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晚風中悠悠醒來。
像雙金色且細膩的手，日落時分的微風溫柔撫過大路上的每棟房子、每輛汽車和每株姍姍搖擺的行道樹。顯露在外的每一吋肌膚皆被吹得既涼且暖，令他昏昏欲睡的差點又沉溺夢鄉。
素雅的窗簾因為風的拜訪輕盈飄飛，不時撲上床頭櫃的擺飾。企鵝玩偶不偏不倚的掉到他懷裡，驚醒了盯著屋外風景再度失焦的靈魂之窗。
夕陽無限好，橘紅的流光映在眼底卻只有無限惆悵。
擁被坐了好一會兒，終於和瞌睡蟲分出勝負。覆在腰上的奇幻小說因為起身滑落，他看了眼鬧鐘，睡眼惺忪的離開房間。
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黑短髮，健康的膚色使他又高又瘦的身形看起來不至於太過單薄。貪睏的桃花眼正配合著哈欠瞇成漂亮的弧度，在線條稱得上華麗的眼尾激起了一點小淚花，給還算英俊的容貌平添兩分呆氣。
「小貴，幫媽媽送去給梨梨！」
在廚房周旋的林太太喊了一聲，片刻之後才將便當袋遞到他手裡。秤了秤沉甸甸的餐盒，貴飴由不住皺眉。「媽，偶像都要控制飲食，妳會不會準備太多了？」
「發育期的孩子吃多少都不算多！而且她看到你這個表哥高興都來不及了，哪裡還記得減肥？」林太太舉著鍋鏟笑道：「再說這是媽媽新研發的食譜，少糖少油又低卡路里喔！」
「哎？媽，妳有新料理居然不是先給我或是爸爸試吃嗎？」貴飴努了努嘴，為自己和父親叫屈。「偏心！」
林家子嗣鮮少，據說父親曾有數個手足和不少親戚，但大部分都在末日中過世了，以至於獨生子的貴飴只有一個定居南府的小表妹，所幸兩人年齡差距不遠，見面時還能玩在一起。
如今表妹北上追夢，離鄉背井的她理所當然寄與林家籬下，也許是多了個女兒般的激動和新鮮感，有時貴飴覺得比起自己，父母──尤其是媽媽，更加疼愛表妹。
「才沒有，你們都是我的乖小孩。」林太太失笑的看著鬧彆扭的兒子，「不要翹嘴，媽媽當然有留你的那一份呀──是最特別的特餐喔！」
聞言，貴飴才咧開嘴，心甘情願的準備跑腿。
說不上多老成穩重，但素來沉靜的他也只有在家裡時才會如此使使小性子，若是被認識的人撞見，保不定會大吃一驚吧──貴飴聳了聳肩，不甚在意。
才剛打開門，與適才歡快的語調不同，慈愛卻擔憂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小貴，如果很累的話……不去也沒關係喔？」
已經跨出去的步伐凝滯在門檻上，他佇立在家門口，沒有回頭。難道被發現了？貴飴僵硬的瞪向懸掛左手邊的月曆，心下惶惶。
他並沒有向父母提過幾個月來軍營裡發生的事，只要還在承受範圍，孩子們總有些不想知會父母的小秘密。
他早已不是個孩子，卻也還是個孩子。
「我沒事。」貴飴甩甩頭，朝母親露出笑容。「我出門了，媽。」
也許出去走走是好的──貴飴一邊注意來車，一邊小心照看車籃裡的餐盒。難得的休假他竟浪費掉整整一天，明明已經睡得連星辰都朝他眨眼，他還是覺得提不起勁。
糾纏著胸口幾個禮拜的鬱悶，難以排遣的繚繞在心頭，愈是看著黃昏與暮色交織便愈為沉重──但也是這樣曖昧未明的晚風殘照，才更能夠沉澱下來，更可以正視自己的心緒吧？
表妹的事務所位於北城中心，離林家有一段距離。每當路過商店街的巨大看板，貴飴便會下意識尋找熟悉的身影，眼花繚亂的少女風姿中，嬌俏可人的臉蛋印在尾排，儘管還無法站上中心位置，那張和他相仿的容貌仍努力嶄露頭角──貴飴在心底喃喃，為表妹的偶像事業祈禱。
輪胎咖啦咖啦的騎上斑駁的石磚路，驅使著他放緩踏板的是狂放搖曳的樂音、熙熙攘攘的人潮和使整條街發光發熱的遊行。
紫橘相間的吊旗成了空中連接兩端店家的鮮豔橋梁，亮閃閃的彩帶伴隨入夜的涼意在頭頂飄蕩，給叫賣吃食、玩具的攤販和表演花車點綴出一條星星般的道路，此起彼落的笑聲與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氣從四面八方席捲來客，秋天的祭典一向蕭瑟與溫暖並存，洋溢著其他季節無法體會到的不可思議氣氛。
水泄不通的街道寸步難行，貴飴使勁駕馭龍頭，強行在路人的側目下開出一條車道。「──不、不好意思！」
被腳踏車撞得跌一跤的吸血鬼拍著弄髒的燕尾服起身，邪魅的長眼睛不悅的瞇起──看，這就是橫衝直撞的後果，他不小心撞上古堡裡千年魔物的屁股，怎麼辦？他會像睡前讀物裡的主角一樣被吸乾、被變成也許是末日後的第一具木乃伊嗎？
「喲，你不是那個不解風情的阿兵哥嗎？」
盯著那在夜色下隱隱生輝的後梳金髮和尖牙外露的血紅雙唇，貴飴不記得自己認識過這模特兒般修長優美、比起暗夜貴族更富有精靈風範的洋人。「妳是……」阿凡達？還是薩爾達？貴飴絞盡腦汁，好不容易在腦海深處撈起模糊的記憶。「阿、阿曼達？」
「不錯嘛，你還記得我。」女扮男裝的俊美吸血鬼勾起嘴角，空氣中頓時充滿唯美又妖異的氣氛。
貴飴支吾了幾聲，鼻尖隱約錯覺到冰淇淋的甜味，半舊不新的回憶紅了他的臉。
「由美子也有印象唷──小婷也是！」穿著短版和服的貓女和鬼娃從阿曼達身後竄出，熱烈的揮手。
「因為你長得很帥可是很呆，」一直安靜佇立在旁的木乃伊稍微扯開臉上的包紮，銳利的荷魯斯之眼從繃帶縫隙中窺視他。努了努嘴，在熙又補了一句：「而且毀了我們的約會。」
「對、對不起！但我只是奉命行事、公事公辦……」
他理應義正詞嚴，理直氣壯，因為他確實名正言順。但在四雙美眸的威壓下，貴飴的聲音愈來愈小、愈來愈弱、愈來愈趨近蚊子叫。
這些聯合國般、現在連種族也是大雜燴的女孩子們會聚集在這裡，就表示──他四下張望，在打扮得花枝招展、奇形怪狀的人群中並沒有看到打算避開的身影，只瞥見狼人和小紅帽在角落拍拖、烏龜忍者與殭屍自拍合照、魔女在和孩子們搶鍋裡的糖果……
噢，不。
就這麼一開，就這麼一閉，就這麼一眨眼，他趕緊撇過頭，想方設法不去理會那愈來愈近的熟悉呼喝。
「──你！就是你！你明明看到我了為什麼要學榮格那小混蛋一樣假裝自己三重苦？！」
沙丁魚般的人群終究是逃跑大敵──不一會兒尼緒卡便抓住腳踏車的後座，使力之大讓他差點翹孤輪。
「……長官好。」逃逸未遂，貴飴只能認命打招呼。
「怎麼？就這麼不想看到我嗎？還是說換下制服連禮節也脫了？」
──誰都不想休假時還得用敬語吧？而且遇見你就沒好事呀大哥──想起前幾次的遭遇，貴飴的頭又忍不住疼了起來。
大概從他飄忽的眼神讀出真意，尼緒卡皺起眉，縱使節慶氛圍再熱絡，兩人之間的氣溫頓時低到冰點。
不知道該如何碎冰，貴飴只能瞪著上司手中大豐收的提籃，期期艾艾的勸道：「您、您還是不要搶小朋友的糖果了……」
「你管我？不給裝不熟的壞孩子吃！」尼緒卡朝他做了個鬼臉，將繽紛的南瓜籃藏至腰間的蝙蝠翅膀後。「幹嘛？都說是食慾之秋，所以讓我多吃點又不會怎麼樣！」鼻間獰出怒紋，他像隻被惹毛的貓科動物般吠叫。
「尼尼、尼尼，不要生氣，給你派、給你派。」由美子甩著尾巴，將金黃色的小圓點心遞給對峙中的兩人。「小兵桑也來一份吧？」
「由美醬，妳真貼心──」尼緒卡攬過貓女，在花斑頰上用力啵了一口，轉頭又向貴飴露出牙齒。
這人是受過什麼餓死鬼的心理創傷嗎？貴飴暗暗搖頭，不是很想探討這個問題的深度，倒是──「真的沒有女裝癖嗎……」他咕噥著狐疑。
他的上司搖著繁複淘氣的裙擺，像隻小松鼠般捧著南瓜派津津有味的啃食，頭頂的魔法帽跟著一晃一晃，儼然是一名嬌俏又冶豔的魔女。
雖然總是令人無言的誇耀自己天生麗質，但宮原上校確實有股超脫性別、難以言喻的魅力，平時光是套上單純的裙裝便足以迷倒他人，更別提如此盛裝打扮──飛翹的貓咪眼線上是大膽潑灑的螢光粉彩，勾勒鑲著寶石瞳片的杏仁眼眶，豐唇點得潤澤水亮，在月色的慵懶照射下頗引人衝動──直到那張粉妝玉琢、雌雄莫辨的俊臉忽閃著鳥羽般濃長的睫毛，朝他投來一個太過奪目的微笑，貴飴才從白日夢中驚醒，東張西望的想搞清楚自己到底被拉進了什麼異世界。
「當然不，我可是很以自己的下半身為榮的。」尼緒卡順風耳的捕捉他的話尾，得意的不得了。「誰讓我穿男裝很帥，穿女裝可愛……嗯！我真完美！」
對於他的自吹自擂，貴飴不予置評。
眾女附和著稱讚，好一陣子牽著腳踏車的大男孩只聽得見喵哈哈哈志得意滿的狂妄笑聲。
「你扮演的又是啥？我還真看不出來……宅在家裡的高中生？」尼緒卡和他的聯合國女友們抖著肩膀悶笑。
貴飴這才記起自己一身寬鬆的家居服，樸素設計上的市立校徽甚至有些綻開，線頭隨著風吹朝他搔首弄姿的說嗨。「不，我沒變裝……長官，我先走了。」除了本就沒什麼興趣，他還得幫媽媽跑腿呢。貴飴騎上車，繞過妖嬌動人的魔物團體。「您──您還是趕快回營吧，我記得您才剛收假。」
對面高挑的雙眉讓他知道自己又在自討沒趣了，但他就是忍不住提醒。
「等等等等！」見他駕車就走，尼緒卡敏捷攔截，尖利的巫婆指甲嵌入車籃，輕鬆便阻止下屬逃逸。「你怎麼無精打采的？好沒意思，橡皮糖都不橡皮了。」
橡皮糖是誰啊？他是不會承認的。但他確實提不起勁，就像現在。貴飴盯著喋喋不休的魔女，眼看線條圓潤的嘴唇像魚般開開合合、啪噠啪噠，卻沒真正將一個字聽進去。
「──剛好我們這裡有胸有腿有屁股，隨便你挑！」
「……嗯，什麼？不！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一長串的牢騷終於在驚悚的結尾讓他聽進去了，貴飴頓時滿臉通紅，瘋狂搖頭仍阻止不了女孩們將他抱個滿懷。「您不要曲解我啦啊啊啊！」
到底要什麼神奇的腦迴路才會理解得這麼糟糕啦！
「阿曼達是哥德風吸血紳士，由美子是萌萌貓又，在熙是木乃伊公主，小婷是詛咒人偶──超值大放送喔！」
纏了胸仍分外柔軟的擁抱令貴飴的臉比上司的唇彩還要鮮豔灼目，他大口喘息，卻只吸入更多濃郁醉人的女孩香氣。「──好了好了，他快窒息了。」眼見他終於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尼緒卡才壞笑著制止女妖們。「走吧走吧整人糖，讓魔女葛格帶你去搗蛋！」
被乳波臀浪玩弄得分不清南北的貴飴就這麼將任務拋到九霄雲外，頭昏眼花的跟著上司一起旋轉，和滿地萬花筒似的群魔們一同亂舞。
創作內容
【末日伏特加】第四章──金夜嘉年華０１
末日伏特加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