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很快地,當年於冬日被遺棄在小土地公廟前的嬰孩如今都已經要從幼稚園畢業了。
即使未有血緣關係,仍然對他視如己出的郝建輝,此時正欣慰地坐在台下看著自己的兒子穿著既可愛又滑稽的戲服在台上憨憨地表演著。
「你這個壞蛋,竟然把可愛的公主綁走,我要來懲罰你!」
「哈哈哈哈!你想要從我手中奪走公主,才沒這麼簡單呢。」
看著幼小的稚童用生澀的演技演著一齣陳腔濫調的戲碼著實有趣可愛,但令郝建輝感到相當不解的,為何有福明明是一個男生卻偏要去演公主的角色呢?
「公主,我已經打倒魔王了,我這就帶你回家。」身穿披風頭戴金色黃冠,扮演著英氣逼人王子的孩子抓住有福的右手說著。
「我……我……」穿著澎澎裙還塗上腮紅的有福,那吞吞吐吐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忘了台詞。
郝建輝在台下看得不自覺緊張到冒出冷汗,這時似乎也發現不對勁的幼兒園老師悄悄跑去舞台前要指示有福。
「說好啊有福!就跟他去了吧!」
「對啊,快跟他說我願意成為你的妻子,一生為你相夫教子洗衣做飯。」
「這什麼年代了還相夫教子?當然是要說我願意嫁給你,但前提是你得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妥妥貼貼,叫你往東就不敢往西。」
不知哪裡來的一群人,在觀眾席後方忽然大聲嚷嚷,這七嘴八舌地讓台上的有福更加不知所措了。
看起來已經嚇壞的有福支支吾吾地對飾演王子的同學說:「我……我可以跟你……但、但、但你要幫我洗衣服然後我幫你做飯……然、然後我叫你往東你就往西。」
嗯?這是什麼詭異的發展?那飾演王子的孩子聽到似乎也愣住了,但幸虧他反應快,隨即回應:「好、好……那……那我這就帶你去見父王母后吧。」
郝建輝待到最後整齣戲謝幕後才終於鬆下原本緊繃的身子,他重重呼了一口氣往後躺在座椅上,忽然想到後面坐的那些人到底是誰,看起來似乎都認識有福的樣子,莫非是平常來廟裡進香的香客或是社區婆媽們嗎?
「畢業生-郝有福。」幼兒園的畢業典禮也是做得有模有樣的,一個個穿著超小尺寸學士服的孩童循著老師的唱名,一一到台上從園長手上接過畢業證書。
「嗚嗚……我們家有福終於畢業了……」
「竟然能看到他從幼兒園畢業,想當初他還是個小不點呢。」
所有畢業生的家長都擠到前面,連同剛剛在有福表演時大聲嚷嚷的一夥人也奔到了前面,待有福穿著尺寸有些大的學士服,頭上的學士帽更是整個戴歪,腳步有些不穩地走出來時,那群人竟每個都拿起手帕在眼角邊拭淚。
「你們是……有福的親人嗎?」旁邊的婦人實在太過好奇這個大陣仗了,他們都知道有福是單親家庭,而他的爸爸是附近廟宇的廟公,卻從來都不曉得他還有這麼多親人。
「我們……我們可是比他的親人還親吶!」身材圓潤個子不甚高的中年男人如此說著,而在他此話一出,周遭其他的人們也趕緊附和並使勁地點頭。
「喔、喔……原來是這樣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的興致了。」得到的回應絲毫沒有替自己心中的疑惑解答,反而更加摸不著頭緒的婦人決定將視線轉回台上的女兒身上。
原來這群人都是自有福小時就照看他到大的神祇們,從原本只有福德公一人,到現在又多了十餘名的神祇加入有福幼兒園的行列,說有福是現在台灣神界裡的當紅炸子雞也不為過。
「轉眼間咱們的有福就要入小學了呢。」整張臉紅的如喝醉似的,留有短上唇鬍的粗曠男人雙手交叉於胸前,豪邁地呵呵大笑。
「是啊是啊,不知有福穿上小學制服跟運動服是何等可愛呢?」話了,眾神祇都在腦海中各自浮現心目中穿上制服及運動服的有福樣貌……
「郝有福!不是很有福嗎?」
「是超級有福的呢~~~不是聽說你爸爸是廟公嗎,一定受到神的照顧所以才叫有福吧?」
「看起來他現在一點也不有福啊,你看他那狼狽樣哈哈!」
有福在小學三年級時就因為名字獨特而遭到同儕霸凌,他的學業成績普普,運動也不很拿手,還時常會在班上眾人面前出糗,那有福的名字可也讓他承受許多莫名的罪過。
「爸爸,你到底為何要把我取叫有福啦?」這句質問不只一兩天了,好幾個月他一回到家,正確來說是回到郝建輝服務的廟宇裡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什麼為什麼會把你叫有福,因為你是神明的孩子,受神眷顧的孩子啊!你這天大的福分別人都沒有,唯獨你能受到神的照拂,你說,這不是有福還是什麼?」郝建輝很早就跟有福坦白他的身世了,對此,有福也習以為常這爸爸總是拿神明的賜福來壓他。
這般制式官腔的說法當然無法說服有福,滿腹的委屈無處可宣,只好跑到廟旁的小草地找那附近的流浪狗一同出去散心,並將心中的所有苦悶一次告訴牠們。
「你們說,爸爸是不是超可惡的,每次都說這名字對我好,是個好名字,但他有沒有想過郝有幅這名字給我帶來很多麻煩!」沿著河濱公園的步道走,有福拿了一根雜草不停地在半空中甩動。
「汪汪!」跟在他身旁的三隻流浪狗似乎也同意他的話,汪了幾聲以示讚同。
「真是的,有福這名字到底哪裡好啊?我一點也不懂。」
「汪汪汪汪!」
「爸爸每次都說是媽祖娘娘託夢給他,才到土地公廟前把我撿回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說不定他騙我呢!」
「汪汪汪!」
「也可能是……其實我是有媽媽的,但爸爸和媽媽吵架然後離開家裡,所以爸爸就編這故事來騙我。」
「汪汪汪汪汪!」
「嗯……不太可能,爸爸那副窮酸樣看起來應該是不會有女生喜歡上他。」
「汪汪!」
「唉唷!你們不要一直對我汪啦,我又聽不懂你們在講什麼。」
「汪?」
有福盯著身邊的三隻流浪狗,一雙雙無辜的大眼充滿疑惑地看著他,最後他也只能嘆氣無奈地將這煩心事情拋諸腦後。
「算了算了,我跟狗計較這些幹嘛,簡直莫名其妙。」
說完,有福就氣餒地將手中的草扔到一旁,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走到嬰孩時期自己被遺棄的地方。
「怎麼走到這了……爸爸說就是在這附近的土地公廟撿到我的……對了!」有福似乎是想到什麼,忽然興高采烈地往前急速狂奔。
待奔到那坐落於田尾的小土地公廟後,有福就一個撲通跪倒在廟前,雙手合十有模有樣地學起平常自己在廟裡看到的香客,虔誠地向廟前的土地公磕頭跪拜。
「汪?」一旁的三隻流浪狗都深感疑惑,但在看到有福的舉止後竟全都乖巧趴臥在地上。
「土地公爺爺啊,如果我真的是個受神眷顧的孩子,希望您能聽到我的願望,拜託爸爸帶我去改名吧!」
「我很擔心。」
「有福?又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知我者娘娘也,妳怎每次都能猜中我心裡所想?」
「每回你來我這不為誰就是為了有福,搞得我簡直如有福的保母似的。」
「哎呀,話也不是這樣說,有福這孩子,就是受到大家疼惜嗎。」
這日,福德公又來到了註生殿,打從有福尚在襁褓開始,每每只要他出了什麼事情,福德公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註生娘娘,只因註生娘娘職責是守護照看幼童,想著總也是懂許多育嬰顧孩的法子,這才讓福德公三天兩頭就來註生殿叨擾。
「要拜託我可以,但你看到這滿殿的嬰孩了嗎。」註生娘娘展開雙臂指向後方滿殿哭鬧不已的嬰孩,負責照顧嬰孩的十二名婆祖如今都忙到變成一道道灰影在殿中不斷閃飛而過。
「前提是必須等我們照顧完這一批的嬰孩直到投胎為止。」
聞言,福德公面有難色地雙手摩擦衣角小心翼翼地問:「那……敢問娘娘這一批嬰孩要待到何時才會去投胎轉世呢?」
「這一批今天才剛到,大概需要兩個禮拜!」
「不!這萬萬不可啊!這事棘手的很,兩個禮拜的時間實在太久。」
「你都看到殿裡這般忙碌了,我也斷不可能現在離開崗位幫忙有福,這活兒要是被耽擱了,上頭怪罪下來我可是承受不起呢。」
這話說得極是,這投胎前的照養工作可是關乎人命的重責,若有一個疏漏便會引起嚴重禍害,任他們神祇是長生之軀也不敢頂下這千刀萬剮的罪過。
但心繫著有福的福德公怎樣也無法乖乖等待兩個禮拜,那是何等長久的時間啊,他只要想到有福還要受到兩個禮拜的折磨就按耐不住心中的著急。
只見註生娘娘轉身就要繼續投入工作,左思右想一時想不到極好辦法的福德公情急之下忽然叫住註生娘娘,有些支吾地說:「不、不然多個人手幫忙,會不會……比較快呢?」
「人手?」福德公貌似看到註生娘娘的眼神閃爍一道金光:「人多自然好辦事,但現下哪來的人手呢?」
「我……我想我可以幫忙。」福德公有些戰戰兢兢地舉起右手說。
「當真?你現在手上沒活兒嗎?」
「區區一個小田尾的土地公還能有什麼活,閒的時間到是很多。」
「那真是太好了!來吧把這穿上,我們這就開始幹活。」此時註生娘娘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條圍裙,還悉心地為福德公繫上,而這條圍裙合身到一整個不可思議,這一連串的事發經過理所當然到簡直就是預謀許久。
「我……接下來是要幹嘛呢?」活到這把歲數(?)了,福德公還是第一次穿上這條繡著可愛卡通圖案的圍裙,只見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圍裙上的藍白相間警車。
「餵奶啦,福德爺爺!」註生娘娘將衣袖捲起,一臉充滿幹勁地說著。
註生殿這回多了福德公一個得力助手,使得照看嬰兒的工作減輕不少負擔,也縮短在投胎前的照養時間,這回竟才花一個禮拜就將殿內全數的嬰孩給淨空。
但這大概也是有史以來福德公第一次下海(?)照顧嬰孩。
「哎呀,福德爺爺這回真是多謝你了,多了你一人我們手上的活都減輕不少呢。」
「不說了……我的天啊,這照顧嬰孩也未免太累人,整日不是哭就是笑,不會說話根本讓我不解他們需要什麼啊。」結束一個禮拜的苦工,福德公早已累癱在註生殿裡。
「這下總能體會照顧嬰孩是個多累人的活了吧……話說福德爺爺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對吼!我都給忘了!」這一個禮拜真的是忙到昏天暗地,竟讓福德公忘記最初來的目的:「我這是要來問你有福的名字,建輝他啊那時沒給有福取個好名,現在班上同學都在取笑他的名字啊。」
聞言,註生娘娘面有難色地回道:「可是我也不是很懂取名耶……啊,我想這應當去用紫微斗數求吧。」
郝建輝許久沒有夢到神明來到他的夢中了,想起以前的經歷,每次只要有神祇來到夢裡,八九不離十都是為了有福來的。
就如前一陣子夢到文昌帝君來找自己,說是有福的成績太爛他看不下去,要親自下凡來當他家教教導他所有科目。雖然每日看著文昌帝君來教導有福功課時總是有些感到惶恐,但想著有一位神祇能親自下凡幫有福補習,補習費的支出便能省下許多,讓他們父子倆又可以多活幾個月。
雖然日子刻苦,但郝建輝不只受到社區民眾以及香客的不少幫助,連自己侍奉的神明也幫了他許多(或許大多都是為了有福?),曾有一次媽祖娘娘還來託夢給自己,說若是日子過不下去就先用廟裡的香油錢。
『這……萬萬不可啊!怎能擅自動用信眾們捐贈給娘娘您的香油錢呢。』
『我可不希望你因為沒錢而讓你們父子倆餓死在街頭啊。』
『這……這實在是……』
『建輝,若是你不幸身亡的話,有福該怎麼辦呢?』
嗯?原來大家在意的是有福的未來而不是自己啊!想到此,郝建輝不禁流下一滴男兒淚。
言歸正傳,今日的他又再次夢見了神祇,只不過這次的神祇是一名體態圓潤且面容慈祥和藹的老人,身上的布衣不只褪色還有許多補丁,郝建輝看了半天仍然猜不出他究竟是什麼神明。
『請問您是?』郝建輝小心翼翼地問著。
『我是福德公,當初有福就是被遺棄在我的廟前。』
啊……原來是田尾間的那位土地公,自己似乎都快遺忘這位神祇的存在。
『那請問福德大人今日來信男的夢中是有事要請我幫忙嗎?』
『沒錯,是件很重要的大事。』
『請問是?』
福德公先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害郝建輝的心臟整整漏跳一拍,差點沒撲通就跪地哀求饒命。
『建輝啊……你可知你給有福取的名給他造成多少麻煩呢?』
『咦?我……這我不太曉得,是、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有福的確這陣子都一直向自己抱怨他的名字,但郝建輝總當是小孩子在鬧脾氣,沒有太多的注意。
『建輝啊,有福的名字讓他在學校被同學欺負,你這當爸爸的也要關心一下他的心情啊。』
頭一次被神明教訓自己的育兒方式,郝建輝可真是嚇出一身冷汗,隱隱覺得自己的屁股似乎濕透了。
『這……這事我真的不清楚,有福也從未跟我提過。』這時他忽然想起有福老是問他名字的來由已經有好一陣子了,莫非他會這般跟他提起真如福德公所說,當初為有福取的名字讓他在學校受到大家的嘲笑?
福德公一邊嘆氣一邊搖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為人父母怎麼能這般忽視小孩的心情呢。』
『……我、我知錯了……真的是我疏忽了這事,還請福德大人指示。』郝建輝當真嚇出一身冷汗,立即跪下並謹慎小心地向福德公請示:『或是……福德大人能替犬子取個好名?』
『自然是我為有福重新取個好名,這可是我用紫微斗數算出的,期許這名字能讓有福一路平安快樂的長大。』福德公說出這話之時就如同尋常人家的爺爺一樣,處處都惦記著乖孫子的未來。
『那還請福德大人請示。』
「爸爸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啊?」整整矮了郝建輝一大截的有福緊跟在他身旁,心中滿是好奇地問。
「帶你去一個你會喜歡的地方。」話了,郝建輝和有福轉進另一條路口,隨即戶政事務所這五個大字映入他們兩眼裡。
有福滿是疑惑地看著那五個字,依他國小三年級的詞彙量來說,他是看得懂這五個字,但這個戶政事務所裡頭是幹嘛的他卻是一無所知。
「你不是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名字,一直很想改名不是嗎?」走進戶政事務所裡,一陣清涼的風朝他們兩人吹來,好涼快!
聽到郝建輝竟然願意幫他改名字的有福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爸爸,明明心中歡喜的很,但似乎因為太過欣喜而讓他講話結結巴巴:「真真真、真的假的?爸爸爸爸爸你真的、真的會幫我……幫偶改名?」
「當然啦,爸爸說到做到,但你怎麼話講成這樣?」郝建輝從號碼機抽出一張號碼,321號,等候人數5位。
父子倆選了兩張空位子坐下,只是待在郝建輝旁的有福此時完全靜不下來,想著終於能擺脫那一天到晚被嘲笑的名字他就開心地想要手足舞蹈,但礙於自己膽小,不敢在這人潮眾多的公共場合如此放肆。
「爸爸爸、爸,我可以問你你要幫我改什麼名字啊?」有福抓著郝建輝的左手臂使勁地搖動著。
「真這麼想知道?」
「恩恩!」有福點頭如搗蒜。
「爸爸想幫你取……郝棒棒!」
有福瞬間臉垮了下來,用力地將郝建輝的手甩掉,鼓起臉將身子背對郝建輝。
「那……郝有才呢?郝帥氣也是很棒啊?不然帥改成率領的率,氣改成器度的器,變成郝率器?」
有福決定摀住自己的耳朵,不願再聽到那些比起現在自己的名字還要庸俗百倍的爛名。
「好啦,爸爸是開玩笑的啦。耶,你看已經叫到我們了,我們去櫃檯改新名字吧。」說完郝建輝就牽著有福的手將他從椅子上拉下,只是這父子倆走向櫃台的路上卻各懷不同的心思,做爸爸的是覺得欣喜不已,但做兒子的此刻心中卻是相當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