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枝枒細縫間透出，在律‧帕迪史瓦司葉綠色的長髮灑上閃爍的光點。律佇立在樹林旁的空地，輕柔地將水淋到樹幹的根部，水流浸濕土壤，一溜煙地溜到土裡，消失在土層表面。他微笑，伸手撫上粗糙的樹幹表皮，感受上頭起伏的紋路。
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的事。他打量每一棵樹木，樹木在布斯林溫煦的日光下顯得生意盎然，然而，斑駁的樹影也無法掩藏他的心緒。
蘿娜站在門邊望著律的背影，在心裡頭深嘆了一口氣。如果律不屬於這裡，還有誰能屬於這裡？
律往前走，踩過柔軟的草地，一隻松鼠窸窣地從樹叢溜出來，在腳邊轉幾圈後爬上他的肩膀。他伸手輕觸牠米白色的肚皮，隨後從腰間的布袋取出一顆橡實給牠。
牠在律身上轉了幾圈，律微笑，而後讓牠順著自己的手臂爬回樹幹。
牠在竄進枝葉中時抖落幾片綠意。
「我們會再見的。」律喃喃道。
他提起水桶，往空地另一邊走去，接著以同樣的細心為另外幾棵樹獻上滴水的滋潤，但這次他不再留戀，稍稍向樹林內掃視一周後便轉身離開空地，同時他也發現蘿娜正在看著他；他當然知道她一直站在身後。他垂下眼簾，慢步經過蘿娜的身旁，踏入屋內。
蘿娜沒有伸手攔下他，即使她想。
水桶在桌邊被放下。律拿起擱置在桌上的水杯，微略地啜飲了杯中的水，水摻雜著淡淡的甜味，滋潤了他乾渴的喉嚨。
他再次提起水桶，走近一旁的植栽，綠色的草葉朝向窗外伸展，仰躺在窗沿；他撥去散落在上頭的枯葉，而後從一旁垂掛著的麻布袋中取出剪刀，細心為植栽修去多餘的分枝。
看著律從容的身影，蘿娜心裡不禁又湧上一陣刺痛。
「律，」她終於開口，「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著，不要再管這些事了。」她語重心長地說道，但似乎什麼也無法改變他的決定。律從以前就是個固執的孩子，她心想，可是她還是想留下他。
須臾，律停下動作。「不要再試圖說服我，蘿娜。妳明白我必須離開的理由。」他回應。植栽的翠綠映入律的眼簾，他在土壤上淋上些許的水，然後起身。
「難道就沒有能讓你留下的理由嗎？」
「我無法眼睜睜看著父親沉淪，這裡才是他該守護的家。妳知道那裡並不屬於他。」
「他不會回來了，真正的他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離開了，我不需要他回來也能過得很好──我們都一樣。」蘿娜說，「不要去。」
律回過頭，直直地望向蘿娜的雙眼，「不需要欺騙自己，我知道妳需要他，一直以來都需要他。他不在妳的身邊是他的錯。」
「老實說，就算現在他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也不敢肯定他還是他。」蘿娜倏地感到一絲顫抖，她低下頭，眼底流過一抹哀愁。「你還記得嗎？他上次回來這裡時的模樣……」
「一切都會沒事的，我很快就會回來。」
「──律！」蘿娜哀求。
律深吸一口氣，迎向那雙哀切的眼神，「這些年來辛苦妳了。」他走向前一把將對方擁入懷中，「我代替亞森感謝妳。」
突然的擁抱令她終於忍不住哽咽。
「以前我還小，沒有能力阻止父親離開，但現在我長大了，」律說，而後停頓了半晌，「我會帶他回來，我保證。」他承諾道，接著幾乎是用盡最大的力氣地在心底重複──我會帶他回來。
「留下來，你弟弟需要你。」
律不自覺地將蘿娜抱得更緊；他靜默，任由她的啜泣聲充斥在沉靜的空氣裡。霎時，父親早已模糊的輪廓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叮嚀自己得牢牢記住。
「蘿娜，我相信妳不會讓亞森吃苦的。」他終於說道。
※ ※ ※
雙層樓高的小屋倚著樹木搭建，在晨光的沐浴下顯得分外愜意，一邊的牆攀滿了整片的藤蔓植物，恣意享受日光的擁抱。律走上樓梯，在推開門時小心地放低音量。
小屋裡邊懸掛著麻繩綁成的吊床，而窗邊一如其他地方種植著盆栽，但顯然沒有被好好照顧，末梢的枝葉已經染上灰褐色。
真是的。律摘除半枯的葉片，放到窗外，讓它們被風帶走。
樹林也隨著微風輕擺。
晨光帶來的暖意已經浸盈整個屋子，不過亞森仍躺在吊床上酣睡著，嘴裡說著聽不懂的呢喃。律隨手拉起布織的窗簾，防止陽光持續漏進屋內。
蓋在亞森身上的薄被有一半已經拖到地上，他提起地上薄被的一角，輕輕地放回吊床上。
稚嫩的臉龐因熟睡顯得紅潤，律微笑，將亞森凌亂垂落的髮絲撥到臉頰兩側。
到時候，亞森會哭得唏哩嘩啦的嗎？律心想。
「帕迪史瓦司先生，您在嗎？」許久後，呼喚伴隨著叩門聲從屋外傳來。
律走到門前拉開門，來者頂著一頂編織草帽，在看見他時脫帽致意。
「史密斯先生。」
「太好了，太太跟我說您可能在這。小堤生病了，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連最喜歡的玉米也不怎麼吃，能來幫我看看嗎？」說著，史密斯用捲起的袖子擦拭額上的汗滴。
「好的，麻煩您在門外稍等一下。」
「啊，這是當然的。」史密斯在得到律的允諾後點頭致謝。
「對了，先生，聽說您要去麥士肯，是嗎？那亞森不要緊嗎？」史密斯憂心地問道。
「帕姆告訴你的？」
「啊，是的，我看得出來帕姆小子也挺擔心你的，更不用說是太太了，剛才見她愁容滿面的……那個……麥士肯不是很寒冷嗎？肯定會不適應的吧？」
律沉默，但他早已知道答案；每日在樹林感受到的一絲一毫都在提醒著他，這是必然的，他很清楚，在布斯林，即使是一片樹葉都值得他留戀。然而，最後他只是平淡地回應：「也許吧。」
「您……一定得去嗎？現在我們寧羽村很平靜，不是挺好的嗎？我看您就別去淌這灘渾水了……只要我們安分守己，我想不會有事的……」史密斯猶疑地說，「老瓦我想是救不回來了……反正大部分村民都不願意跟從他了，和他一起去的幾個傢伙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吧……」
「坐視不管也不是好事。」律說。「我不希望這件事波及到布斯林。」
従麥士肯傳回來的消息總是愈來愈糟。父親跟隨著野心的腳步去到了那裡，最後又得到了什麼？上一次見到父親時，他看起來整個人蒼老了許多，變得都不像他了。
或許蘿娜說的是對的。
「那您離開以後我們該怎麼辦呢？自從老瓦離開這個村子，大家一直都很依賴您。小堤也是，一直都受您照顧。」史密斯苦澀地說道。
「別擔心，我會吩咐帕姆替村民們照護好動物，他年輕歸年輕，醫術還是很好的。」
「只是神經大條了點。」
「是啊。」律笑道。
「那您什麼時候要出發呢？」
「後天就走。」
「這麼快？村民一定會很捨不得您的。雖然有點趕，但明天晚上讓我來幫您辦個歡送會好嗎？」史密斯懇切地說道。
「這就不用了，我不會離開太久的，史密斯先生，您也別太操心了。可以的話，幫我看好帕姆那小子有沒有胡來就行了。」律說，「好了，我們快走吧，否則就趕不上小堤的午餐時間了。」
他步出門外，輕輕將門帶上，接著與史密斯一同走下樓梯，木造的樓梯在他們下樓時發出嘎吱的聲響，律將腳步放得更輕，然而，身後的門卻在片刻後被打開。
「哥哥，你要離開？」亞森的聲音直直地刺入律的耳中。
律回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亞森，他的頭髮又亂了，甚至沒有穿上鞋子。
「對，過幾天我會離開一陣子。」他坦承。
「像爸爸一樣離開那麼久嗎？」
這句話讓律愣了數秒。他忍下想立刻上前擁抱亞森的念頭。「不，我只離開一個月，或兩個月。」律回答，但這次他沒能坦承。
「我想和哥哥一起去。」亞森的聲音很小，情緒卻顯而易見。
「亞森，我很快就會回來了，所以你要乖乖地待在家裡，知道嗎？蘿娜會在，帕姆也會陪著你的。」律安撫道。
然而，亞森只是不情願地低下頭，失望的表情在他臉上一覽無遺。
「等我回來再談。」律說，「先去吃早餐吧，我想蘿娜已經差不多準備好了。告訴她我會晚點回來，可能不吃午餐了。」
沒有回應。
「走吧，史密斯先生。」他說。
律再次邁開下樓的腳步，史密斯擔憂地看了亞森一眼之後便從後面跟上。
「抱歉，先生，似乎是我說得太多了……亞森沒關係嗎？」
律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他聽見了門關上的聲音，而他能想像在那扇門後的亞森此時此刻是怎樣的神情。
傻弟弟。
「沒事的，他遲早得知道。」
※ ※ ※
帕姆走在律的身邊，漫不經心地用拇指與食指轉動一片樹葉的梗，葉片在他手中旋轉、停下、旋轉、停下。
他從中午等到接近傍晚，才終於看見律的身影出現在從史密斯先生家回來的方向，但他假裝自己只是來採採藥草，所以他們才碰巧順路一起回家。
不過他的確背著一籃藥草，畢竟等待的時間很長。
森林中有一條被踏出來的小徑，他們沿著那條小徑，曲折地穿過森林，回到另一片草地。律不發一語，只是徐徐地走在草地上，經過一棵又一棵的樹木。
落日餘暉穿過樹葉，糝落在青翠的草地上；微風擺動枝葉，在傍晚帶來一些涼意。
帕姆偶爾放慢腳步，讓自己走在離律有幾步距離的地方，這樣他才可以看清楚律的背影。律的頭髮在此時也染上了夕陽的顏色。
他再次跟上律。「吶，律大哥，你真的要走嗎？」
「你只要替我顧好亞森跟蘿娜就好了。」
「啊──真是的，說得那麼輕鬆，明明把工作也都丟給我了。」帕姆故作不甘地嚷嚷。
「如果你偷懶的話，我會請史密斯先生向我回報，等我回來時你就得負責小堤一年份的伙食。」律平淡地回應。
「喂喂，哪有人這樣子的……」
律輕笑。「說起來，我還沒問你為什麼史密斯先生會知道這件事。」
「那個啊……會不會是不小心聽到了呢？」帕姆傻笑。
他們又走了一小段路。
「你要去找亞森嗎？說起來中午夫人特地煮了他最喜歡的料理，但他好像沒什麼興致，吃了幾口就躲回木屋了，在外面叫他他也不理。」帕姆心不在焉地說，「我倒是覺得很好吃。」
律靜默半晌。「那就是我要去處理的事。」
「不得不說，你這做哥哥的真是太不合格了，竟然要丟下那麼小的亞森……」帕姆的聲音逐漸隱沒在風中，「還有我啊，雖然不是你親弟弟，但好歹也喊著你大哥那麼多年了，現在竟然說走就走──」
明明大家都想要你留下來，為什麼你還要走呢？大哥真是固執，帕姆心想。
他低下頭，明白自己無法像小亞森一樣，任性地提出想一起離開的要求。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希望這條路可以漫長得永無止盡。
「帕姆？」
「啊！我想起來我得先幫夫人提水去了，不然等天色全黑了那就不好了。」帕姆慌張地說道，隨後轉身向後走開。
一道溫柔的弧線在律的嘴邊揚起。他停下腳步。
「──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他說。
律突如其來的話語令帕姆怔在原地。他抬頭望向天空，天空已逐漸拉上深色的簾幕，在橙與藍交錯的天邊，太陽緩緩沉落。但空氣一如既往地溫煦，並且夾帶著森林清新的氣味。
「說什麼傻話……」帕姆喃喃，「大哥真是狡猾……」
他放開手中的葉片，看著風將葉片捲起，帶向天際，而後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 ※ ※
律回到屬於亞森的木屋。
「亞森，我是哥哥。」他輕喚。
他朝門上敲了兩下，但沒有任何回應。窗戶被牢牢關上，窗簾也緊緊拉著，沒有一絲燈光，沒有一絲聲響，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亞森，我知道你還醒著。」
律靜靜地佇立在門邊，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言語才能讓亞森不那麼難受。
──要堅強。
亞森難道還不夠堅強嗎？
其實律更希望他可以以兄長的身分抱抱哭泣的亞森，低聲啜泣也好，嚎啕大哭也罷，畢竟失去並不是現在他的所該承受的。
「我後天就要離開了。你可以理解的吧？這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家。」律平靜地說，「你一直都想讓爸爸抱抱你吧？」
依然沉默。
「我一定會回來的，我不會丟下亞森，」律繼續說，「因為我知道亞森也不會丟下我，對嗎？」
亞森終於打開門。他頂著泛紅的眼眶盯著律，「你保證？」
律微笑。「到大森林去？」
亞森點頭，小手搭上律的手，緊緊抓著。
※ ※ ※
四周林葉蓊鬱，但明亮的月光仍舊照亮地面。他們來到森林中央的空地，有一條溪流從中間經過，他們一同坐在溪邊的岩石上。
平時亞森喜歡將腳浸在沁涼的水裡，或是用手打撈水裡的星子，但今晚他沒有這麼做。他將臉埋在膝蓋間，只露出一對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水面。
律吹奏木製的口琴，悠揚的旋律霎時流淌在靜謐的森林，森林停止躁動，接受音律的擁抱。
許久，旋律停止，口琴離開了律的唇邊。
「以後就不能聽見哥哥的聲音了，口琴也是。」亞森說。
「亞森，」律淡淡地開口，「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人是誰？」
「當然是媽媽和哥哥！」亞森不假思索地回答，而律聽出亞森的話語裡隱含著想要他留下來的期望。
「如果壞人來了，亞森願意不顧一切地保護媽媽嗎？」
「那、那是當然的……」
「那你願意保護寧羽村──我們的家──嗎？」
亞森用力地點頭。
律勾起笑容，將手掌放到亞森的頭上，寵溺地撥弄他青綠色的髮絲，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亞森的名字──他最親愛的弟弟。
「那哥哥不需要我的保護嗎？」亞森瞄向律，遲疑地問道。
律將口琴放到掌心，然後將手伸向亞森，「你願意用你的笛子和我交換嗎？」
亞森從口袋掏出自己的木笛，笛身上凌亂地刻著亞森和律的名字；那是亞森五歲時第一次學會寫他的名字時刻上去的。律接過木笛，輕撫那些刻痕，亞森則將律的口琴牢牢地捏在手中。
「以後想我的時候就到這裡吧。」律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守護著媽媽還有寧羽村，無論我在哪裡，我們都會在同一片天空底下。」
「媽媽會很好。」亞森故作堅強地說。
「有時間的話，也許你也可以和帕姆學習為動物治病，以後當個醫生。」
「就和哥哥一樣？」
「對。」
亞森忽然又安靜下來，將臉埋回膝蓋之間；律跟著沉浸在寂靜之中，他沒有說話，只是坐著，希望用最後一點時間好好陪在亞森身邊。潺潺流水聲頓時變得清晰，如同輕柔的歌曲迴盪在周圍，填滿他們之間的空隙。
夜空向溪流投入無數閃亮的星點，隨著水流擺動，波光粼粼的水面閃耀著細碎的光芒，那些光芒也倒映在他們的眼裡。
布斯林能永遠如此安寧嗎？
「小松米以後一定會很無聊。我會到森林裡找牠玩，讓牠爬到我的肩膀，然後帶牠來溪邊泡澡。但牠也不能聽到口琴的聲音了。」亞森終於說道，「牠一定會很想念哥哥。」他說。
這是他所能使用的最真摯的表達方式。
「就和你一樣？」
亞森點頭。淚珠從他的小臉滾落，而後他再也止不住。
律將亞森的木笛收進口袋，最後一次抬頭凝望大森林。
創作內容
獵鯨-片段故事 蒼茫的綠林
獵鯨(停刊待修)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