料。
「您會活著嗎?」
背上有隱約的觸感,瑪雅的聲音並不清晰。
「最後會死。」
「我的意思是,在下一次大災害之前,您都會為了做勇者而活著嗎?」
「嗯,不管在黑地遇到什麼,我也會活下來。在那之前還有十年,我會拚命活下來。」
「那在那之前,您可以──」瑪雅打住話,改口說道:「如果是最後一次來見我,可以跟我說嗎?」
「什麼意思?」
「如果之後再也不來了,好比說今天之後再也不來了,離開前請告訴我。」
她每說完一個字,手指就抓得更緊,他用能夠握斷門把的力道克制轉身抱住她的衝動。
「如果您不告訴我別等了,我就會等您。只要您敲門叫我,就算是半夜也給您開門,就算正在做夢也會跳起來開門。」瑪雅像是忘了自己曾鬧脾氣似地宣稱,不管怎樣都不會在凌晨三點應門,幾近請求地說:「所以,如果不需要我等您了,請先告訴我,我才能放心睡著。」
手鬆開了,留下的只有被抓出深深皺痕的衣服。
離開房間以後,他靠著大門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傾聽木板後方可能傳來的任何聲音,然而充斥耳中的只是寂靜。與他作伴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他用左手扣緊太陽穴,想止住那使人抽疼的律動。
有那麼一刻,他不由得洩氣地想,要是不說這種掃興的話就好了,瑪雅不適合那樣的表情和口氣,也不適合那樣的話。即使如此,理智告訴他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卻隱瞞不說,對信賴著他的瑪雅而言並不公平。他不能背叛曾向女神立下的誓,也不打算否認自己的願望,更不希望矇騙全心信任他的人。只有面對真相時,才能做出顯露真正價值的決定,也才能把結局到來時的後悔降到最低限度。教人沮喪的是,即使明白這個道理,心口沉甸甸的重量也不見減輕。原以為做出相對正確的決定後能感到些許釋懷,看來他還是太天真了。
他一直等到天亮,但什麼沒聽見。他揉著痠疼的眼窩,躡手躡腳步下陡峭狹窄的樓梯,離開瑪雅的租屋處。
彷彿仍有睡意的清冷街道帶著靛藍色調,充分的靜謐放大所有零星的聲響,使遠處的耳語都如在耳邊般清晰。睡眼惺忪的學徒們或走或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為仍在呼呼大睡的師傅跑腿,預先為接下來一整天的工作進行各種準備。喃喃念著「墨刀」和「亮光劑」等材料名稱的木匠學徒走過他身邊時,他忽然想到,假使最後成了木匠,他會過著怎樣的人生?生活至今,他面臨過成千上百個岔路,假如每做一次選擇,那些被捨棄的選擇就會擁有自己的生命,活在另一段時光中,那麼,在那些被捨棄的選擇中,他可能比現在更加幸福嗎?
夏洛特,成為勇者會讓我幸福嗎?
使楓葉轉紅的涼風拂過耳畔,並沒有從他思念的人那裡帶來回答。
在冒險者的晉級目標中,只有準勇者的測試是不定期舉辦。擔任晉級測試考官的第五順位準勇者並非常駐城內,因此協會只在拷問官提出晉級申請並繳交手續費後,才會通知相關人士,擇日舉行測試。手續費不是筆小數目,但跟夏洛特與他共同累積至今的財產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他想開始瞭解成為準勇者需要多高的能力,從現在開始努力,怎麼說十年都夠了。
現任拷問官中有多少人參加過測試或有意願參加測試,始終是個謎團。就他的經驗來說,拷問官極少互通有無,就算成為任務同伴,而且稀奇地開始聊天,話題也總是侷限在戰鬥或探索,絕口不提跟自身相關的事情。他並不排斥閒聊,但拷問官同伴全都像是沒有門把的緊閉鐵門,他也就不主動開啟話題,免得自討沒趣。因此,他對準勇者晉級測試可能出現什麼樣的考題,一點頭緒都沒有,距離測試還有幾天,除了進行基本的訓練以外,大抵也沒有其他準備方法,他索性決定放幾天假。
去瑪雅那裡嗎?這個可能性令他稍感卻步,再怎麼心胸開闊的人,也不可能在昨天那種情況後還能在對方面前保持自然。然而,他立刻想起自己以前和夏洛特有所爭執的事情,不管錯的是誰,他都會去拉起夏洛特的手,即使她比起把話說開,更喜歡以「想靜一靜」為藉口和人冷戰,他也不讓她逃避自己。他不喜歡在關係中有所躲藏,將原應向彼此尋求協助的事情隱瞞不提,可以的話,他想要正視對方的感情──瑪雅對他來說已經是會讓他有這種牽掛的對象。
儘管願望的標的並不在這裡,但他在這裡也能有所依靠,他並不討厭這點。他張開手,看著長了繭的手掌。夏洛特離開後他曾用雕刻刀自殘,傷口如今早就看不到了,但他沒有忘記當時的心情。他想去見夏洛特,但在那之前,他也想牽著瑪雅的手,想要讓她的笑容拯救自己。
除了冒險者和木工以外的事情,自己都做得一塌糊塗呢。他自嘲地嘆了口氣,隨即往瑪雅工作的那家餐廳走去。
餐廳的招牌很特別:一塊仿冒險者名牌的黑金牌子掛在門上,上面有著金色的字樣「柏翁‧達內特」,很明顯是模仿拷問官的名牌所做的,他不禁摸了摸脖子上相同樣式的名牌,推門入店。
時間近午,店內已經坐了六成滿。他找了個雙人桌空位坐下,途中閃過一個大剌剌地比手畫腳,述說自己豐功偉業的中年男子,聽起來這個人當年做抬棺者時冒死把想逃出石棺的魔將封回去,還因此在王都接受國王的表揚。儘管男人拿著的獎牌怎麼看都像假貨,但同桌的酒友也只是拍桌大笑,說那獎牌在王都搞不好每天都要頒出上百個。這家店和其他任何一家店一樣,假話就像酒裡免不了的雜質,人們姑且一聽,並不掛心。
「歡迎光臨!今天有蒸魚跟烤魚,也有烤肉,另外有黑麵包和啤──」
身為服務生,瑪雅立刻身姿優雅地鑽過人群,毫不冒犯地躲過想摸她屁股的一兩隻手,小碎步跑到他的桌邊準備點菜。菜單還沒說完,他就用指節扣了扣桌面,示意她把客人的臉看清楚。她發出困惑的聲音,低下頭,和他四目相交。她眨了幾下眼睛,像是還沒有回過神,他托頰微笑,也不急著要她做出反應。反正可以趁這時好好欣賞她的長捲髮綁成馬尾,在茶色及膝裙的腰帶上方左右搖晃的樣子,夏洛特如果穿成這樣,看起來應該也會更有朝氣才對。
「啊啊啊啊啊!」
終於看明白眼前的人是誰以後,瑪雅雙手掩住臉,連脖子都紅透了。
「羅、羅羅羅羅羅羅羅恩大人──」
女服務生的尖叫似乎不是「柏翁‧達內特」這家店的招牌菜,有幾個人轉過來看了瑪雅一眼,但在其他人來得及出言調侃之前,一聲低沉的喝斥就破空而至。
「瑪雅!妳還在拖拖拉拉什麼!櫃台這裡沒有位置擺新的菜了!」
雖然從他坐著的位置看不清楚,但發話的似乎就是瑪雅時常提到的「柏翁」,也就是這家餐廳的店名來源,柏翁‧達內特。只見柏翁咬牙切齒地用木勺不停敲著櫃檯,示意瑪雅得盡快把做好的菜趁熱上桌。
「是、是!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就來!」瑪雅慌慌張張地想幫他點菜又想去送菜,很顯然因為他的到來而方寸大亂。在工作時間被打擾就會心神不寧這點,倒是和夏洛特有點像。「那個,羅恩大人,請問您──」
「瑪雅!」
「是!」
柏翁的吼聲好比催命符,瑪雅只得可憐兮兮地丟下他跑去送菜。他苦笑著看她忙得團團轉,不意轉過頭,卻看見柏翁正在向自己的方向招手。他四下觀察一番,發現並沒有其他人注意到柏翁的異狀,於是他比了自己一下,確認柏翁的確是正在叫自己。他試圖確認的行為令柏翁狠狠翻了個白眼,於是他起身走了過去。
「進來,從那邊進來。」
他依照指示矮著身子走進廚房,這才看清楚柏翁。柏翁理著冒險者習慣的短平頭,脖子短而直,深色上衣外罩一件圍裙,站姿很明顯可以靈活應對各種突來的攻勢,像是把廚房當做了危機四伏的黑地,一點都沒有掉以輕心。
柏翁把他叫進來以後,並沒有繼續說話,而是像在表演杖術一般,靈活地變換著揮動鍋鏟和湯勺,一會往旁邊兩口大鍋撒調味料和香草葉,一會在三個煎鍋上來回翻動食材,甚至完全不抬頭就從頭上的餐盤架取下數只瓷盤,將煎鍋上的食材精準地甩在盤子中心,然後出菜到眼前的櫃檯上。在這期間,柏翁偶爾還可以對瑪雅身後試圖伸手的人大吼:「把你的手收回去,臭狗!」然後又像是氣急敗壞地說:「瑪雅!走路看路!」瑪雅原本注意到他不見人影而著急地左顧右盼,被柏翁這樣一吼,只得垂頭喪氣地繼續工作。
「站過去。」
毫無指定對象的話讓他一下摸不著頭緒,柏翁又轉頭瞪了他一眼。
「你會妨礙我拿盤子,站過去,蹲下一點。」
柏翁的態度實在太理所當然,他一時之間也忘了要因為這番蠻不講理的態度而發火。而回過神來以後,他又因為注意到柏翁伸出木頭義肢的左袖而無從動怒──簡單的經歷立刻在他心中成形:失去左臂的拷問官,卸職後回到城裡開了家餐廳。門口掛著的名牌原來不是仿製品,那塊黑金名牌,切實見證過主人的冒險者生涯慘遭斷送的瞬間。
「你就是那個和瑪雅一塊的傢伙?你叫羅恩對吧?」
「是。」廚房裡煙霧瀰漫,物品大多沾了油而黏膩不堪。這個地方令他備感拘束。
「我記得你,你揍了國王一拳。瑪雅說,你是因為上一任勇者的事情才那樣做的。」
「您對無關的人的事情記得還真清楚。」
「那孩子就像我女兒一樣。」柏翁毫不猶豫地說:「我看你不順眼叫做理所當然。」
「您認識她很久了嗎?」
不過幾句話工夫,他就被柏翁推來趕去,不過他注意到,他並不是因為真的妨礙了這位獨臂廚師的工作才得這樣左躲右閃。柏翁似乎不希望瑪雅看見他們談話的畫面,甚至還會在他真的差點閃不掉她的視線時,叫他直接蹲下,他還被煎鍋敲到頭。
「四年了。」柏翁說話的速度慢了些,肌肉發達的右手卻仍飛快使著廚具,捲了幾捲的袖口相當乾淨,從沒碰到食物或沾上湯汁。「她不陪人睡覺以後,就一直在我這裡工作。那時候可麻煩了,以前的客人看到她,有的會騷擾她,當場說要帶她出去,搞得我不幫忙應付不行。門口那塊牌子看到沒有?誰敢在我店裡鬧事,我就拿湯勺斷他手腳。」
立下志向要正直生活,要抬頭挺胸與他再見後,瑪雅就在柏翁的店裡當起服務生。她應付客人的能力很不錯,訓練過後手腳也還算俐落,點菜更是沒出過差錯,唯一的麻煩就是盯準她舊業而來的男人。柏翁說自己至少幫瑪雅處理過不下十個這樣的麻煩,一直到這兩年,這種情況才消停許多,她終於能像個普通女孩一樣,充滿精神地在店內穿梭,招呼客人,偶爾用托盤擋住想摸自己屁股的手。
「她從沒拜託過我幫忙,是我看不過去她那種軟綿綿的拒絕方式,才去把那些垃圾趕跑。嘖,就算是妓女也可以挑客人吧。」
「您對她以前的事情知道多少?」
柏翁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倒牛頭不對馬嘴地問道:「你對她是認真的?」
「認真的?」
「你跟她說話的時候,應該沒有這樣模稜兩可的吧,啊?」柏翁頭一次拿起旁邊砧板上的刀,刀尖直接對著他,好在它一下就回到了砧板上。「認真的意思,就是能夠在面對她的時候,只考慮她的事情,考慮未來的事情的時候,也會想到她。如果你還有其他女人,就少在那邊裝得想對瑪雅好,那孩子腦袋挺差,遇到喜歡的人還會變得更笨。我知道你跟前任勇者的事情,老實說我根本不相信你對她是認真的。瑪雅說過,她長得和那個叫做夏洛特的女人很像。」
「是她那樣和您說的嗎?我對她不夠認真。」
「那孩子不可能抱怨這種事情。我說過,她腦袋太差,不知道怎麼打從心底埋怨人。這不正常,但是改不了。」柏翁暴躁的口吻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分冰冷的恨意。「如果不是因為以前遇過那種事,她原本也能普通地生活,不需要到我這裡,也不可能遇到你。」
「您的意思是說……」他幫忙取下兩只瓷盤,柏翁一把將盤子奪過去,一句謝謝都沒說。他不以為忤,繼續道:「她以前做那樣的工作,是被迫的?」
「蠢貨,她腦袋差,但不是白癡。可以選的話,有誰會喜歡做那種工作。」
瑪雅的父親是冒險者,但屬於沒有才華、沒有家境、沒有餘裕的那一群,他們的收入永遠都恰好和裝備維修費以及療傷費用打平,他們每次進黑地都企望能收獲稀珍的寶貝,可是能力不足,因而總是落空。如果說他自己是冒險者當中的貴族階級,那瑪雅的父親這種人,就是冒險者當中的潦倒賭徒,賭本是自己的性命。
瑪雅的父母是在冒險途中相戀結合的,母親也死在黑地,她從小就獨自寄宿在叔叔家,每天都有家事要忙。偶爾,她會趴在窗前,看著通往叔叔家門口的路,如果剛好看見拖著腳步回來的父親,她就會欣喜若狂跑出去迎接他,但父親都會先數一些錢給叔叔,然後才蹲下來和她打招呼。父親的債務詳情如何她不熟悉,只知道父親沒有做冒險者的才華,到死前都沒有還清所有借貸,持有父親借據的人包括多名裝備工匠、藥劑師,以及父親自己的弟弟。
她十五歲那年,父親的死訊和雨天一起來到。叔叔聽著協會職員的報告,貼在身側的手把哥哥的借據捏得稀爛。來客告辭後,她問了父親尚未清償的金額,表示自己會去找工作,儘管當時她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一週後,她買完晚餐食材回家,下一秒就被拉扯著帶到單身冒險者最喜歡的新葉街,開始了賣笑的生活。六年後,她靠著假扮夏洛特額外獲得的豐厚酬勞,和許多難以消退的瘀痕,脫離原本的環境,來到「柏翁‧達內特」的門口,怯生生地將門口貼的「徵人」公告遞給柏翁,說她想要在這裡工作。
「我會說她腦子不好,是因為她老是笑,微笑、苦笑、咧嘴笑、傻笑,老實說當初我覺得她那樣很煩人。但我叫她不要老是笑嘻嘻的,她就說:『可是哭喪著臉的話,我會被罵的。』我問她,難道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她說也有,但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也只知道笑,討厭也沒用,脫離不了討厭的事情,只能去喜歡。」
拯救過他的那個笑容,背後是這樣的。知道這件事情後,他隱約感覺到胸口彷彿被針給刺穿,一根,兩根。柏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背對著他,用力地吐出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但是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去同情瑪雅。她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有打從心底喜歡的男人,想要付出一輩子去陪伴那個人,有一份正正當當、自己選擇的的工作。這樣的人,不需要同情──尊敬她,認真對待她,這才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您認為我不認真對待瑪雅嗎?」
「那你自己說,你認真嗎?」
他想起昨晚,自己說要為了夏洛特而做勇者,而瑪雅靠在他背上,拜託他不要不說一聲就再也不去找她。他喜歡她,但是他究竟能懷抱著這份感情,為她做到什麼?
「……抱歉。」
「替代品什麼的,那孩子肯定也很樂意做。她就是那樣的傻瓜。」
就算知道這直白的說法是故意要引出他的真心話,他也沒能克制住,而是出言駁斥。「我沒有把她當作替代品。她長得很像夏洛特沒錯,可是瑪雅就是瑪雅,她永遠不可能和夏洛特一樣。」
「你還沒有忘掉前勇者對吧?」見他默認,柏翁悻悻然地問:「那你為什麼和瑪雅在一起?你這種行為背後是什麼心思,以為我看不出來?」
「那是因為她無所不用其極要和我──」
「小子,感情是要兩方都表示同意才能開始的。如果你堅持是她纏著你,那待會我就把你說的話告訴她,讓她不要那麼不知羞地對一個不喜歡她的男人跟前跟後,如何?就算她腦子不好使,也不至於連這點廉恥都不明白。」
「少做多餘的事情!」他急道:「我喜歡她!」
「喜歡就給我早點承認,臭小子!」湯勺狠狠敲了一下桌面,整個廚房的用具似乎都被震得稍顯移位,為了不引起瑪雅注意,柏翁一直都背對著他,但能看出來這個男人肌肉鼓脹,氣得渾身發抖。「到現在才終於被逼出這句話,你還真能忍啊。喜歡?你說的喜歡,是由著她對你不停獻殷勤,你接受那些,依賴那些,任由她像養狗一樣寵著你嗎?你對她如果是認真的,那好,你倒是說說看,你打算和她怎麼樣?」
「怎麼樣的意思是──」
「小子,你想過和她的未來嗎?」
「我打算做勇者。」他毫不猶豫地坦承。「未來什麼的,我給不了她。如果你是認為我耽誤了她,那我會和她商量這件事,有必要的話我會──」
柏翁本身是拷問官,不需要他解釋勇者的事情,因此聽了他的志向以後,柏翁只是轉身切了幾樣菜,用菜刀一撥,就把切碎的食材倒進煮得嗶剝作響的鍋中。
「我的算術可不差,就算你真的去當勇者,在那之前你也還有十年。我問你,你和前勇者從認識、結婚到她離開,過了多久?」
「……一年多。」
「一年多。」柏翁冷笑。「你算術也不差吧,小子?明知道你們再多也就是一年的時間,你還是和前勇者結婚。現在你有十年,卻告訴我你沒辦法給瑪雅未來?你就是想著這種蠢事,才只把她當作暖床對象的嗎?你以為她會在乎只跟你在一起十年嗎?她的爸爸是冒險者,她從出生到現在,都在一個最不可能給她安穩生活的族群身上尋找感情,你覺得她會不明白你在顧慮什麼?她只是看著你,看著你煩惱這些還沒到來的事情,卻不願意義無反顧面對她,不把剩下的時間交給她。這種東西你也敢說是喜歡,也敢當作你的真心──別笑死人了!」
柏翁的話猶如轟鳴,震得他動搖不已,他聽明白了,柏翁在質疑的是,如果他對瑪雅是認真的,為什麼沒有打算和她結婚。他自語似地問:「明明知道會結束,卻還是擅自開始,那樣難道就是正確的嗎?」
「還沒到的日子,跟不存在有什麼差別?在死之前,跟愛的人在一起,不虛度任何時間,那樣才是正確利用時間的方法。擔心著度過十年,或是滿足地度過十年,都沒有什麼差別。在去那裡之前,在這裡認真地生活,能夠有這種決心的人,才配得上勇者的稱號。滾吧,我沒時間繼續跟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鬼混。你等著瞧,你的晉級測試一定會失敗,只要你一天不弄明白這裡和那裡的事情,你就做不了準勇者,勇者當然更不可能。」
柏翁似乎和大部分的人一樣,以為勇者是破除了迷惘的強大的人。事實上,夏洛特直到最後都被苦惱糾纏,但在這裡說出這件事,只會弄髒夏洛特的名聲而已。
他被趕出廚房以後,為了能好好思考而跟瑪雅打過招呼並離開「柏翁‧達內特」。瑪雅似乎很意外他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然後又要憑空消失,但因為他絲毫不打算解釋箇中緣由,她也就垂著眉毛和他道別。那個表情令他內疚到極點,只好在臨走之前說:「晚上我會去找妳。」
走在路上,他吹著風,忽然想起自己和夏洛特重逢的時候,似乎也是秋季。
明天也好、後天也好,只要是還沒有到的日子,就跟還沒有送上桌的食物一樣,跟不存在沒有什麼差別。為什麼妳老是想著以後的事情呢?想著當下的事情,感受當下的心情,不是很好嗎?
他猛然想起,自己當初曾不知天高地厚地說過那樣的話:不要考慮以後的困難,只在乎當下的需要和喜悅,不要讓對未來的恐懼束縛住自己。當時他希望,她能更加自由地,憑著「想要」或「不想要」去面對人生的岔路,不斷忽略自己的意志而選擇的人生,最後只會是無法滿足任何人的廢物;相對地,如果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抉擇,即使途中會面臨到困難跟無奈,那也是本著自己的意志、值得為其奮鬥的──至少那樣的人生,可以帶給自己充分的滿足。
可是,他真的能只因為「想要」,就為他自己和瑪雅做出可能改變一切的決定嗎?
當初,或許夏洛特也是考慮著這些,才一度想要拒絕他的。
「夏洛特……」他靠在路邊的牆上,仰望屋舍中間狹窄的青色天空。
這裡和那裡的事情,指的究竟是什麼,他還是不明白。柏翁說,只要他一天不弄明白,就一天不可能做準勇者,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秋天的風讓天幕的顏色顯得很淡,看起來也很高很高,彷彿隨時都會離這個世界而去。輕盈的氣流將落葉與花瓣捲上空中,使它們不考慮自己的去向,只是隨風而去。他困在人類的軀殼中,背負著或出於自己、或出於他人的重擔,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否認,自己正在苦惱。深切而確實的苦惱猶如冰冷的幽靈,攀附在他的背後和胸口,逼迫他去思考,去面對。即使岔路的兩邊都會通往新的重擔,他也絕不能退縮。
然後,他忽然明白了。
並不是所謂這裡和那裡的事情,而是另一件事。弄明白這件事的話,就能讓他不再為了得到最好的結果而苦惱,因為有時,人生並不會有最好的、最正確的結果,而只有所願意承受的結果。選擇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本著自己的意志去選擇,不要背叛自己的心意。然後,無論怎麼選擇也會面臨痛苦的話,就靜下心來,做好準備去承受。途中當然也會有掙扎和苦惱,但即使如此,也要抬頭挺胸地走到下一個岔路,再次面對許多困難,然後做出新的決定。
至少夏洛特曾經做到了那些。她沒有逃回安穩的地方,而是背負準勇者的責任,懷著有關他的願望,正氣凜然地抵達魔王的面前,完成她的工作。那是她的驕傲,是從未背叛自己的心意、隱藏無數迷惘和苦慮、背負著所有後果向前進,並且鮮明地畫上句點的她自己的人生。
至少要由自己選擇想承受什麼樣的痛苦,那就是他乃至於所有人所應具備的自尊。
至少,只要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