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穿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偶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種必然。
從科學上來說,量子力學確實闡述了,世界在我們每次做出選擇時,都會依照選項而分裂成不同的世界,所有受機率影響的事件必定都因為「蝴蝶效應」以及「莫非定律」而由偶然轉為必然,盒子裡也走出一條因為毒氣而既死又活的貓。而疊加態使多重世界成為可能,獨一無二的每個世界又因為糾纏態而變得不可分辨,正如世界上七十二億人口中,沒有任何人的指紋是完全一樣的,卻總是有部分相似。
從宗教上來說,每個人在出生之時,一生都已經被上帝決定好,就算伊比鳩魯悖論利用邏輯告訴我們上帝不存在,神義論也試圖利用邪惡存在的必要性來證明上帝,甚至尼采也一筆寫出了「上帝已死」,馬克思一槌就把十字架搗壞。但無論如何,人類也完全無法捨棄掉這種浪漫的「天命注定說」。
所以,今天會下雨,這是一種必然。大概是蘊含著不知道來自何處的水氣才會下雨。
我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也肯定是一種必然。大概是不知道在何時靈光一閃才前來此處。
而她,沒有帶傘而淋成落湯雞,雖然很難聽,這大概也是命中註定的吧。
站在沒什麼車輛經過的路口,小綠人持續在減少的讀秒上跑步,但在她的身旁卻彷彿時間已經凍結一般,極致的孤獨。
她一沒感覺到淋雨,就抬頭看了一下擋住天空的傘,接著面向幫她撐住傘的我。
「已經十月了,北部的天氣冷得特別快,小心別感冒。」
看著她還沒做出反應,就先從肩上的大提袋裡拿出一條淡綠色的毛巾遞給對方。
她很順手的就接了下來,但就只是呆呆地拿著,青色的雙瞳無神地盯著毛巾,似乎沒有想要使用的意思。
她是名很普通的少女,不是那種很引人注目的類型,估計擦身而過也不會特別注意到她。
「沒事,那條毛巾是備用的,就送給妳吧,趕快把水擦乾。」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我隨便掰了一個理由就告訴她,雖然確實是備用的。
水珠順著瀏海的髮絲滑下,從微微隆起的胸前降落,一瞬間就滴在地上,彈起另外幾滴細小的水珠。
她秀氣紅潤的小嘴微微張開,雙脣在如同牛乳一樣潔白的牙齒上稍作彈動。
「……這是什麼新的搭訕方法嗎?」
「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啊……」
「那,就是誘拐?是不是在上面灑了藥,讓我一聞就會昏倒?」
少女把布拿到鼻子邊嗅了嗅,接著便一臉嫌惡的拿開。
「如果妳是說乙醚的話早就已經揮發掉了,而且妳會擔心的話還聞啊,這把刀子上面可沒有毒。」
那條布是高中時期跟班上玩交換禮物換到的,不要這樣一臉厭惡的表情啊。
「不要的話就還給我。」
「……我沒這樣說。」
聽著雨點敲打在傘布上,深沉但輕巧的敲打像極了鼓聲,這讓少女衣物摩擦的聲音不那麼的明顯。
她先是輕輕將臉上的水壓乾,接著推開瀏海,抹過額頭與直挺的鼻樑,顏面姣好的臉龐頓時恢復清爽。
將自己及肩的黑髮抓到身前,細心地左右搓乾,受到靜電影響而亂翹了幾根頭髮,看起來好似章魚一樣滑稽好笑。
稍作梳理後,少女便將後腦杓的頭髮向上撥起,擦拭著白皙的後頸,肩胛提肌流利滑順的線條誘人。正在發育的身體令鎖骨的輪廓還沒那麼明顯,但伸向肩膀的曲線依舊華麗地如同用毛筆淡淡挑起一個勾,沾上了幾滴水,讓人直接聯想到了清晨時候,翠綠青葉尾端上的露珠。
我把注意力轉回正面,看著頭上的紅綠燈閃爍,黃色的燈光在雨中被渲染開,看起來格外刺眼。
雨的線條將世界劃的遍體鱗傷,持續的、無限的、短促的線條好似織布的纖維,雖將所有人都固定住了,卻仍然滿是空隙。
天上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持續灰暗的天空與遠處天邊不知道哪裡照上去的亮光。
我很喜歡下雨,靜謐的氛圍與雨天獨特的濕氣和味道讓我感到安心,就好像只需要撐著雨傘,就能夠把握與天氣對抗的力量;就好像傘中的世界,圍出了只屬於自己的空間。雨點打中樹葉有單點的清澈感,打中鐵皮有長久的回響,打中水泥則有稍縱即逝的厚實。大雨熱鬧亢奮,引人入勝;小雨輕柔飛揚,讓人回味。這些種種便像大自然的樂團一樣,合奏著單調但是令人著迷的聲韻。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雨天的沁涼感隨著空氣進入體內,全身舒暢無比。
少女抓起襯衫的衣襬扭乾,但穿在外面的灰色外套太厚,她不管怎麼擠都沒出任何一滴水。
「擠不出來了吼?外套太厚了。」
「要你管。」
「為什麼站在這呢?」
她停下雙手,沒有回答,反而是彎下腰很隨興用毛巾的拍拍褲子。
「這樣不會乾啦。」
「不然要怎樣才會乾?」
我哪知道?誰叫妳要穿著牛仔褲站在那裡淋雨。
「用嘴巴呼呼的吹大概一天就乾了。」
「那就交給你了,我可以站在這裡等你一整天。」
「不如妳脫下來交給我,明天再來這邊跟我拿吧,保證絕對……等等,不要默默地拿出手機打給警察。」
少女側眼瞪著我,淡淡說道:「還是要FBI?」
她的眼角與瞳孔交接在一起,形成了帶有些微鳳眼、獨特的三角形,襯上細小點綴的睫毛,挑撥魅惑我的心,讓我心癢難止。
「我不怎麼喜歡吃麥當勞,不如我帶妳去一家我知道的餐廳吧。」
「然後串通好廚師在我的料理下藥?」
「到底為什麼會演變成那樣……」
「因為一個男生在晚上九點主動跟一個孤獨的女生搭話不都是想做色色的事情嗎?」
「這位小姐,妳對男性的偏見已經偏到美國去了喔。」
就不說妳的衣服讓淡粉色的胸罩外透出來是不是想誘惑我這件事情了。
我又將手伸進提袋中,抓出了一件羽絨風衣遞給對方。
「這是什麼?」
「趕快披上,這樣不好看。」
「這個變態真的很愛管閒事耶。」
「我是變態的話就不會要妳穿上衣服了。」
「不知道是誰剛剛才想讓我脫掉褲子的,是不是該請你吃一張法院通知書呢?」
「如果妳明天沒有感冒的話,我就會去跟法官喝個茶的。」
「……」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套上風衣,將拉鍊拉上後,就把雙手放在嘴前,輕輕地哈了一口氣,隨即化成白煙,往不知何處的地方消散,融入不知道是行道樹還是瀝青路的旁邊去了。
「這條毛巾跟外套我會洗過之後還你,謝謝你。」
「總算好好說出來了啊,真是不坦率。」
「看來這件外套可以不用還了。」
「不要,拜託,那件還挺貴的。」
白色的羽絨衣,一條一條的裁縫線蓬鬆,穿在她的身上讓整個人的感覺立刻變了。原先有些哀傷的神情,似乎變得開朗些。
「沒想到你會在意這個啊?」
「我的錢還沒有多到能夠直接灑給路人的程度,倒不如說我還希望別人灑給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她用有些誇張的動作嘆了口氣,側髮輕輕擺動。
「什麼啊,說話不清不楚的。」
「什麼也沒有──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很老,皺紋很多。」
「那妳怎麼一點都沒有對長輩的尊重啊,我好歹也才十九歲。」
「看起來跟三十歲差不多。」
「我也不想啊,倒是妳看起來只有國中生呢,小屁孩。」我揚起半邊嘴角,難以忍住竊笑。
確實,這位少女的身高似乎比同齡的都要矮一些,但說真的其實沒有到國中生那麼誇張。
「什──我已經十七了好嗎?」
「那麼,還沒成年的十七歲女生究竟晚上不回家,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有些強硬地把話題轉回,偷偷瞄著她的表情變化。
「……沒什麼,在等人而已。」
「等誰呢?等我嗎?」
「等我父母,不過看來今天是不會來了。」
「手機連絡不上嗎?」
「對啊,他們總是很忙,不喜歡我主動打電話過去。」
「那看起來,如果妳感冒的話,妳就是現代的尾生了呢。」
「那是誰……喔。」
對方正要想提問時,似乎才想起來那是誰,擺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少女嫣然一笑,很是禮貌地輕掩著嘴笑語:「那看來我確實被騙了呢。」
我也跟著露出微笑,黯黯語道:「沒關係,現在我代替那個女子來應妳的約了。」
涼風冷凜。
雨聲依舊。
我轉過頭筆直地注視著她。
對方驚訝得睜大眼睛,接著才恢復狀態:「咦──很會嘛。」
「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很心動動?」
「完全沒有,只覺得你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
「太傷人了吧,我還挺有自信的,看來尾生的故事太老套了。」
「是你太老套吧。」
少女真心笑了出來,在我的面前毫不掩飾的開心地笑。
「好吧,十七歲的成熟女性現在要回去了,再等下去大概會被洪水沖走吧。」
「至少妳還可以抱著柱子,不過雨還沒停,我送妳回去吧,夜路也不安全。」
「不了,我家就在前面,沒兩三分鐘路程,溼了都溼了也沒關係啦。而且我不想讓變態知道我家在哪裡。」
「……好吧。」
她只向前走了一步,連傘都沒離開,就杵在原地。
「真的,很謝謝你。」
她如此說著,眼神沒能跟我對上,就只是一直看著地上,而我也只能看著她的側臉。
「那就這樣,掰掰。」
「嗯,晚安。」
她對我輕輕地揮了揮手,而我同樣予以回應。
這回,她才真的離開了原地,用手擋住頭頂,跑過路口的斑馬線。
她跑在人行道上,形跡漸行漸遠,我卻沒能送她回去。
她說了謊,前面是醫院的地,沒有一般的住家,她依舊未能坦率的說出來。
她跟我還不熟,畢竟也才剛認識,說穿了到底算不算認識?我也不知道。連她的名字我也沒問。
所以,她不會告訴我,她自己的煩惱會留給她信任、她喜歡的人。
因此,我不強求她,任她的意志自由決定。不論是尼采或者是孔子,都要我們尊重喜歡的人。
抬起腿,踏下第一步,我並不是要追著她而前進,我只是要去自己的目的地,而往前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