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As a Man
I Dare Not to See
「我喜歡高度。」貝隆德夫．挪納武遠眺落地窗外初秋的遠山，神情放鬆，語氣感慨。
「高的地方，才瞧得夠遠、夠多，看見自遙遠海平面駛來的是哪國的船。」
「這兒讓你想起調度員的時光嗎？」一旁的亞茵問道。前者聞言不禁微笑，說道：「我仍忠實地屬於耶阿特港，還不打算退休，阿爾西亞小姐。只是從燈塔上搬進調度室後，看海圖的時間比看海長罷了。」
「不過，」挪納武刻意地停頓。「這棟樓比我待過的任何燈塔都還要高吶。」
這座比燈塔還高的樓，人們稱之為爾雅天街。
這個名字源自於居住在米德佳爾特北地，且位於諾爾斯南邊之大陸厄伊萊峽谷的賽那法西一族之傳奇詩典《爾雅大篇章》，意指「由意念砌成的堡壘」。
每當家族內有新成員誕生，賽那法西便會摘下名為爾雅的羽毛，贈與新生兒，祝福生命的茁壯，與家庭的完整。亞茵從身為賽那法西的結義姊妹薇塔身上，深刻為此所打動，於是在她代表Euforia Bakery取得加達里基的巴夫大鎮建地後，便決定以其命名所規劃的新建案。
爾雅天街是住商混合之大樓社區，樓高二十層，社區內擁有良好的居住公設，二至三樓則是由環繞的天橋通道構成的商圈。社區的地下亦有連通大鎮其它市集與公共交通設施，包含一座也是由阿斯嘉特人投資的航空站。
早在居住大樓封頂前，商圈便已開始招商。大多數店家皆是由先前區域戰爭中被迫遷移的加達里基原住民經營，裝修完工的住房也優先保留給他們。這是戰爭行為補償措施的其中一部份，爾雅天街因而在當地享有良好的評價。
挪納武雖非加達里基人，但是他得為女兒尋找到合適的居處。日前，醫院通知他女兒恢復情況良好，而她應該空出床位予其他需要的傷患。於是，挪納武尋求合夥人亞茵的協助，後者慷慨的提供爾雅天街頂樓戶，以表答謝這位資深調度人在北海行動時期給予的諸多協助。
他繼續遙望遠方風景，期盼著平靜。他由衷希望王位戰爭的理由是為了賜予整個諾爾斯與他此刻一樣的心情。
亞茵的通訊裝置亮了，她像接南方手機一般地湊到耳邊。
「阿爾西亞總監，這裡是管理室。」年輕的管理室長語氣恭敬：「現在是下午一點三十分，預定今日維護中央空調系統的技師團已抵達，維護將持續一個小時，期間空調將會關閉。我們為您與您的客人帶來不便深表歉意，請問是否需向技師團協調延後維護的時間？」
「不需要。挪納武先生僅在此刻有空，將客廳窗戶打開，就很透氣了。請技師團開始檢修吧。」
「明白，感謝總監。」
亞茵收起通訊器，與挪納武相視一笑，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俯瞰巴夫大鎮，這座小城市在冒險者們管理下，已從戰後的一片混亂整治為井井有序的重劃區。作為其中一名出力者，亞茵既開心，又感慨。
挪納武的女兒琳，當她同樣俯瞰這片景色時，能不能因此敞開那在茫茫大海中劫持，目睹家園被戰火摧毀而封閉的心呢？
「一輩子在船上幹活，大海養活了我和我的家人。」挪納武道。
「我從未認真思索過居住內陸的生活，體會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長年隨著海浪搖擺，心啊，也給搖不定了。但是啊，王位戰爭開始後，經歷的那些轉變，那些災難，我忍不住懷疑大海還能再給予琳些什麼。」
亞茵轉頭瞧他側影。年屆五十的挪納武，似乎在自己與他認識的這短短數月間，蒼老許多。或許戰爭是屬於年輕人的舞台，留給台下被迫觀看的老人們之物，只是無奈。
「亞茵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像個推銷員。」她微笑道：「琳住在爾雅將享有她應得的平靜。」
調度員沉默，而後緩緩點頭。
此刻，通訊裝置再次亮起。她接通，室長恭敬且憂慮的話聲隨即傳出。
「阿爾西亞總監，這裡是管理室。我們很抱歉的通知您，十九樓空調排氣管道的二號閥門作動不正常，無法遠端控制。」
「技師們怎麼表示？」
「我們已將情況告知技師團，他們同意針對此故障的處置在例行維護工作的範圍內，現已派員前往檢修，惟空調停機時間可能會有所延長，我們在此向您與您的客人致上最高歉意。」
「不要緊，我們不會待久。檢修完畢後再向亞茵我說明即可。」
「明白，非常感謝總監體諒。」室長顯然鬆了口氣。
亞茵結束通訊時，察覺挪納武在對她眨眼。亞茵苦笑，後退兩步，從客廳椅邊的小桌上端起茶杯，啜飲自己泡的紅茶。
「……想再來點嗎？」她舉杯詢問，掩飾著尷尬。
挪納武咧嘴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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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雅天街的中央空調排氣系統具有四條垂直的通風管，每一條個別供給不同樓層同坐向的四間居住戶。這些通風管相當寬，不過它部分空間被更細的管線所佔據，這包含了系統的A線路與B線路。通風管本身貫通整棟樓，直達樓頂並露天，設計用意是讓空氣被動式的導入或排出。在諾爾斯，終年平均氣溫較低，溫差與氣壓不同所造成的空氣流動可在不損失大部分熱能的情況下，實現室內通風，靠的便是這一套空調系統。
爾雅的住戶被建議在冬天適度維持空調的溫度。當從樓頂灌入濕冷又沉重的空氣自然沉降時，沿途捕捉從A線路中散發的、來自家家戶戶空調的熱氣，直到沉降至建築物地下層。在那兒，它們被灌入B線路中，輸送回每一戶的暖氣終端，同時達到熱捕捉與通氣目的，實現節能效應。在較熱的夏天，住戶們則被建議維持A線路閥門的開啟，並關閉B線路，使沉降的涼風自然、可控地流入室內。
閥門另有一轉制氣門，調整氣門作動的方向是切換引導冬、夏兩季相反氣流的關鍵裝置。在夏天，若氣門被誤轉成冬模式，則會造成室內冷房氣體的流失，此時局部空調就會自動關閉，並提示住戶修正。為了修正模式，整個閥門必須先關閉，因此系統另會提示住戶開窗，以維持室內空氣流通。
如果有人無視全部的提示，關閉所有閥門和窗戶，那麼除了維修氣道外，室內就會進入幾乎全封閉的狀態。針對此種情況，系統會予以警示，並通知控制室派人前往關心。
然而，整個系統目前正在檢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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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西亞小姐？」感覺到對方沒跟上，原先要踏出門外的挪納武停下動作，回頭望亞茵。後者皺眉，四處張望。
「你有聞到嗎？那股怪味……」
「不，我的嗅覺很差，海上的鹹風害的。」
「請先把門關上。」亞茵抿著嘴唇。「這味道不對勁。」
那氣味相當嗆鼻，氣味類似藥物，又辛又澀，類似胺放在燒杯裡加熱時產生的氣味。那味道隱隱約約，一陣一陣的。由於他們已經關上窗，這不可能來自外頭，亞茵尋找氣味的源頭，心下頗疑惑。
是什麼情況會在未交屋的新房裡存在這種失敗煉金術才有的怪味呢？
「……像是泡了鹹水又曝曬整星期的死魚。」她說。
「我可以想像。」
每一陣氣味似乎有越來越濃的跡象。亞茵一路尋找，找進廚房，她打開燈，走向水槽，吸氣聞嗅。緊接著，就見她臉色發白，伸手掩鼻，後退兩步靠在柱子上，做乾嘔狀。
「喂，妳怎麼──」跟上來的挪納武扶住亞茵，話還沒說完，他也聞到了。
「……屍腐味，阿爾西亞小姐。很重。」
「嘔……噁…….天、天啊……」年輕的大樓總監呼吸困難：「……泡、泡了整個月海水的腐屍味！」
他把亞茵扶到靠牆的椅子坐下，然後靠向水槽，將毛巾沾濕水覆在口鼻上，然後打開管線櫃門查看。水槽下方很乾淨，毫無污物。挪納武繼續打開其他櫃子門，皆無任何異狀。那一陣陣腐味越來越明顯，他知道能產生這種規模氣味的屍體肯定不小，不大會是老鼠或壁虎等居家常見的小害獸。
靠近管線，終於聞到氣味來自熱爐下面的燃氣通風管。
亞茵咳嗽，正想表示些什麼，通訊裝置又亮了。
「總、總監，十九樓二號閥門強制切換後，現場瀰漫詭異惡臭！有一名技師當場昏倒了，檢修工作被迫暫停。情況不對！」
「亞茵知道……我們就在二十樓，很臭……咳……」
「阿爾西亞總監，您沒事吧！？」
「不要緊。」亞茵捏住鼻子張口邊喘邊答道：「我們去現場看看，你去整理出最近遷入的所有住戶名單，同時聯絡巴夫大鎮警備單位……咳……」
「了解。但是總監，您不先等警備人員來再一起處理嗎？」控制室長擔憂地問完，就被她立刻回絕。
「閥門是剛才被手動切換的！若真的故障，你們早該通知19樓住戶，然後去聞到臭味了。」她憤憤的說：「亞茵要去阻止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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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樓之二的房門「砰！」地被撞開，亞茵這才發現門縫被貼了隔離封條。霎時間臭氣瀰漫，饒是戴兩層口罩也難以倖免。她進門後立刻壓低身體重心，雙手護在臉與胸前，呈戰鬥姿勢。挪納武超前她，手中握著隨身攜帶的短棍，四下查看。
這一戶的玄關處沒有特別異常，只有三雙鞋子隨意擺放，進入屋內，途中家具擺設亦相當整齊。他們發現燈亮著，淡綠色的霧氣在燈附近繞騰，想必就是那可怕的臭霧了。
『死靈魔法也沒這麼臭……』
『小心點，空氣有毒，等等開窗通風。』
兩人以手語和眼神交談，誰也不想開口多講一句話，因為那意味著得先吸進更多臭氣。深入走廊，來到客廳，果真見一名男子倒在窗邊，手擱在窗沿，一動也不動。兩人趕緊搶過去開窗。展開之時，堆積在室內的綠霧被風壓吸出窗外，那瞬間增加的濃度使亞茵承受不了，再次退開。挪納武擺弄、檢查男子全身，發現他雖面色發青，嘴邊還有一團穢物，但不像腐屍。挪納武瞥了眼不住乾嘔的總監，心想地上之人八成是自個兒被臭霧給薰昏。然後，他往廚房走去。
臭霧似乎正從那兒飄出。
廚房內，倒著另外一名男子，同樣是口邊一大團穢物，外加濕透的褲襠。流理台處有一大堆化學試管與燒瓶，還有一支正在加熱皿上啵啵冒出同樣的綠色霧氣，角落堆有許多布袋，各種溶液、罐裝粉末和不明植物的乾葉雜亂堆放，儼然是一座地下製毒工廠。
『可鄙的敗類！』眼見費盡功夫才整頓好的新大樓被如此糟蹋，亞茵氣得直跺腳。她晃手滅掉加熱皿的火焰，心裡突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把這些東西通通扔出窗外，好不容易才制止自己。
『在這待著，還有人。』
挪納武捲起袖子，跨過被燻昏的罪犯，走進其中一間臥室。一陣咒罵和短暫的擊打、碰撞聲之後，就見他掐著一個矮小男人的後頸，提包袱般的將後者拎到亞茵跟前。
這人左眼圈發腫，嘴角帶血絲，可見方才沒少挨揍。他因為使勁憋氣滿臉脹紅，斗大汗珠掛滿額頭。他手上仍戴著隔離手套，外套口袋內插有幾瓶空試管，想必是這個現場的主使人。罪犯艱難的呼吸，努力不讓自己昏去，他的眼神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亞茵只覺心頭怒火更熾。
「來、來不及啦，自大的女老闆……咳咳……」他辛苦的嘲笑道：「……第一批提煉完的腐毒眠劑，已經在巴夫的水源釋放，妳的住戶們馬上要──」
還沒講完，亞茵就衝上前去，膝頂猛擊對方下體，在他彎腰放聲嚎叫的同時，連抽他好幾個強勁的巴掌。最後，她抓起火熄冒煙的燒瓶，瞄準他鼻頭緊緊貼住。
善後工作才是麻煩的開始。
年輕的總監顧不得被燻的頭昏腦脹，指示控制室緊急關閉爾雅天街的十八到二十這三層樓的空調通風管，並暫禁非關人員進入。所幸，這個範圍的十二戶單位裡，除了原爆點（ground zero）以外只有一戶有人進住，而他們當下都不在家。就是挪納武這個非住戶也因此為免去的諸多公關問題鬆了口氣。
現場鑑識的結果顯示，所謂的「腐毒眠劑」是反提煉諾爾斯伏特加裡的乙醇，加入反應溶劑後，以低氧的小火慢煮，利用在室內燃燒不完全效應所產生的一氧化碳，製造出高濃度的1-丙醇。最後，再加入人工製造的屍胺、畜木耳的萃取液、和多種調和劑，終將成為小劑量即可毒昏受害者的化學武器。那綠色霧氣則是製造毒霧時的副產品。
嫌犯把這個過程描述為「煉金術」，並拒絕回答任何製毒的細節。證據指出他們受到一名自稱「煉金術士」的人所指揮，是一場具規模的組織化犯罪，在耶阿特境內有複數攻擊目標，動機是破壞阿斯嘉特冒險者在本地的人文建設。他們以各地居住房舍為掩護，分散武器的加工製造過程，每一個地點只產生少量毒物，再經由加密通訊集中到幾個關鍵結點，儲備等候攻擊時機。就算少數「工廠」被發現甚至破壞，也只會被認為是個案，對整體無影響。
所幸，爾雅天街的工廠監督，在被亞茵猛擊下體以前說漏了嘴。他對「煉金術士」的狂熱程度超乎預期，再加上他的工廠因為爾雅排定的一系列檢修作業使得製造過程非常不順──強制排氣使得一氧化碳濃度不足。當他決定要封閉風口，不顧另外花錢雇來幫忙的小混混死活之時，毒氣必然洩漏，犯罪必然失敗。
亞茵於是報案大使館與地方政府，協請其自水源攔截可能的攻擊行動，並追查「煉金術士」的真實身分。
最後，她筋疲力盡，而且渾身臭氣的回到爾雅天街。向控制室開一戶沒住人的房子，放滿整個浴缸的熱洗澡水，脫了衣服，全身沉進水裡，直冒泡泡。
挪納武來到門外，貼門而坐，聽著她在浴室裡撥水的聲音，良久不發一語。
「對不起。」
他感覺到她靠在門的背面，慢慢滑落，最後坐到地上。
「為什麼道歉？」他說。
「亞茵曾信心滿滿地告訴你這座社區非常安全，可今天──今天以後，亞茵居然不再那麼確定了。」
「妳指的是，為提供此地安置琳的決定有所疑慮？」
「……是的。」
「小姐啊，若要我整天擔憂琳的安危，按我的性子，還不如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女兒。」
「……什麼意思？」
「真男人不拘泥矯情之事，琳住這裡很好，若不好，我不會來看。」
從浴室裡聽他沉悶的嗓音，是模模糊糊，乎近乎遠。亞茵將臉埋在雙膝間，不發一語。
「妳再猶豫不決，我就要問租金是多少了。妳是商人，不會跟錢過不去。」
「呃……」
「還有一件事。」挪納武說：「妳懂男人的弱點，踹得迅捷又精準，真是強勁的一擊，身為男人我不忍直視。那一腳展現出女人獨立的精神，所以我信得過妳。」
「那個不過是我……」
「希望琳有朝一日，也能如此。」
他語重心長的表示，隔著門板，看不見她是怎麼樣的滿臉通紅，頭上霧水宛若沸騰蒸氣。
（完｜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