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明就有黑暗。
從有記錄以來,光與暗作為善與惡的視覺化暗喻流傳至今;這道亙古不變的哲學議題能套用在任何人、事、物,又或是不具實體的概念。
見於太陽底下的即為善,即為正確、正義;遁於夜晚的則為惡,就是錯誤、邪門歪道。
有人認為善與惡不能一概而論,應保有灰色地帶;然而更多的人寧可接受簡單的二分法,也不願意浪費精神思考其中的意涵。
只因那和走在光明之下的自己,和象徵善、正確且正義的自己毫無關聯。
「哈……哈……呵、哈……」
斷續的喘息,訴說體力早已到了極限。
今晚是新月。星宿的璀璨儘管使夜空美麗,卻無法照亮腳下的道路。在那遙遠夜空的抱擁下,形狀不一的陰影相互疊合,拼裝出搖晃視野中的世界;若問差別,也就只是有深有淺罷了。
這是和燈火通明的都市圈無緣的現象。換言之,發出斷續喘息的人影並未得到善之象徵的寵愛。
這裡是惡,其存在就是錯誤,棲身於此的只會是邪門歪道。
人們稱之為不法區。
都市圈外的罪惡叢生之地,第一波的被拋棄區域。
在執法單位──或該說是「告死天使」──的渲染下,生活在這的人們全被貼上惡的標籤;不過摒除少部分的貨真價實的為惡者,絕大多數的人只是因為沒有好的背景或學歷,或因為被公司開除或繳不起日漸昂貴的房租,咬緊牙關掙扎再掙扎,卻仍未掙到都市圈裡的一片地,被驅趕至此的無力之人。
然而,無力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哈……咳、嗚……」
此刻靠在牆邊喘息,咬咬牙又繼續奔跑的艾路,就是無力之惡的最佳代表。
與下巴平齊的雜亂頭髮就像雜草搔刮著側臉,滿是補丁的寬鬆外套底下是消瘦單薄的身軀,沒剪齊的褲管伸出的腳踝被不同花色的襪子包裹,運動鞋也有好幾處迸開。
而緊緊抱在胸前的牛皮紙購物袋,則裝滿剛被丟掉的些微發硬的麵包,也是被人緊緊追趕的原因。
艾路是孤兒,最典型的無力之惡。出生沒多久就被丟在孤兒院門前,物資匱乏的環境儘管無法滿足孩子的營養需求,但院長的慈愛依然讓艾路和其他孩子度過比現在的生活還要美妙的時光。
然而那位院長卻在孤兒院被劃入不法區──被拋棄區域──沒多久遭混混毆打致死,原因是他挺身阻止混混搶奪院內的存糧。
這時,眼角餘光注意到背後不遠的牆面,閃過一抹朦朧白光。
「還在追、可惡。」
艾路忍不住咒罵。
才轉進巷子的艾路又彎進另一個窄巷,肺部的抗議越來越強烈。儘管得忍受彷彿黏在鼻腔的異臭,還是要攝取足夠的氧氣。
往巷外探頭時踏出一腳,疾電般竄上腦門的扎刺感,教她吃痛地縮起肩膀。
「好痛……」
不用看也知道是鞋底磨破了。剛才奔跑的過程,腳下就隱約感覺得到柏油地的凹凸,這也不是艾路第一次被破碎的磁磚或水泥塊傷到腳。
雖然不知道修不修得好,但現在不是能悠閒處理的時候。對此已有心得的艾路,那細得像枯枝的手腕時時套著一卷封箱膠帶。
「……好。」
就算看不到,憑手感也知道自己包得就像醫院那些替人包繃帶的護士一樣完美。然而這項特技並不能幫助艾路在都市圈生存。
艾路再次探頭,確定沒有異樣,踏出貓一般的無聲步伐走出窄巷,來到稍寬足以容納一輛汽車通過的巷子邊窺視──
「嗚!」
──該說是在不法區走跳培養出的直覺吧?身體下意識往後彈,緊接著某種東西掠過鼻尖。
艾路順勢往後跳了兩步,收緊抱著胸前麵包紙袋的雙手。
灼目白光宛如無數根細針刺向眼睛。艾路短瞬間瞇起雙眼,但沒完全閉上。如果對方趁機衝過來,憑自己的體格絕對沒戲唱。
慶幸的是對方仍然站著。藉由光照,艾路知道對方是名男性,而且穿著警察制服。
「乖乖把東西交出來。」
「反正都要丟了吧?給我又不會怎樣。」
「你以為店家請業者回收不用付錢?就算要丟也會出個處理費。而擅自拿走這些回收物的你,可是貨真價實的偷竊現行犯。」
「你以為換個說法我就聽不懂啊?你們這些浪費鬼的回收和丟根本一樣,幫你們這些懶鬼編字典的人還真輕鬆唷。」
艾路很清楚,所謂大人都是抱著廉價自尊心的無腦生物。
「你這寄生蟲小鬼!」
比方說,寧可把時間用在氣得大吼也不追上來。而艾路早已身體一扭,全力衝進無光的巷弄。
「站住!否則我就開槍了!」
「世上哪有聽到站住就站住的傻瓜啊!」
「居然要因為這種垃圾寫報告……!」
迴盪腳步聲的靜謐巷弄,拉動滑套的金屬敲擊聲特別刺耳。
「最後一次警告!寄生蟲小鬼!」
「誰會聽你──」
艾路話還沒說完,如雷的槍響敲碎寧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暗中傳來痛叫,伴隨著逐漸減弱的跌倒滾地聲,還有那想盡辦法壓抑卻難敵劇痛的嗚咽,讓警察確信自己命中目標。
「哈!垃圾就是垃圾,蠢到只會跑直線……嗯?」
從步幅來看已經相當接近了才對,打在地上的光亮卻沒照出一滴血跡。
隨著腳步,困惑逐漸轉為不安,彷彿有某種什麼在手電筒無法照亮的地方凝視著自己,隱隱竊笑。
然後來到盡頭。三層樓高的水泥牆阻擋了去路,周圍也沒有可以拿來墊腳的道具;連成人都不可能翻越的障礙,更不用說抱著一袋麵包的小孩。盤據心底的不安在這時爆發擴散,令警察渾身顫慄。
「耍小聰明咿唔唔唔唔嗯嗯嗯嗯!」
暗夜中的霹啪閃光欺入協下,身體無法自制地聳立僵直,全身肌肉就像被掐緊了似的,這份痛楚就像抽筋,但不是只有小腿或手臂,而是全身乃至於內臟。
癱倒在地半會,警察在瀰漫空氣的異臭中聞到臭氧味,也看到那站在艾路身旁的另一個小孩。
手裡抓著電擊棒。至此,警察再也撐不住,翻了白眼昏死過去。
「好耶!」
收得眼下的戰果,艾路樂得舉起雙手歡呼。
「幹得好,酷樂。」
「彼此彼此,艾路。」
兩人開心擊掌,也不吝嗇誇讚彼此。酷樂讚許艾路的演技,艾路則稱讚酷樂摸走警察的電擊棒的手法和奇襲。
講著講著,酷樂就像靈光一閃般說:
「話說老師不太高興喔。」
「嗚噎!我不是說要幫我瞞住老師的嗎!」
「年紀最大的三人少了一個,怎麼瞞都瞞不住吧?」
雖說是年長者,其實兩人也不過剛滿八歲,加上營養不良造就的瘦小身體,看上去甚至只有六歲。
「總之快回去吧。」
酷樂向艾路伸出手。在微不足道的星光之下,隱約看得到那纏著繃帶的下半張臉牽起嘴角:
「要挨罵的話,兩個一起挨罵也比較沒那麼痛吧?」
「哦……哦。」
看著那隻纏著灰白繃帶的手發愣半會,艾路下意識回應,卻在握到前一刻倒抽一口氣,用力往酷樂小腿送上一腳。
「好痛、幹嘛啦!」
「還不是你。區區酷樂這麼囂張。」
艾路說完還吐了吐舌頭,教酷樂莫名其妙。
「好啦,總之快回去就是了。」
看酷樂又插腰又搔頭,艾路不知怎麼又鼓起臉頰。
「就聽你的。要走快走吧。」
「啊?怎麼生氣了痛!」
艾路狠狠踩了酷樂一腳。
「我沒生氣。」
明明就在生氣。饒是酷樂再沒學習能力,也知道不能說出口。
然而,在那切割出長形的微亮夜空的巷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名壯碩男子。
「唷,小倆口挺浪漫的嘛。」
就像鬣狗嗅到屍臭味發出的低俗嗤笑的聲音,狠狠打響艾路和酷樂心底的警鐘。
大概知道自己不受歡迎,男子聳了聳肩。
「唉,不用這麼怕我嘛。怎麼說?對於住在同一片土地,我只是來關心關心。」
字句間的露骨笑意讓艾路很不舒服,就像被滿是口水的鬣狗舌頭舔拭臉頰。噁心,卻也感到同等份量的恐懼。
當艾路覺得自己快藏不住心底這份懼意的那一刻,裹著繃帶的手即時握住她的。
「謝謝土狼哥的關心。」
酷樂刻意往前移動半步,讓自己的背影進入艾路的視野。
「不好意思,我們不知道這裡是土狼哥負責管理,很抱歉打擾到您。」
「唉,就說我只是來關心的,別這麼畢恭畢敬啊。」
被稱作土狼哥的男子擺出一副和發言相反的高傲態度。看來他真的把自己當成這裡的老大。艾路在心裡吐舌頭。
「土狼哥,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剛剛從那戴帽子的的口袋順來的。」
「喔唷,小子很懂嘛。」
男子搶過酷樂拿出來的錢包,抽出鈔票數了起來。酷樂見狀說:
「那我們先離開了。土狼哥,祝晚上愉快。」
「唉慢點,急什麼東西?我還有東西找你們拿呢。」
「哎、等等!」
連拉扯的過程都沒有,艾路懷中的紙袋被整包搶去。
「這就當是我的車馬費了。」
「那是大家的食物!」
艾路急得高叫起來,但她很快就為此後悔。
因為男子露出明顯的不悅。皺起眉頭,嘴角下垂,覆蓋一層夜色的墨藍色眼珠宛如被違法排放汙染物的河川顏色,汙濁且含有劇毒。
「敢對我大小聲啊……!」
然後艾路飄了起來。
更加準確地說,是被踢得飄了起來。
在意識追上現實之前,鈍重的衝擊貫穿沒有多餘脂肪的腹部,彷彿所有的內臟都因此變形。噁心的無重力感侵襲全身,短暫幾秒的夜空似乎持續了半輩子,直到後背撞擊地面的反動將麻痺的時間感拉回,才終於發出第一聲乾咳。
「艾路!等、土狼哥,請你呃咳!」
在艾路因腹內翻騰、手腳擦傷的痛楚而模糊的視野之中,酷樂被男子一記膝蓋頂直擊胸口,才屈下頭胸又挨一拳,整個人被打趴在地。
然而男子還沒消氣。
「敢對我!大小聲!有種!反抗我!也不!掂掂!你們!才幾兩重!」
每斷句一次就是一次踐踏、一次狠踢。在艾路眼中,穿著退色連帽外套的酷樂就像隻裹著沒什麼硬度的外骨骼的金龜子,只能縮著身體祈禱無端降臨的暴行盡快結束。
「給我認清現實!」
「咳啊!」
終於,酷樂被鏟向側腹的全力一踢踹起,好似隨時都要折斷的瘦弱身體側著滾了好幾圈。
男子穩住差點沒站穩的腳,啐一口口水。
「哈,連自己都保不了了,還什麼大家?你們這種小鬼的功用除了幫我們蒐集食物,就剩幫我們淨化那些豬腦官員搞臭的這些空氣,乖乖在哪個陰暗角落翹辮子就夠啦。」
「對……不起,土狼哥,是我、呃咳!是我太……不自量力、請你……別氣、呃……咳。」
看到酷樂儘管痛得只能匍匐在地向男子求饒,卻堅持擋在那堅硬鞋頭前的模樣,艾路真想一頭撞死自己。
「知道就早點滾回你們的老家吧。嘖,踢你個媒斑鬼還髒了我的鞋。」
就像要磨去鞋底的口香糖,男子收著腳跟往地面來回磨蹭,細微刺耳的吱嘎聲讓艾路覺得傷口又開始發痛。
卻見酷樂硬是扯起笑,將額頭貼上堅硬粗糙的地面。
「謝……謝、土狼哥……」
等到男子離開,艾路試著站起來,但盤旋腦門的暈眩和肚子裡的翻攪感讓她一動就想吐。
「艾路……」
來到艾路眼前的,是纏著沾了水泥灰或柏油石渣的繃帶的手,沿著往上看是強忍疼痛的笑容。
是我害的。艾路下意識收起五指。要不是自己衝男子大喊,要是自己乖乖把麵包交出去,至少就只是和家人一起餓肚子,酷樂也不用活受罪。
如果酷樂因此生氣,衝自己發火,也是理所當然。艾路做好心理準備,垂下眼睛。
「來,手給我吧。」
然而到來的卻是酷樂溫柔的話語,以及催促似地伸來的,那瘦弱卻可靠的手。為了配合倒在地上的自己,他還特地單膝跪了下來。艾路只覺心底一陣發暖。
兩人之間,因為男子施暴而鬆脫的繃帶垂下搖晃,露出蒼白手臂上那怵目驚心的煤黑色疤痕。
媒斑病。是這塊街區、不,是整個不法區的特殊疾病。發病者的膚色會漸漸蒼白,且皮膚開始出現不明的黑色斑紋;發病者的體力會因為媒斑增加而減弱,分布超過七成者基本上不能進行過久的運動,八成五以上的人就只能躺在床上度過餘生。
酷樂是包含艾路在內的三個最大的小孩中,唯一染病的人。艾路看著那隻手,再次接觸這個事實。
「啊、抱歉。」
卻見酷樂突然抽手,忙著將繃帶纏回,苦笑:
「還是遮住比較沒那麼噁心吧?雖然這不會因為接觸傳染,但看到總是、欸?」
艾路握住酷樂抽回的手。
「拉我起來。」
「欸、可是媒斑病……」
「我才不怕。我又不是那只會欺負弱小的沒膽狼。」
也許是想起幾分鐘前離開的男子的嘴臉,艾路不甘示弱地酸了一句。
「啊……嗯,也對,比膽量的話艾路不會輸給任何人。」
「那當然……哎?等等,你說比膽量的話,比其他的呢?」
「這方面的話,我覺得等到彼此條件相同再來討論也不遲。」
「你、你居然看不起我!」
「我的大小姐我哪敢、等等等,現在還挨你打我真的會撐不住。」
「啊、哦,抱歉……嗯。」
用力頷首的艾路看向酷樂,在他困惑的視線前方,突然低下頭。
「對不起,酷樂,都是我的關係才害你被打。」
酷樂會原諒自己吧?艾路不住這麼覺得。
「嗯,沒關係。」
果然。艾路一方面鬆口氣,一方面卻又不甘心。
難道就沒辦法改變現在的立場嗎?艾路自問。
只能瑟縮在他人的保護之下,連想要做出貢獻這種單純的心願,都是過於奢侈的妄想嗎?低頭看著被酷樂牽著的手,繃帶的粗糙質地刮得掌心有點癢,不過無法隔絕來自他的體溫。
明知自己不該安於這份溫暖,但艾路還是折服,輕輕回握。
無月之夜的不法區街道,兩道人影透過同樣細小的手臂,彼此相繫。
※※※
在不法區的某處,雷納德.艾克斯奇薩踩著悠然但帶有明確目標的步伐,毫無遲疑地在晦暗的世界行走。
此時穿著的不是酒吧工作的西裝,而是方便行動的圓領衫外搭機能性休閒外套,下半身則是側條紋運動長褲,鞋子也配合穿搭選了跑鞋。除此之外,他還揹著登山背包,兩手拿著塞得滿滿的購物袋。
宛如健美先生的壯碩身材,即使化作較黑暗更深的陰影也具有相當的壓迫感。然而此刻包圍雷納德的不是人,而是沒有情感概念的夜晚;想當然也感受不到那副身材所帶來的壓迫感。
雷納德從一般道路走進巷子,走出來到更寬的道路又進了另一條巷子。諸如此類的循環,如果有第三者在場,想必會忍不住問他到底是刻意繞路,還是要去的地方就是這麼隱密。
最後,雷納德在一條封閉的地下道前佇足。
移動手臂,這讓掛在手腕的袋子和褲子摩擦發出沙沙聲響,拿起事先掛在褲子口袋外的小型手電筒,調整成集中光,朝眼下那宛如深淵的幽暗閃了幾次。
半晌,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傳了上來,輕得不仔細聽就會疏忽;然而隨著時間前進,聲音逐漸清晰,來者的臉孔也逐漸分明。
儘管降臨於今夜的只有微弱的星光,仍能看到霸佔了對方半張臉的媒黑色疤痕。
對方,將過肩中長髮束在後腦的男子露出微笑。然而牽動肌肉就會發痛的自然反應,逼得那整齊的眉毛皺在一起,好好的端正臉龐只擺得出一張難看的笑臉。
「歡迎你,雷納德。」
「我又來了,法蘭格斯。」
雷納德回以不太雅觀的歪嘴微笑。
「我應該說過,你不用配合我的表情的。」
「我也應該說過,我這是天生的。」
法蘭格斯才說完雷納德就回答,顯然彼此這麼交談已經不是第一次。
「好吧,那至少讓我幫你拿一袋。」
說著自是雷納德雙手其中一側的,塞得飽滿到內容物隨時要爆出來的購物袋。
「你不會想剝奪一個絕症患者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機會吧?」
「我這有一個更適合你的機會。」
雷納德拿起剛才的小型手電筒,運用轉筆的訣竅轉過方向,讓握柄處朝向法蘭格斯。
「幫我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