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二三
我躲在斷裂的柱狀掩體後等待七七回報狀況，用四足行走的自律哨塔不斷轉動它的鏡頭，掃瞄周圍有沒有入侵者。
儘管它們的主人都已經死了，守護的場所也變得殘破不堪，但只要供電系統沒有中斷，配套的維修機器人沒有故障，自律哨塔就還能夠繼續工作，然後成為我們探索環境時候的最大威脅。
不知道是誰說過：「人類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用這句話來概括我們這些和舊時代產物對抗的探索者，再精確不過了。
連接著通話器的耳機裡傳來七七的聲音：「哨塔一，周圍有感應式詭雷，你那邊應該也有，注意腳下。」
「知道了。要上嗎？還是要繞開？」
「上吧。感覺裡面藏著好東西。」
「好。那就三、二、一。」
自律哨塔之間通常都連結著區域網絡，所以要是偵查得不夠確實，很容易會被複數哨塔包圍，相當危險。
步槍子彈鐺鐺鐺鐺的射在哨塔堅硬的外殼上，代表這座設施還很正常的在運作，否則像是那種料件短缺的設施，哨塔身上就只會是薄薄的鐵皮或是難看的補丁痕跡而已。哨塔開始變形，伸出機砲槍口。我不敢怠慢，使用穿甲火箭彈射穿它的外殼，將它的內臟轟得稀巴爛。
「我這邊好了，你那邊怎麼樣？」我呼叫七七。
「很不好。我沒注意到廢墟裡還有一隻半身的哨塔。我把它們都解決掉了，不過我中彈了。」
「我過去找你。」
「我傷得很重，應該是沒救了⋯⋯二三，你來幫我收屍吧。」
「好。」
因為要注意腳邊有沒有詭雷，我沒辦法移動太快。等我來到七七身邊，他已經死了。他的身體被轟得血肉模糊，確實有點淒慘。我將他身上的武器、通信器和一些還能用的道具塞進他的背包裡。帶著他的背包，我沒有餘力探索地下設施了，只好先回基地一趟。
七七和我都是探索者，職責就是在這個全球總人數剩下全盛時期的百分之一的世界裡探索環境，尋找可以利用的物資，重建科技。
位於廢墟城市邊緣的前哨基地是七七和我的住所，我們能夠在這裡回傳探索報告給總部，還有培養我們的備用軀體。
新的七七剛才培養艙裡出來，正在用浴巾擦身體。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為期一個禮拜的膽小鬼。」我調侃七七。
「有什麼辦法？備用的身體要兩個禮拜時間才能長好，然後這個基地太小，只有四座培養艙，我兩座你兩座就剛剛好了。要是能多幾座⋯⋯不用太多，四座就好，我們探索時候就不用怕東怕西的啦！」
「那你會太得意忘形，一直死，結果還不是一樣。七七，身體擦乾了沒？我來幫你做身體檢查。」
「唉？跳過啦，身體檢查很浪費很浪費時間耶。而且我現在覺得肚子餓，想先吃點東西。」
「不行，你現在去吃東西，就要等到半夜才能做檢查，這樣會影響到睡眠實驗時間。」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不要檢查了？反正每一具備體剛出來時候的數據都一樣，你就修改一下上一次檢查報告的日期—— 」
「重點不是敷衍總部的人，而是要確認這具身體的狀況，還有身體裡的模組零件正不正常。你忘記那個模組短路造成意識無法傳回基地的可怕傳聞了嗎？」
七七翻了個白眼：「那根本是騙菜鳥的虛構故事。我們都出來探索幾十年時間了，也沒碰到過任何一丁點小意外。備體系統的安全性是毋庸置疑的。還是說，二三，負責跟總部通信的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情報？」
「別瞎猜。備體系統很成熟，沒有任何問題。」
「那就好啦！」
「但這仍然改變不了現在要幫做身體檢查的事實。快點，躺到位置上去。」
「嘖，一板一眼的二三。」
座椅開始拉長成一張床，地板和天花板同時打開，伸出許多規格不同、用途各異的探測器，掃描七七全身上下。
我眼前的屏幕上開始出現各種數據，填滿表格；全身骨骼正常，全身肌肉正常，血液內的各類細胞數量正常，攀附在大腦表面的記錄與拷貝模組正常，模組和基地網絡連線品質正常⋯⋯一切正常。只要身體死亡，腦內模組就會將意識傳回基地，注入下一具備體中，延續七七的意識，讓七七重新復活。
「好了，結束。」
「呼！終於！」
「明明才一下下而已。不過現在再出發去設施遺跡就太晚了。七七，你今天就把基地掃一掃吧。」
「蛤⋯⋯」
「那你來打檢討報告，說明為什麼會被半座哨塔射成蜂窩。」
「我馬上去掃地！」
*
七七的另一具備體還要三天才會長好，所以他現在最好不要去探索廢墟，避免事情變得麻煩；最糟的情況就是七七現在死亡的話，意識會被回傳到未成熟的備體身上，然後他就要維持虛弱的狀態好一陣子⋯⋯那無疑會浪費我們更多的時間。但七七閒不下來，說什麼也要跟我來探索昨天發現的設施遺跡。
我們昨天破壞了兩具半的哨塔守衛，開通了入口。
這座地下遺跡的規模比我預測的要小很多，裡面看起來也不是存放乾糧或武器的倉庫，看起來應該是舊時代末期的一個研究基地。
基地裡的儀器都有被破壞過的痕跡，痕跡很古老，可能是當時的科學家發現這個基地待不下去了，所以把資料全都銷毀，跑到其他地方去避難了吧？
只記得帶走有用的東西，卻沒有關閉守衛系統，給我們探索者徒增危險，那些科學家還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混蛋啊！
七七的聲音從通信器裡傳來：「我這邊發現下樓的電梯。」
「我這邊也有電梯，不過好像是中途不停靠的類型，直達地下二十樓。」
「哇，這座設施還真大，看來可能藏著什麼好東西哦？」七七說，「那二十樓以上就交給我探索吧。」
「好。」
電梯裡有幾條燈管壞了，閃閃爍爍，其他部分看起來都沒問題，不用擔心在中途變成自由落體的遊樂設施。
叮。電梯開門。
設施感應到有客人來訪，點亮了燈。
我在牆上找到簡易的建築藍圖，上面標註了各個房間的用途還有逃生梯的位置、滅火器的位置。
剛剛說過，這裡是某個舊時代末期的研究室，現在看來果然沒錯，這裡正是生產那些自律哨塔的其中一個地下工廠。這是個重大的發現。也許我們可以在這裡找到哨塔的其他弱點，用更輕鬆的方式關閉它們？
「七七，我這裡有重要的發——」
紅色眼睛。
室內用的小哨塔機器人從轉角處探出頭來，發現我的存在。
它從鏡頭裡發射出紅色網子，穿透我，掃描我，確定我不存在於它的資料庫內，不是這個設施的員工，是敵人，是入侵者；總之它開始對我開槍，啪啪啪啪的射個不停。我滾進小房間裡，回報七七：「下面有哨塔機器人，別下來！」
「我不下去要怎麼救你？」
「這裡的網絡信號沒問題，我可以死回去。你的備體還沒長好，你還不能死。」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繼續探索上面的樓層囉？」
「你最好找看看有沒有哨塔系統的緊急關閉鈕，把它們都停掉。」
「我盡量。」
通話結束，小哨塔大辣辣地進到房間裡面來。
我躲在鐵桌後，探出槍口，打光一彈匣的子彈，把它射成了一座靜止不動的藝術裝置。
知道這裡有部署小哨塔，我小心探索，先發制人，就沒有再被它們嚇到了。
建築圖上雖然顯示這裡一共有地下三十層樓，不過二十六樓以下都泡在水裡了。下不去。
我原路回到二十五樓，發現有個房間裡的電腦沒被破壞。我在裡面找到了各種尺寸的哨塔的設計圖，還有哨塔網絡的分佈地圖。這是很有用的資料！
將資料拷貝到隨身碟裡，我搭電梯上樓，準備和七七會合。
電梯在地下十三樓；照理說應該不會停的樓層停了。我以為是七七從外面按了電梯，沒想到電梯門一打開，就看到小哨塔站在門口。
啪啪啪啪啪啪。
我和小哨塔對射，分不清是誰的槍聲比較響亮。
哨塔的紅色眼睛黯淡了下來，我也癱軟地坐在地上。
身上的多功能護甲開始進行止血急救，不過穿戴在前臂上的顯示儀不斷閃爍著大量失血的警示燈。
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接下來應該就會從培養艙裡醒來吧？
「哈！」
我大吸一口氣，接著馬上被劇烈的疼痛刺激得頻頻咳嗽。
我發現我還在電梯裡。
我沒有死？
前臂上的顯示器說明我身上雖然多處中彈，大量失血，但是搶救回來了。
想和七七聯絡，但通信器中彈報銷了，只好作罷。
我卸下背包，開始用急救包自救。
注射了幾支功效不同的急救針後，我才有力氣站起來。
機能停止的小哨塔卡在電梯門口，讓我沒辦法上樓。
推不開小哨塔，我只好翻出電梯，走樓梯上樓。
負傷的身體很虛弱，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我一度萌生朝自己腦袋開槍，直接從基地重生，再過來回收資料的想法，不過一想到這樣做會被七七笑，而且還要寫麻煩的報告回傳給總部，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能走多遠算多遠吧。
樓梯間內傳來其他人的腳步聲。是七七？因為聯絡不上我所以下來找我嗎？
「七——」
我一出聲，上面的人伸出步槍，用槍口旁的手電筒朝下照明。
我下意識的躲開，因為這不是像是七七會有的反應。
這一區除了七七和我之外還有其他探索者？還是這個設施有除了小哨塔之外的守衛系統？是人形的自律機器人嗎？
「是誰？」
上層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熟悉是因為我一定有聽過這個聲音，陌生則是因為我想不起來聲音的主人是誰。
「我是西行探索團的成員，代號47382023，簡稱二三，和探索者七七是兩人一組的小隊。你呢？你是誰？總部沒有通知你們這一區已經有我和七七了嗎？」
「⋯⋯⋯⋯⋯⋯」
「哈囉？」
「我⋯⋯」
來訪者欲言又止。我探頭出去想看清楚他的長相，卻被他的手電筒照得睜不開眼。
他突然朝我開槍！
幸好我及時縮頭，不然就已經死了啊！
「喂！」我抱怨。
「抱歉，但我必須開槍才行。」他無奈的說。
「這是什麼道理？你是假扮成人類的仿生機器人守衛嗎？不然你為什麼要對人類開槍？」
「⋯⋯我是你，但你不是我。」
「什麼？」
啪啪啪啪啪。
一連串的子彈如雨般落下，我龜縮在死角裡，想不通他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管是什麼意思，也不管他是其他組的探索者還是仿生機器人守衛了，總之他朝我開槍，我就有立場反擊；反正如果對方也是探索者，他死掉的話也會在備體上重生啊。
我補打了止痛劑和腎上腺素，強迫身體恢復到可以戰鬥的狀態，開始反擊。
一來一往的槍聲在樓梯間裡迴盪，我不斷上樓，逼近，對方沒有選擇硬碰硬，而是不斷退回到更高的樓層。我開始搞不懂他朝我開槍的理由是什麼了。
他在地下九樓的地方退出樓梯間，我稍作觀察，跟了上去。
要出樓梯口的時候，我先丟了急救包探路，引爆了詭雷陷阱。
這種誘敵撤退的戰術很眼熟啊？
我故意不探頭，稍作等待。
果然，穿甲火箭彈射進樓梯間裡，在牆上炸出一個洞；要是剛才我急著推進，火箭彈就會射穿我的胸膛。
「你果然也是探索者。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我問。
「我們之間無話可說。」他回話的位置聽起來在三間辦公室遠的地方，「我必須殺死你。我不能讓你活著回到地面。」
「給我個合適的理由，說服我，我就配合你，讓你殺。」我說，「不過我想你應該知道探索者是殺不死的吧？我們死掉的時候，腦中的模組會將意識回傳到基地⋯⋯你沒有道理不知道這些事。你是想得到我身上的什麼道具嗎？告訴我，我可以給你。」
短暫的沈默。
「你的確有可能會以第二備體的身份復活⋯⋯不過這裡距離基地的直線距離並不太遠，應該來得及在你甦醒前再殺你一次。」他喃喃自語的說著奇怪的話。
他的聲音變近了。他趁我們對話的時候在悄悄移動。
「第二備體？什麼意思？第一備體損毀了？」
我裝作沒注意到他的意圖，裝傻發問，檢查彈匣裡剩餘的子彈數量，做好準備。
「第一備體很健康⋯⋯他就在這裡。」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鬼話！」
我搶在他之前出手，跳出來掃射。
他和我有著相同的臉孔，相同的身材，穿著同一套裝備。
他是我，但我不是他。
他的身體配合著我開槍的節奏不斷顫抖，接著有顆手雷從他手中脫落，滑到我腳邊。
「該死！」
爆裂開來的碎片射進我體內，劃破了我的臉。
意識被人強制關機了。
再次甦醒的一開始是從沒有體驗過的混亂。
兩股記憶、兩個視角、兩個意識合而為一，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在電梯間裡被小哨塔射成重傷的我一度陷入死亡狀態，腦內模組因此將我的意識回傳到第一備體內，沒想到護甲又把我救活了，於是「我」在那時候一分為二。新的「我」想要回收哨塔的設計圖，回到地下設施這裡來。沒想到舊的「我」還沒有死，甚至還有力氣反擊⋯⋯
兩個視角不斷螺旋，向上，通往盡頭的光亮出口。
出口外是被地球重力拉彎了腰腿的感受，還有七七的聲音。
「恭喜你刷新了二三七七小隊的最速死亡紀錄！一天兩次！恭喜恭喜！」七七幸災樂禍地拍著手。
「閉嘴。」
自己被自己射死，然後自己又被自己炸死的感受還很新鮮。
現在的「我」是那個開槍的舊的「我」？還是那個丟出手雷的新的「我」？
分不出來。
只希望那兩具身體最好都已經死透了。我可不想等一下前去回收設計圖的時候又碰到另一個探索者二三。
「快點幫我跑身體檢查的程序，越詳細越好。」我對七七說。
「好哦，連死了兩次的二三夥伴。」
「你就笑吧。」
我躺在椅子上，接受各種掃描。
分不清楚現在的自己是舊的二三還是新的二三。
乾脆叫自己是二三二三吧！
這是寫給短篇的科幻小說徵文，初選沒過，就順理成章拿來更新了
是數字命名系列呢
中短篇初選過了
拍手拍手。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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