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寢室，斐迪南走至書櫃前，猛力一推、進入向下階梯的暗道，吸血鬼的夜視能力優異，所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仍能看清這古老的石壁與石階，石壁上刻鑿的畫像與文字即是古老流傳至今的血之戒律的故事與由來，雖然與吸血鬼們普遍接受的教育有某種程度上的差異，將較為禁忌與隱晦的部分詳實記載於此，但是所要言說的結論卻是並無二致的──人類，終究只是食物，其餘什麼也不是。
在行經此處時，斐迪南的心不禁隱隱作痛著，這石壁上的一字一句、一筆一劃彷彿都苛責著意欲違背血之戒律的他，因此尋來煩惱、招來禍端，不夠謹慎地付出了情感，最終──
石壁的終點，即是吸血鬼灰飛煙滅、終不復存。
走至終點的他亦是不由得窒悶地抓著心口，他並非貪生怕死，而是執意選擇了與人類結合的道路是否真比他想像要來得多舛、艱辛，最後仍不能得到片刻寧靜的圓滿呢……？
此地是直屬於王麾下、絕對忠誠的暗影部隊所在，集結著血界之中實力與經驗屬一屬二的菁英部隊。
暗影首領獨自於暗道終點，似是早料得斐迪南會前來而候在此處，一見斐迪南身影，便恭敬地半跪俯首：「恭迎斐迪南大人。」
「起來吧，你……料到了我會過來？」
起了身，他低下頭應答：「是，我想您是為迪歐與托蘭兩位少爺而來吧。」
雖說他知曉暗影的情報網可謂是無孔不入，但是以暗影對第一氏族的絕對忠誠而言，不該是至現今還毫無作為、乖乖地在此等候他發號施令才是……
斐迪南因而蹙起了眉，這下連來龍去脈都無須交代，他便是開口：「那麼，暗影掌握了多少？又或者……這件事，與你們有關？」
「……大人果真具備賢君明主資質，既是如此，您可知原因為何？」
「起因自然是那個女孩，但如今我疑惑的是暗影這麼做是意欲何為？」
暗影首領閉上眼答道：「看樣子，您並未參透第二氏族之王希里爾所言的那番話──您始終沒弄明白，我們暗影真正效忠的對象，歷來暗影部隊只為血族之首鞠躬盡瘁，而非為第一氏族盡忠。」
斐迪南蹙著眉、細細琢磨著他這一席話，暗影部隊歷來為血族之首最得力的左右手，只不過正好血族之首歷代皆出自第一氏族，所以他才將暗影部隊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然而如今他們做出這番舉動──
一思及此，斐迪南焦急地瞠圓了眼、呼吸有些紊亂：「換言之，暗影已另尋新主了是嗎？我才覺得弔詭，何以第二氏族兄弟特地跑來向我說那番話，不……不對，你們如今應尚未完全投誠於第二氏族麾下。」
擔憂著弟弟們安危的這份焦躁險些讓他失去思考與判斷的冷靜，他以最為擅長的壓抑自我情緒，重拾了冷靜與理智，作出了這樣的判斷──是的，若是暗影部隊真心奉第二氏族為主，第二氏族的兄弟王就不該前來出言挑釁，且如今他也不可能尋得暗影蹤跡，恐怕得要等到他已徹底束手無策時，才會領著弟弟們出現將他最後一軍、讓他沒有任何時間與機會扳回一城。
但是弟弟們今日才沒了蹤影，且第二氏族的那席話顯然是暗示著他們與暗影部隊之間早有連繫，他們並不愚蠢，刻意多此一舉興許是與暗影之間的協議，而暗影首領又在此等候、看樣子也無意隱瞞，這麼說──
迪歐與托蘭在第二氏族手中，他若光明正大上門去討，只怕是會碰得一鼻子灰又得遭人譏笑，由他明查暗訪，對方早有防範也佔不了便宜，如今他只有仰賴優秀的暗影部隊才有望帶回兩個弟弟。
斐迪南閉上眼，讓百轉千迴的思緒稍作沉澱，他這才開口：「……只要我成為真正的王，是嗎？」
並未以言語作為回應，他細細觀察著斐迪南的表情變化。
斐迪南確實是暗影部隊所認定的最適血族之首，精確說來他們的一切行動並非為了血族之首，而是為了血族的繁盛與驕傲而動，為此，他們不擇手段，只因這份流傳千古的信念不曾動搖。
看著斐迪南眼底的變化，最後，他不著痕跡地勾起唇角、畢恭畢敬地半跪俯身：「此事，由屬下為您分憂……吾王。」
「咦？大哥人呢？不是早跟他說了，這些文件今天一定得批閱了。」
迪歐艱辛地獨自抱著數量驚人的文件來到書房，開了門入內卻空無一人，將書卷抱上書桌，他便發現桌前的那杯熱茶已有飲用過的痕跡，且擱著一份文件、筆尖已沾濕了墨水……看樣子是才離席不久。
「斐迪南大人半個時辰之前離開了，並沒有交代任何事，只不過……看上去似乎有些慌忙。」
他移步至下人們工作室，找著了今日負責隨侍的女傭詢問，得到了這樣的答案，他狐疑地蹙起眉問：「神色慌忙？怎麼回事……有人去見過他嗎？」
「有的，就是托蘭少爺的家庭教師，他們在說完話以後，兩個人便一同匆匆離去的，不過我去看過托蘭少爺，一切無恙，大人也不在那兒。」
「是嗎……我明白了，去忙吧。」
「是。」
轉身離開了下人的休息室，迪歐回到書房，打算先將自己能夠為大哥代勞的部分處理妥當，一路上沉思著──托蘭的家庭教師實則是暗影部隊的首領，畢竟暗影的存在是不能在檯面上說破的秘密，為了隨時方便聯繫，便乾脆在館邸內收拾了間屋子，讓他以家教的身分住在裡頭，有個正當的名目、往來也方便。
他細細想著，究竟多久不曾見過兄長由衷欣喜的笑容了？
想來……似是從當年登基大典前不久開始吧，在他和托蘭遭不明人士誘拐、平安回歸以後，他猶記當時大哥斐迪南的神情森冷得可怕，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讓他不敢在第一時間多問，直至他知曉了那個女孩已被送回人界的消息後，這才理解了大哥如此的理由。
由那以後，他便不曾見過兄長開懷大笑了，他變得不苟言笑、徹頭徹尾成為宛如教科書般典範的優秀血族之首，偶爾眼底流露的憂傷雖如曇花一現，但是迪歐卻看得真切。
而會讓如今一向面無表情的兄長，面露出讓下人都能看得出的慌忙之色，為的會是什麼……？
抵達書房後，迪歐走向窗邊、拉開了酒紅色的絨布簾、推開了窗，幾許晚風吹入室內，輕撥著他的髮絲隨風拂動，倚著窗櫺，他回想著那該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難道說。」
望著夜空一輪血色三日月，迪歐輕聲歎息，於心底予以那個人祝福。
他特意點上燈，為的是讓自己眼前所見景色，能更為貼近她素日所見之景。
位處偏郊的這座簡樸卻雅緻的屋房，雖稱不上富裕，但也是尋常人能過上擁有一定水準的小康，所以屋內的擺飾、櫃裡的衣裙還能看見原主的高雅品味。
「你們如何處理？」
「已依您之意，於王都近郊為其入殮，並且暗中給當今女王捎去消息，您……要過去一見嗎？屬下可為您領路。」
聞言，他怔了思忖好半晌，最終半覆眼眸、輕輕搖首：「……不必了，我承諾過的，與她……死生不復相見。」
「……」
是的，當年他獨自前往地下與暗影首領碰面過後，他便再沒見過她了，那是他決心作為他們心目中最稱職的血族之首的證明。
其實，要將她留在身邊的方法不是沒有──那便是以自己與生俱來的強大魔力剝奪她的心志，讓她僅餘軀殼，在高級血族裡確實有不少貴族利用這等方式圈養人類，作為食物之用。
他做不到將她留在身邊作為食物圈養，亦是無法狠下心來捨棄一切與她遠走高飛，那麼……
就只有逃避了吧。
雖然是逃避，但是斐迪南卻也想過，這個選擇如今看來或許依然是最正解吧。
她不在了，如今會感到悲傷的僅有他一人，這符合了她所言──在面對兩難的抉擇之下，單純一些、選擇悲傷的人少的那一方。
況且，不僅是他曾誓言過此生必定不計一切代價，也要守護他的兩個弟弟，他也確實作不到拋下他們遠行，如此，這也算是他為自己作了主吧？
越思越是愁，斐迪南闔上眼道：「行了，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會兒。」
「……是，屬下告退。」
待他離去，斐迪南漫步在這屋裡，望著她存在於此的痕跡、嗅著她殘留於此的氣息、輕撫過每一個她可能觸碰過的所在，想藉此感受她不在自己身邊的這些年所留下的點滴，來到她的寢室，一只檀木盒擱在梳妝臺上，木盒上了一只小鎖，他輕易地以魔力解開鎖頭、掀了開來，裡頭平擺著兩疊書信，疊於最上頭的兩封書信，信封標上了年份並寫上了斐迪南之名。
他連取了幾封皆是如此，才發現這些書信是按年份排序，看樣子……是她每年都給他寫了一封信，只是無法寄出，只能小心翼翼地收在這箱盒裡不見天日。
他索性在梳妝臺前坐了下來，隨著年份先後拆開信件閱讀。
『斐迪南：
自離開血界已經一年過去了，謝謝你安排得如此妥貼，讓我在這第一年的生活沒有什麼不便。
回到人界以後，我悄悄入了王都，聽著子民們提及女王登基後所作的種種變革，以及在登基大典上直接宣佈了近五年不考慮婚姻之事，據說讓在場的臣子們臉色驟變，卻又怒不敢言，我的妹妹所做的一切，確實是我無法想像的大膽卻又周密，但是我確信這些變化，能引領我國更為繁盛昌隆，雖無法與她相見實是遺憾，可是換個方向想，能在她統治之下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某方面而言，我們姐妹也是連繫在一塊兒的，我已心滿意足。
從半年前某個契機開始，我在鄰鎮的教會幫忙，或許也找到了我可以做的事，讓我得以憑藉自己雙手溫飽，若還有餘力，我想幫助困頓之人，最近為了這個目標正努力鑽研學習著。
那麼你呢？這一年來，你過得好嗎？
王者之路多荊棘，願你一路平安順遂。』
她的字句裡不僅沒有半句怨懟，反而牽掛著他是否一切安好，由這字裡行間感受到她的溫柔，讓斐迪南歉疚地抿了唇。
隨著她留下的一封封書信，斐迪南總算了解這些年來她的經歷，數十年間，即便她一日未曾由自己心上離去，但是他完全沒有勇氣去探知她的消息，一旦接到她的消息，他沒有把握還能沉得住氣不與她相見。
這些年雖然總有不順心之時，但是她透著絲絲暖意的字句之中卻從未曾有過怨懟，憑著知識與頭腦，成為了擁有自己商會的商人，按理說經濟條件應是十分寬裕的，但是無論這幢屋子或裡頭的陳飾卻未見半件豪奢之物，看樣子是如她信上所載，她致力於行善幫助困頓之人的關係。
斐迪南閉上眼，想像著她的生活該是何種樣貌，精明幹練地指揮調度，卻又事無鉅細盡可能親力親為吧，回到家中處理未完成的工作，接著一面喝著熱紅茶、一面閱讀些時候，接著上床就寢。
如果……他當年選擇了和她在一塊兒的話，那麼……
──不，沒有如果，早已說過了，他的身分不允許擁有這樣的如果存在。
由信件的內容來看，她的這一生過得充實精采，但是……身邊始終未有個人陪伴依靠，閱讀至倒數第二封信了，斐迪南仍不見她提及伴侶之事。
拆開最後一封信，字體顯然潦草了許多，不過一年前後的變異，讓斐迪南不由得蹙起了眉細讀。
『斐迪南：
最近，我常常作夢，夢見了第一次和父王、母后以出巡為機會的家族遠遊，出外征戰的王兄凱旋為我帶回異國的洋裝，愉快的家宴，帶著茶點與妹妹一同分享閒聊……這些昔日往事彷如昨日，在我夜夜入眠時清晰地映於我的夢鄉。
過去，我曾聽聞人在將死時，幽冥神的使者會在將死之人入夢之後於耳邊呢喃，讓一生的重要經歷在夢裡又一次走過，藉此查看此人一生，待到回憶走了遍便會吟唱著送魂曲引渡為亡靈，將亡靈引至冥府再一一細數一生罪孽，讓幽冥神以此定奪亡靈的歸處。
昨夜，我夢到我們相遇的那個月圓之夜，夢境持續至我離開血界之時。
夢見你與我談論政事時的神態，帶著我眺望你即將掌管的一片領土並訴說著你的計劃與志向，我們一同渡過染著赤月以輝的午茶時光，看著你談及末弟托蘭時該是如何神采飛揚，在沒有樂音伴奏的無聲空間裡僅有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共舞，你牽起我的手輕輕一吻，瞇起溫柔的笑眼捧著我的臉頰，就連最後你無聲的放手，對我而言都是殘酷的溫柔。
我原來就不希望你因為選擇了我，而捨棄了你的榮耀與責任，溫柔的你或許自責，但是對我而言，不再給予不該存在的希望與眷戀，是由衷感謝的慈悲，讓我得以昂首闊步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若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讓你讀了此信，溫柔的你，請無須再自責。
我此一生雖稱不上波瀾壯闊，但是卻也多姿多采，這輩子貫徹對你的愛而再未與他人相守並非我苦守執念，而是你給予我的這份愛，已足以讓我用一輩子去懷念，或許正是因為我死心眼之故，擁有你的愛，我此生已經滿足。
所以，請放過自己，將你的歉疚化作我最愛的笑顏。
在我的國家有著人死後，靈魂將轉世輪迴的古老傳說，要是你遇上了我的轉世，若你願送上一朵你認為最適合我的鮮花作為見到老朋友的記念，那便足矣。
我已時日無多，在這最後一封信裡，我仍然想告訴你……
斐迪南，我愛你。』
低頭凝望著她留下的字句，斐迪南眼裡無神，卻是兩行清淚滑落，他將這封信小心翼翼地貼在自己胸懷，輕聲呢喃了深藏在這心底數十年的話語：「……我愛妳。」
輕晃著玻璃高腳杯，紅酒曳著醇芳酒香，他穿梭於人群之中，以銳利的雙眸與靈敏的嗅覺物色著這狩獵場中最為上等的獵物。
途中有不少年輕貌美的淑女主動向他搭話，他只是微笑著，禮貌性地寒喧幾句便離去。
他轉頭遠望一眼，弟弟迪歐已與幾名女士相談甚歡，似是察覺到兄長的眼神，他也轉過頭來向他輕輕頷首，表示已決定了今夜的目標，看著弟弟進行順利，他投以微笑表示欣慰，隨後便收回視線，繼續物色著。
今晚這個狩獵場的素質並不如他預期，在這人群之中維持著虛假的微笑已讓他略感疲倦，他便繞至外圍、打算至陽臺吹個涼風，再思忖要留在這兒、還是乾脆至鄰近貴族商賈的居所尋覓年輕少女。
推開落地窗，一名年幼的小淑女已在此處、抬頭望著皎白月圓與滿夜星輝，聽見了聲響，她才轉過頭來，靦腆地向他點頭致意。
看著小少女的微笑，一股熟悉的氣味夾帶著擱於陽臺作為裝飾用的玫瑰花瓶隨風撲鼻而至。
他微瞠雙眸、凝視著女孩的笑顏並深吸了口氣。
他轉身摘下一朵已被拔了刺的玫瑰，走至女孩面前彎下腰、溫柔地微笑著卻一言不發，將玫瑰遞至她的眼前，女孩眨了眨水靈大眼，在接過玫瑰低頭聞了花香以後，才抬起頭想說些什麼，卻已不見他的蹤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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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把斐迪南的部分寫完了嗚嗚嗚……
終於可以繼續跑主線了……Orz
創作內容
《異能殺手》（原殺手十三）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