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陳小姐聊了一整晚，並將白襪子託付她保管。
回到家的時候，妻子還沒醒來，於是我直接前往書房。
一踏進書房，就聽見鐵鍊摩擦地面的聲響。看來小孩子還醒著，不過沒有交談的聲音。
男孩仍在睡覺。
身為姊姊的琬琳則是背靠著牆壁坐著，冷冷地看向我那不斷邁開腳步的雙腳。陽光從身後牆上的窗戶鑽入，潑灑在她毫無生氣的四肢上。
由於糖果的關係，我稍微明白了琬琳的過去。但那就像是看了一場紀錄片一樣，即使我知道「某個地方發生了某件事」，對那裡的人來說並不會改變些什麼。畢竟紀錄片所拍下的勢必是「已經發生過的事」。
於是我坐在琬琳的面前。
她的表情沒有一絲的害怕，但那絕非勇氣的展現，而是她的經歷讓她明白害怕並無法解決問題。又或者，是她拋棄了大部分的情感才間接導致了這種結果呢？
「……」我思考著該說些什麼，結果還是選擇了平淡的開場：「妳昨晚睡得好嗎？」
「……」
琬琳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沒有打開。
我注視著她的下巴，她仍沒有點頭或是搖頭。
「我前幾天有看見妳的爸爸。」我說。
「……」
「情緒不怎麼穩定，感覺是那種總是選擇用最壞的方式處理事情的人……好像還有一點暴力傾向。」我邊說邊回憶起先前看到的新聞畫面。
「……」
「妳知道我是在哪裡看見的嗎？」
「……」琬琳搖搖頭。
她終於有反應了，也願意讓自己的目光與我的接觸。她其中一隻眼睛的瞳孔是白色的，我不曉得她的視力是否完好。先前即使詢問過幾次，但琬琳甚至連一眼正眼都沒看過我們。
而此時此刻，至少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小孩子失蹤了。雖然我的工作比較特殊，但我完全沒經手過綁架小孩子的部分……妳跟妳弟弟不是也有手機嗎，可以去注意一下這一陣子的新聞，你們應該會發現你們的爸爸也在裡面。」
「……」
「我用我的管道查了一下你們兩個的資料，發現你們先前在國外流浪了大概一年多。結果你們的爸爸是直到最近才聲稱你們兩個人遭到了綁架，妳有什麼想法嗎？」
「……次。」
她說得不太清楚。
一開始以為那是缺少了牙齒才導致的狀況，但我發現琬琳根本無法控制說話的音量。
她重覆說著一段話，我於是模仿起她的嘴型，猜測起意思。
「再說一次。」這是她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愣了愣才意識到一件事——她的聽力其實也受損了。
難怪先前妻子無論如何詢問，琬琳也毫無反應。
她並不是一個封閉自我的人，而是「沒有能力」對他人敞開心房。
而此時之所以第一次主動要求我重複所說的話，可能是藉由唇語得知我在談論她的父母吧——即使失去了大部分的聽力、視力，她仍靠著聰明才智苟延殘喘著，但那份聰明偏偏才是不幸的來源。
就各種意義上，她應該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聽到父母的道歉。
這真是一點都不幽默。
「我在新聞上看見妳的爸爸……」我放慢說話的速度，確保琬琳能夠準確解讀我的嘴唇。
她試著想要說些什麼，不過被我阻止了。
因為她無法控制自己說話的音量，因此我跟她約定好用來表示「提升、下降音量」的手勢，藉此修正她在說話時該使用的力道。
琬琳在修正說話音量的同時，不時看往身旁的弟弟，確認他沒有被自己吵醒。
「我認為妳的爸爸……」我試著在說話時讓嘴型變化得明顯一點，「是為了洗清把你們賣掉的嫌疑，才會在最近跟警方報案……簡單來說，就是搭了順風車。這是我的觀點。」
「……」
「看得清楚我在說什麼嗎？」
「……」她點點頭，然後笨拙地回應著：「我覺得，大哥哥你……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了？」
「我爸爸……不是那種人。」
「妳還認為她是好人？」
「……」她搖搖頭，「只是忘記了。」
「忘記？」
是忘記了什麼？
「媽媽……只是不小心忘記我跟弟弟……被賣掉了。」琬琳露出只剩下零星牙齒的口腔，「就像是……忘了澆水，的樣子。陽台的盆栽，都死掉了，所以活下來……的，只剩下仙人掌……那種植物。」
「妳的意思是，妳的媽媽只是不小心忘記你們已經被賣掉一年多了，所以才慌慌張張地跑去報警？」
「……嗯。」
琬琳在陳述這件事情時，表情沒有變化。
沒有那種壞人有可能會被繩之以法的開心，也沒有那種自己竟然擁有如此的家人的哀傷——那表情，像是單純地「陳述事實」而已。
她已經可以客觀地看待自己的人生了。
唯有把那種悽慘的經歷當成別人的人生，琬琳才能持續活著吧。
跟「被親人賣掉」比起來，當然是「親人忘記他們已經賣掉了自己」更讓人感到遺憾。
如果我真的使用了陳小姐所販賣的糖果，或許琬琳的人生應該也多少能夠改變吧。
至少還有能改變的可能性。
不過——
要是真的返回了過去，勢必會影響到其他人。
「妳……」我盯著琬琳仍舊完好的那顆眼睛，「喜歡我的老婆嗎？」
沒錯。
我與妻子的關係勢必也會產生變化。
由於我的最終目標是回到十年前，所以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人際關係都將回到十年前。別說是身分證的配偶欄，我在十年前根本連身分證都沒有。那時肩膀上背著的重物，也頂多是小學生的書包。
「……什麼，意思？」琬琳想要確認我發問的動機。
「因為某些原因，我可能會跟我老婆分開一陣子。」我一邊思考著糖果的效果，一邊開口：「只要那樣做，妳的身體應該會好轉。」
「……」
琬琳轉動眼珠，看往天花板，過了幾秒又盯著我的手指。
她似乎在想些什麼。
我猜，應該是在嘗試找出自己的身體與我的妻子的關聯性吧。
她可能認為我是在開玩笑，因此連「世界上有那麼厲害的醫生嗎」之類的問題都沒說出口。我差一點就被當成是神經病了。要是我在這時跟她說明糖果的效果，無論說得再怎麼詳細，琬琳可能都只會認為那是新型的毒品吧。
嗯……
毒品嗎？
「大哥哥……」琬琳推開堆放在身邊的大量書籍，拉近與我的距離，「你想要……跟大姊姊離婚嗎？」
啊。
原來她誤會了。
「我在晚上的時候……常常肚子餓，大姊姊會買東西給我吃。這些東西，書都是大姊姊買給我的……」她臉部的肌肉不停抽動著，像是在忍耐著什麼般，「大姊姊常常會陪我們，玩遊戲……她，都會想辦法……讓我們贏。如果我們覺得無聊，她會想辦法，增加遊戲的……難度。」
「……」
「她還說……這些不要跟大哥哥說。」琬琳的左眼變得濕潤，但那並不像是因為情緒激動而產生的眼淚，比較像是跟疼痛有關的那種。
總之，她正在替妻子說好話。
對她來說，妻子的定位已經不是綁架犯了，而這不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倒不如說，若是她喜歡自己的父母，那反而才代表著她對傷害自己的人們產生同理心。
「我的嘴巴……很痛……」她的臉仍在抽動著，「所以講的話會比較少……以後我會，想一點辦法……」
——不，妳的身體已經沒辦法了吧？我暗自思忖。
她之所以努力地對我示好，與妻子有關。
琬琳誤以為我即將與妻子離婚，而她目前能夠做到的努力，就只有讓我開心一點而已——即使那已經讓她在肉體方面感受到痛苦。
「我沒有打算跟我老婆離婚。」我摸著她的頭，發現她使用的洗髮乳與妻子相同，「應該要說，我『之後』會跟她結婚才對。」
「……謝謝。」琬琳的表情變得比較和緩了。
看樣子妻子比我想的還要來得善良。
如果真的重來一次人生，我想還是只有她適合成為我的另一半吧。
但是——
對於妻子來說，我真的適合她嗎？
儘管不想透過自己的嘴巴那麼說，但那樣善良的年輕女性，假如與像我這樣的罪犯結婚，難道不會有點……
浪費嗎？
「貓咪……白襪子不見了。」琬琳喃喃自語。
我愣了愣才回過神。
原來琬琳是在找話題。如同她剛才所說的那樣，她嘗試讓自己多說一點話。
「白襪子回家了喔。」因此我這麼回應。
「牠……不是流浪貓嗎？」
「『家』是一個概念，不是一棟房子。」我邊說邊推開她眼角那因疼痛而產生的水分，「雖然不能讓妳在房子裡面隨便亂跑，可是這裡的生活機能比妳之前待的地方還要好吧。而那些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妳的身邊至少還有弟弟……只要還有家人，家的位置在哪裡就不怎麼重要了。」
「……『自己』也算是家人嗎？」
「妳覺得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嗎？」
「……」琬琳的頭晃了一下，我不曉得那代表著承認還是否定。
她後來選擇舉起手來回答我的問題。
鐵鍊銬住她的手腕，鍊條與地面磨擦的聲響聽起來很清脆。
看來這就是她的回答——
一條鐵鍊。
那代表我是個自私的人吧。
「不過……」琬琳露出我在叢林看過的表情，「我知道大哥哥是好人喔。」
嗯，「大哥哥」……嗎？
她的表情讓人覺得恍如隔世。
那是笑容。
「……謝謝。」我點頭致意。
至少是笑容。
創作內容
4-1十年後又三百零四天
[小說]琥珀色的半徑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