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藤櫻,被我殺了。」
說完同時,明穗似乎看見楓微愣的眸中慢慢沉靜下來,並非死寂,而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平淡。
「只要明穗平安回來就好。」
楓說,「為此,明穗殺了誰、殺了多少人,我都不在乎。」
明穗微訝,但臉上仍舊沒有多餘表情。他是沒有悲觀到認為楓會從此與自己再不相往來,但也沒樂觀到會覺得楓依然能毫無芥蒂地面對自己。
「你會這樣說,是因為我殺過的人之中沒有你母親,對嗎?」
「是……啊。」
楓承認得有些無奈,但仍沒有逃開明穗的視線,「如果明穗殺了我母親……我肯定沒辦法這麼平靜的和明穗說話。」
「可是明穗沒有,也不像齊藤櫻那樣隨便玩弄別人性命,你們殺人的本意不同,對待生命的方式也不同——所以我不想明穗你因為也殺過人,就把自己和齊藤櫻畫上等號。我……雖然不喜歡爭鬥殺戮,但如果是明穗……背負了高樹組而戰鬥的明穗,我可以不在乎。」
「無論如何,我都是站在明穗這邊的。」看著對方依然面無表情,楓忍不住都有點著急,「……不可以嗎?」
這傢伙。
明穗心裡清楚,自己和齊藤櫻是不同類人,但「自己覺得」跟「楓怎麼看」是兩回事。
楓的一句「不在乎」的分量,遠超出他的想像。
砰地輕輕一聲,明穗傾身將頭靠在楓的肩膀。
「呃?明穗?」楓驚訝,趕緊伸手拍拍這癱在他身上的男人,「明穗?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嗯……想睡。」明穗臉仍埋在楓的頸窩,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昨晚戰鬥結束後又處理了許多事,直到剛才。」
直到剛才……這麼說,明穗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好好休息睡覺?
楓記得前一天早上,明穗帶著自己出門去解決了第一位試刀殺人魔,中午回來自己喝醉酒睡了整個下午,晚上再跟幸田京介一起去市集,然後就遇到了第二位試刀殺人魔齊藤櫻……然後自己抓狂暴走、冷靜下來後又昏睡過去直到剛才。
這段期間自己倒是睡得不少,可明穗,一直負責戰鬥主力、還受傷中毒,又聯合京介把齊藤櫻率領的人馬給全部打跑,最後還要跟著高樹組成員清理善後、處理傷亡者的身後事宜……
剛才明穗拎著燒烤零食回來時的那份淡薄的淺笑,就好像是為了讓自己心安而笑的一樣。
「明穗,你睡一會兒吧?」楓拍拍明穗的背脊說。
「嗯,也好。」明穗點頭,直接就往楓大腿躺下,還很順手的拉過楓剛才還蓋著的棉被過來蓋上。
「嗚哇哇哇!明、明穗?」
「嗯?怎麼了?」
還問怎麼了?楓上一秒還在心疼明穗這個做組長的辛苦,下一秒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炸的滿腦子混亂。
「明穗不是要睡覺嗎?」
「對啊,我正在睡。」
「那個……有枕頭……」
「不用。這就很好。」說著,明穗蹭個兩下,已在楓那被高樹組美食與自身血液灌溉出來、纖細結實還帶有點彈性的大腿上找好舒適的位置。
「呣唔嗚嗚……」蹭大腿什麼的好癢啊!還有種十分不熟悉的酥麻感……,「可、可是躺腿……這……」
楓的聲音裡有點發顫,聽在明穗耳裡,就算看不到臉也都能想像這小子臉紅害羞的模樣,「你平常對我又躺又抱又蹭什麼的自然得不得了,為什麼我不可以。」
「唔唔唔……」
存心要逗逗楓的反應,卻沒想到人在發出一堆煩惱可愛的呻吟時突然冒出一句。
「那個、我……啊對!醒來到現在還沒去廁所!」
這,好像確實是個問題。
「好,你去。」明穗勉強同意地起身,不自覺又把臉部表情給癱瘓了,而楓看見的就是木著臉的明穗下達命令:「快去快回。」
「喔、喔……」楓忙忙地從床鋪上起來,丟下高樹組長一個人就衝出廂房直奔洗手間。
臭明穗,哪有人這樣調戲完後還擺著臭臉,還要人家快點回去當他的枕頭!
氣呼呼地洗手洗臉,楓整理好衣襬往回走,他雖然用尿遁逃出了那尷尬得要死的瞬間,可他並不打算就真的逃避下去。
……就像明穗說的,平常那個躺抱蹭人的都是自己,為何自己就能這麼自然地對明穗敞開心扉撒嬌?
明穗在自己心裡,有絕大部分都是強大的守護者的形象與肩負一切的背影,似乎只要待在明穗懷中倚靠著他,就感覺心安、就能忘卻許多恐懼。
難道明穗也一樣?楓忍不住想像了一下角色對換、明穗因為恐懼而討抱討蹭起來可能是什麼模樣,怎麼想都覺得十分衝突且違和,可剛才躺腿的明穗,卻又躺的理所當然加理直氣壯。
如果說明穗其實也會害怕著什麼卻都隱忍不表現出來,那剛才的面無表情,也是在遮掩什麼的話……
到底在遮掩什麼?楓想知道,不過這種事當面問明穗能得到正確解答的可能性……很低。
自己不也是為了遮掩什麼而藉著上廁所的名義溜出來了麼?想到這,楓的白皙小臉又是一陣紅。
「好慢。」
走回廂房時,明穗癱著臉坐著,他拍拍身邊的床鋪示意楓坐下,楓照做,隨即明穗就側身往人腿上躺下。
「好慢。」明穗又說了一次。
「抱歉……」楓老實道歉,「我需要心理準備。」
躺個腿要什麼心理準備……明穗失笑,他沒把這句話問出來,就怕這一問下去先不說楓會什麼反應,自己光等楓能冷靜下來好好回答就得花上大把時間,也就沒辦法睡覺了。於是明穗給自己拉好棉被,「睡了。晚餐時叫我。」
楓乖巧點頭,「好的。晚安。」
明穗似乎真的很疲倦,剛才又被晾在廂房乾等,這躺下沒多久,明穗的呼吸隨即變得平緩規律。
睡著了吧?楓吁口氣望向外面的長廊,今天的天氣似乎挺好,相較於室內,庭園的夏季植栽洋溢著欣欣向榮的濃綠、沐浴在午後耀眼的陽光之下。
這幅景象,楓在清水組時也曾看過類似的。
只可惜那時候身體實在虛弱,加之清水家人的虐待,他能夠像這樣無憂無慮地發呆的時間並不多,眼中所見的景象也不像現在這麼閃耀。
而這樣的生活,是在遇見了明穗後,明穗承諾要給予他的。
這位在戰鬥中能不畏死亡地上前殺敵的高樹組組長,現在就毫無防備地枕在他腿上熟睡,楓甚至能從明穗微敞的後領中,看見人後頸上並排的兩個小痣。
若有心,楓大概能輕而易舉地殺掉這個曾滅了他全族的高樹組組長。
但楓輕抬起的一隻小手,就只是慢慢地放在明穗的肩頭,一下一下以極輕柔的方式拍撫著。
在他心裡,明穗絕對不是普通的黑道中人。
楓討厭逞兇鬥狠如自家父親兄姊,更討厭以計謀毒藥玩弄他人性命如齊藤組父女。然而明穗所率領的高樹組,先不論底下眾多成員是否都能與組長上下一心,就單說明穗和憲章爺爺,就與上面兩個家族風格不同。在與憲章關係熟悉之後,楓感覺憲章爺爺也就只是一般老人,只不過面對會對高樹組造成危害的人事物時會變的威嚴冷酷。而明穗──
想到明穗對自己的關懷守護,被啃咬吸血也毫無畏懼的明穗,是自己絕對不想去討厭的存在。
楓低聲喃喃自語。
「我不想去假設要是明穗殺了我母親的話會如何……因為這世間的事本就有各種可能,對已成事實的事情做再多假設都沒有意義——現在這個救了我、收留了我,重新給予我身為人的溫暖情感的、正在我面前的這個明穗才是真的,才是我要面對的……」
「明穗連仇恨都一起幫我扛了,我又怎麼可以背棄這樣的你?……」
「別說了。」
「咦!」
讓楓驚訝的不只是明穗突然的一句回應,而是自己放在明穗肩頭的掌心,牢牢地被明穗從被窩裡伸出的手給握住。
「哇哇哇、明、明穗──」
「別動,會晃。」
明穗嘆口氣,他剛才是睡著了沒錯,但他從前也不是沒有像這回一樣熬夜一天一夜不睡過,稍作休息後就能恢復些許體力,何況楓在自言自語,一有聲音他就醒了。
手裡還握著楓的手心不放,明穗大大方方地改成仰躺,「你在那邊自顧自地說這麼可愛的話,當我沒聽見就這般暢所欲言麼?」
可、可愛的話……
明穗叫他別說了,並不是因為不愛聽……?
楓弱弱地抗議,「居然偷聽,壞!」
「什麼偷聽,你就在我面前對著我講的。」明穗淺笑地看著楓氣鼓鼓的臉,指腹緩緩摩娑著他的小手背,「……還記得我昨天中午說過,要講一個故事給你聽麼?」
「嗯?」楓瞬間忘了要炸毛,明穗確實是有說過,只是那之後沒多久自己就因為喝醉酒睡著了。楓點點頭,「是什麼故事?」
「你那時問我可不可以不做組長,我小時候,也曾問過我父親一模一樣的問題。」明穗說道。
「明穗也問過……」楓重複道,他問這問題時是希望明穗能夠選擇更加安穩沒有殺伐的生活,結果明穗仍堅持自己選擇成為黑道首領的路。
「我父親曾遭到盜匪追殺而受重傷,那時的我覺得盜匪會傷害他都是衝著父親這個高樹組首領的身分而來,所以我希望父親不要繼續做組長,這樣我們一家人就能過著和平舒適的生活。」
「但是,我想你也明白,就算我們想過和平的生活,只要有人看你弱小好欺負,就會理所當然地踩到你頭上去。」
楓點點頭,「我明白。」
「所以,」
明穗牽過楓的手心按在自己胸口,「我父親,接著就是我,必須讓高樹組成為一個人人都不敢來犯的組織,對能講道理的人以正當手段收攏、管理,對不能講道理的人就以非常手段對付並壓制,對方若以武來犯,我們也必會加倍奉還──這是我們的信條,管理好底下成員不恣意鬧事也是我必須扛下的責任。」
楓不解,「……我以為,黑道都像我父親他們那樣殺來砍去的。」
「哈。」明穗笑,「那是因為會打過來的,九成以上都是不講道理、以武來犯的人。面對這些人,我們不會逃避,戰場也不容許我們後退──手裡的刀劍武器,都是被拿來做為守護自己與所重視之人的性命而使用,計謀,也該用在能做出最少數犧牲而獲得最多數人的利益之上。」
「嗯。」楓懂這個道理。也正因為自己看不慣自家那種殺了無辜人民還耀武揚威的行為,心中的天平也才如此容易倒向這個不手軟卻也不濫殺的高樹組。
自己雖然不愛爭鬥,可這世界又哪會因為不愛爭鬥四個字就能放你輕鬆度日?他能像現在這樣清閒,也是因為有明穗和高樹組的庇護。為此,若要當個能在明穗身邊夠格的戰力,自己也必須向鎌倉學習武功,最不濟也要能夠自保、讓明穗無後顧之憂。
「好了,故事說完了。」明穗好笑地看向楓,「我都把自己經營高樹組的心路歷程給說了,你差不多可以不要臉紅了吧?」
「故、故事本來就是明穗自己要說的!明穗自己要臉紅的!」楓嚷嚷,「說到底,醒了就該表示一下呀!哪有人都聽完了才悠悠哉哉地叫人家別說了的嘛!」
「竟然這麼在意麼?」明穗失笑,「難不成,你剛才說的都不是真心話?」
「沒、沒那回事!就因為是真心話才……」楓叫著,隨即又紅透了臉,想抽回手、失敗,扭扭身子想溜走,明穗的頭卻像有魔咒一樣越挪越重,又失敗。
楓心裡真是一個又羞又窘又委屈,聽光了人家的真心話還這樣賴皮打死不放的算什麼組長嘛!連遮臉的手都不夠呀……「唉呀,臭明穗放開我啦……」
「不放。」明穗說,手裡的力道雖沒減輕卻溫柔許多,「知道為什麼我要躺你大腿麼?」
「不知道。為什麼?」楓努力用著平常的態度問道,還偷偷決定如果是什麼幼稚的理由,他可要好好地用他所能用的詞彙消遣一下這位二十有五的男人。
「因為這樣能確保。」
明穗說道,「我想你一直待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