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學六年級的事。
自從第一次跟媽媽出遠門以後，她叫我不能跟奶奶或其他人說有載自己去那個地方。因為奶奶他們不喜歡讓我去那裡，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為了要乖乖的，所以我也就沒多說。
經過了幾個月，我準備畢業了。
老師說每個人制服上都要別上一個紅色的胸花，我記得那上面寫了三個字「畢業生」。等到我們都好了以後，就到位於學校中的一間體育館集合。
我們是六年甲班，所以被分發到了最前面的位置。聽著老師致詞、看著同學們一一上台受獎，我也只是坐在下面看著他們，畢竟我雖然成績不差，但也沒有很好。
最後是畢業生上台，音樂奏起，我們唱著這幾個禮拜體育課老師教我們唱的歌。第一首是「鳳凰花開的路口」，第二首是「朋友」。
唱著唱著，視線卻漸漸地模糊了起來。這兩首歌就像一顆投入池塘的小石子，那些漸忘的回憶從就像從水底飄上來的泥土般飄散開來，刺激著我的胸口、刺激著我的眼，讓我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們曾經在運動會上因為贏了乙班而全班歡呼。
我們曾經在廟會的時候去看自己班的同學舞龍。
我們曾經因為全班犯錯而被老師痛罵。
也因為拿下了當月秩序冠軍而讓老師請客。
好多回憶。
六年，當這些東西湧上心頭，大家都哭了。
「奕晴，妳國中要讀哪裡呀？」
當我們回到教室以後，我一邊拿衛生紙擦著眼角，然後看向坐在我身旁的好朋友。聽著她問的問題，我歪頭想了一下。
「可能是大竹國中吧。」
「咦？妳不讀比較近的小袋嗎？」
「聽說那邊都壞小孩耶，不喜歡。」
「蛤，這樣我們就不能繼續在一起了耶，我媽媽叫我讀小袋。」
「對耶……怎麼辦？」
她歪頭想了一下。不知怎地，我對於這個同學印象最深是這次畢業典禮時她頭上的髮飾。兩顆粉紅色的小珠珠繫在那馬尾上，不知怎地覺得挺可愛的。
「應該沒關係吧，反正大家也都住在這裡，禮拜六日還是可以找出來玩呀。」
「嗯嗯，說得也是。」
之後又小聊了一下，我便跑到了教室外的走廊去洗臉。能看見不少家長都群聚在這裡，或是跟其他大人聊天、或是跟小孩子嬉鬧。有的是母親、有的是父親，有的則是兩個人都到。
我栓緊了水龍頭，看著那些爸爸媽媽都在身邊的同學們，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自從上次媽媽載自己出門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去那個地方找過爸爸了。
我的爸爸，到底在哪裡呢？
是跟朋友說的一樣很兇很可怕嗎？
不知道。
「爸爸」的事蹟，我永遠都只是從其他人的嘴裡聽見，但卻從未體驗過。但如果爸爸很可怕，那是不是代表他討厭我們，所以才可怕？
那爸爸，是因為討厭我，所以才從不來看我嗎？
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知怎地，我又難過了起來。覺得喉嚨好緊，連呼吸都變得有點急了。
為什麼呢？
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你的事情？
為什麼大家都有爸爸，而我沒有？
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肯來看看我？
為什麼，我會沒有爸爸──
「哇啊！」
我猛地尖叫出聲，視線忽然從低轉高，然後感受到了一個深情的擁抱。我轉過頭去，看著媽媽帶著有點戲謔性的微笑看著我。
「對不起啊，奕晴。媽媽臨時找不到停車位，所以我又開回家，換騎腳踏車來了。」媽媽一愣，然後用手指溫柔地擦著我的眼睛。「別哭，媽媽來了。對不起，讓妳等那麼久。」
我搖搖頭，然後看著媽媽將我放下。她臉上又恢復了微笑。
然後我又看了看周遭。「媽媽，爸爸沒來嗎？」
媽媽似乎意會到了什麼，然後摸了摸我的頭。「爸爸今天比較忙啦，不方便。」
聞言，我低下頭。
「媽媽。」
「嗯？」
「爸爸是不是討厭我？」
有那麼一段時間裡，我只聽得到走廊上的喧嘩聲。大多數的人都在笑，少部分的人則在談論著他們的未來。我不敢抬頭，因為我怕媽媽罵我胡思亂想、怕媽媽打我……可是我好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
為什麼爸爸總是不在我身邊。
為什麼大家都有爸爸，而我沒有。
爸爸，你在哪裡？
但預期中的謾罵並沒有降臨，媽媽只是又給了我一個擁抱。
「傻孩子，妳一直都這樣胡思亂想嗎？」然後媽媽輕輕地將我的臉抬起，臉上露出了無奈的苦澀微笑。「妳有爸爸。妳爸爸也不討厭妳，他很愛妳，甚至無時無刻都在牽掛著妳。如果妳有注意到，其實他一直都在妳身邊，不過……嗯，他不方便出來見妳。」
「為什麼？」我問。
媽媽抿起了嘴唇。「等妳長大，媽媽會再解釋給妳聽。」
我嘟起了嘴。「我都國小畢業了，長大了呀。」
媽媽莞爾一笑。「還不夠，要跟媽媽一樣呢。」
「蛤……」
之後不久便放學了，在跟大家相約再見面以後，我牽著媽媽的手往學校的後門走去。
我們經過中廊，走下了一段小階梯，再經過側門的籃球場和停車場以後，媽媽說她的腳踏車就停在外面。我們聊著未來國中要坐校車啊、不再是由媽媽接送啊之類的話題。媽媽說那是學習獨立的好機會。
之後當我坐上腳踏車的座墊時，看向那打開的側門。有車子在那裡進出，也有不少家長帶著小孩子從那裡走出來。
其中有一道身影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那個男人戴了副白色的粗框眼鏡。
他身上穿了件黑色的短衣，褲子好像是短褲，然後穿了雙布鞋。他似乎在左右張望著什麼，而當跟我視線對上時，他明顯一愣。
「要走囉。」媽媽說道。
「媽媽，那個人？」
「嗯？」
媽媽也跟著我回頭，然後迎上了男人的目光。他原本錯愕的表情卻轉換成一個……微笑。一個我沒有感受過的溫暖笑容。
但他沒有靠過來，只是在跟我們揮揮手。
我看向媽媽，她也只是揮了揮手，然後對著我笑了下。
「回家吧。」
我看著那男人，本來以為他會繼續揮手向我們道別，但卻只是抿起嘴唇，然後低著頭往校園內走去，那顯得纖瘦的身影被人群所掩沒。
我本來想跟媽媽一樣，伸手向他道別。
但卻先被他逃走了。
那一年我六年級。
我畢業了。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