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萬的雪花碎片飄散四周,直到一片落到手上,才發現是回憶。我站在一座廣場中央,天空是黑的,完全不透光的死黑。周圍場景呈現白色,僅有淡淡原色與線條,四周鴉雀無聲。一台自用小客車脫離道路,躺在人行道,火焰吞噬車體,黑煙密布。
我靠近車子,掃視沒有生氣的環境——車子、火焰、濃煙全都呈現定格畫面,聞風不動。駕駛座的女性腹部與頭部流著血,後座孩子的影像則不完全,大部分是模糊的色塊。
卯姒並不知道當時孩子的情況。腦袋,被迫以不完整影像呈現。但從模糊的色調來看,沒有出血,這是母親的期許,迫切希望孩子毫髮無傷。
我將卯姒抱出車外,再將後座的孩子一併撤出。如果未來的學者有能力以精神力進入病患腦內,切記,任何直接改變都會影響當事者的心靈。改變可以是正面也可能具有會滅性。一個動作能修補傷者精神,也可能加重心創。
讓孩子躺上旁邊的長凳,我抱起卯姒:「卯姒阿姨,聽得到我說話嗎?」
沒有回應,但我確定這是她的靈魂中樞。抱緊她,撤出腦域。
張開眼,抽回雙手。
尋子不再舉槍:「怎麼樣……?卯姒……她……?」
「我將她儲存在我的腦袋裡,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不過……她沒事。」
「喔……!感謝上帝!謝謝祢……謝謝!」她放下槍,雙手合十禱告,兩行淚水忍不住流下。
「我希望能讓她和妳交談,但眼下還是讓她休息比較好。」
「沒關係……不要緊,只要她平安無事,我就安心了。五年了……為了這天,我了等五年……!」
〥
我們回到辦公室,她從旁邊的小冰箱拿出飲料給我,自己則喝了好幾口葡萄酒,一時之間變得多愁善感:「你無法想像這五年我是怎麼過的,每天,我都期望卯娰能醒來,回來這個世界。」
「創立這家公司,是為了卯娰?」
「說來話長。」她又喝了幾口:「十年前的車禍,奪走卯娰的性命,她的孩子也成了植物人。但丈夫,亮,並沒有放棄希望。」
「亮……最早合併電子界面與老鼠腦袋的日本腦科學家?」
「不只最早,還是唯一100%成功的第一人。」她補道。「自從失去妻子與孩子,他每天埋頭研究,希望有天再見到兩人。」
「他人呢?」
「過世了。」
「暗殺?」
「暗殺?不是,過勞死。一天平均睡不到三小時,最後的幾個月更是幾乎不曾闔眼,這樣能撐過五年,已經是奇蹟。他也是我的學生,或許因為如此,當律師帶著遺屬上門,希望我能接手照顧卯娰的腦袋以及孩子的時候,我一口就答應。遺屬……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來日不長一樣……每天燃燒性命拚死研究……」
「為何想到使用卯娰的腦袋作為ATIMATE引擎?」
「不是我做的,是亮。他離開人世前,就完成虛擬實境,利用卯娰的腦袋模擬極真實的環境,加上侵入式模擬,達到這個世代所有企業都無緣企及的境界。畢竟,人腦的運算能力比現下最強的超級電腦還強上太多,用於中樞計算系統能達到的程度理當劃世代,當之無愧。只是,使用人腦有違人道立場……所以剛得知亮偷偷收藏卯娰的腦袋時,我也完全不能接受。」
「他是想藉此在虛擬世界與妻小見面吧。」
「是的,但最後有沒有見到,我也不清楚。」
「為何會將引擎變成線上遊戲?」
「那也是亮的遺屬內容,他交代,藉由與多人連線,能有效刺激活化卯娰的腦袋,或許有機會喚醒她也說不定。他完成了失落國度的原型,我接手後持續開發,並創立這家公司,達到多人連線的目的。當然,不可能直接將腦袋變成伺服器,於是我改造亮的研究成果,將三層腦幹型腦—機介面電腦與卯娰的腦合併使用,提高穩定度。」
「的確,單以人腦做為電腦太不穩定,不管是情緒或回憶都可能影響遊戲計算。」
「腦幹型腦—機介面電腦主要用於過濾雜訊,即是剛才說的情緒與回憶,只擷取計算能力作為運用。同時,玩家們的腦波也經過濾,回傳卯娰腦袋,達到刺激活化。」
我喝口茶:「是不是有部分玩家……困在遊戲裡?」
「這你也知道……?是的,我不想隱藏,的確有11名玩家因不明緣故而無法離開遊戲。由於遊戲開始前有免責聲明,法律上來說,我們不需負責,但每隔一段時間,我還是會去看看他們,安慰家屬,也試著找出原因。目前遊戲賣得很好,所以負面新聞被壓下來,媒體暫時站在我們這邊,但哪天風向一變,或許會將矛頭轉向我們也說不準。」
我點頭,再喝口茶:「那11個人很快會醒,媒體那邊也不用擔心。」
「你也救了他們!?」
「順便。」
「你……我……我不知道該怎麼答謝……但是,為什麼幫助我?」
「不是幫妳,是幫卯娰阿姨。妳和亮叔叔做的每件事不見得都對,比方說違反法律,利用人腦作為計算硬體。可是我能理解,為了卯娰阿姨,幾年來妳有多辛苦。」
她皺起眉頭:「是嗎……謝謝。」
我搖搖頭。
「亮還做了一件事。」她補充。
「什麼事?」
「他讓處於植物人狀態的孩子與卯娰連線,所以其實……那個孩子現在也在遊戲裡。」
「直接腦對腦接埠?」
「是,和一般玩家透過腦(卯娰)—機(電腦輔助)—腦(玩家)的方式不同。」
「妳平常怎麼維護腦袋?」
「我是腦科醫學教授,也當過十四年醫師,憑著經驗處理,大部分時間是確保輸氧足夠,營養充足。要保護兩顆沉睡的腦袋並不是難事。」
「孩子呢?」
「最近試著接受新型治療方法,但不見其效,仍然沒有醒來。平常安置在市立醫院裡的單人套房,有專人照料。」
「是否嘗試和他接觸?」
「當然,我們找到他,也送入幾名專業人士進入遊戲與他接觸,那11名玩家可不全然是一般市民。然而,他似乎失去了記憶。」
「到什麼程度?」
「只記得名字和出了意外,誤以為進入異世界。」
「現在呢?」
「失去聯繫。」
「什麼意思?追蹤頭盔編號跟訊息不是很容易嗎?」
「顯然,那個孩子有能力影響遊戲引擎。」
「妳是說……?」
「孩子與卯姒腦對腦的連結,某種程度上產生逆向影響,無法截斷,至少沒辦法同時截斷又保持他與遊戲的連線。」
「看起來是他不想與其他人接觸,該想法扭曲了訊號。」
「我也是這麼認為。誰能怪他呢?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恐懼排斥。」
我們沉默了一會,玫兒抓住機會開口:「征神信任她嗎?」
「目前為止沒有說謊的跡象跟理由。」
「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尋子女士搓搓手。
我起身:「暫時沒有。感謝妳的說明跟飲料,喔,對,還有信任。」
「要走了?等等,這也收下吧。」她從上鎖的櫃子裡拿出一本牛皮封裝書。
「這是?」我接過。
「我的日記,沒提到的事情,都可以在裡面找到答案。」
「感謝。」
她哼笑一聲,如釋重擔:「呵,不,感謝你。一直以來獨自保守秘密,想不到這麼累人,說給你聽輕鬆多了。」
「感謝妳的信任,要是警衛來,事情就麻煩多了。」
「不必謝。但是……」
我讀出她的眼神:「卯娰阿姨醒來,妳第一個知道。但是否願意與人交談,要看她了。」
「什麼意思?」
「就我對卯娰阿姨的認識,她是虔誠的信徒。」
「喔……我懂了。沒關係,那樣也好。」
「雖然她還未醒,但我想,她會希望我這麼說:『老師,謝謝您。謝謝您的教誨與這數年來的照顧,謝謝。』」
「呵呵,如果她醒來真的不願意和人交流,記得幫我告訴她,一路順風。」
「我會。」
「年輕人,謝謝你今天過來。」她露出如釋重擔的微笑,伸出手。
我握住她經歷風霜的手:「不必客氣。啊,對了,算是建議,請將貴公司全面更換免治馬桶。」
「免治……馬桶?」她皺緊眉頭,毫無頭緒。
「啊,還有,請將這還給秘書小姐。」我拿出卡片。
「再加一條竊盜罪。」她點頭微笑接過卡。
鈴鈴鈴鈴鈴——桌上的電話響起。
「什麼事?」她接起聽筒,突然看著我:「妳說……孩子醒了!?好……好……我知道了……現在馬上過去!」
她掛斷電話,匆忙拿起旁邊的皮包:「卯娰的孩子……醒了,你來嗎?」
我搖頭:「不了,我要等卯娰阿姨醒來,讓她決定。」
「好吧,我知道了。」她打開門,踏出第一步時停住,深深吸氣,不讓淚水滴落:「謝謝……!」
「快去看他,我先回去,卯娰阿姨做好決定的話,我會立刻過去。」
「你知道地址?」
「必須知道的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