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下,數重剪影印在地上留下鋸齒般的咬痕。法利爾靠著欄杆,吐氣,目光並未聚焦在特定位置,而是隨意望著眼前的城市。
這裡的視野不算好。他的先祖命人建造的王宮在數百年前也許是宏偉壯麗的建築奇蹟,但是放在現代,高度就顯得十分普通。
王城中規模最大的宴會廳搞不好能勝過這裡。法利爾心想。
有人認為應該重建新的王宮。艾薩利雅・曦是由好幾座尖塔相連而成,以王的居所來說,這裡的確顯得不夠高貴,甚至比較像是一座……陰森的堡壘。
然而某方面來說,那正是艾薩利雅・曦的優點。
它的防禦能力和使人不願靠近的氛圍,讓歷代君王堅持維護這座王宮。隨著歲月邁進,這座尖塔之山只是被強化得更加牢固,也變得更加懾人。他怎麼會想要拿這些去換一座亮晶晶,維持費又昂貴的玩具屋?
拘謹的腳步聲在遠處響起,法利爾嘆了口氣,轉身走回建築物內。他才三十幾歲,頭頂上就已經開始出現斑白。
(今天的公務我應該都處理完了啊?)
法利爾將內心的怨言壓抑下來後坐到王座上,望向走到台階下方的臣子。對方彎腰恭敬地行一禮,接著才開口。
「陛下,教會的大人希望能覲見您。」
「喔?」法利爾挑起單邊眉毛。「是教皇嗎?」
他的腦中浮現那個白袍上總是繡滿金線的老人,厭惡地用鼻子哼了哼。不過下屬的回答卻和他預想中的不同。
「不,是大英雄,陛下。」
法利爾微微睜大雙眼,教會最自豪的戰力獨自來見他做什麼?
考慮了幾秒後他發出一聲輕笑。那個人的實力可能是頂尖的,但是和他了不起的名號相比,他的功績也沒那麼偉大。最後他決定不需要多做準備,直接接見對方。
過了數分鐘,臣子把客人帶來,一名比他印象中還要衰老的男人出現在眼前。
淡金色的短髮,眼角充滿皺紋,碧綠的雙眸中則透出疲憊。他的身上沒有攜帶武器,當然,是王宮內的規則禁止他這麼做,可是……一個英雄會因為沒有裝備武器就少了那麼多霸氣嗎?
法利爾原本打算展現高傲的態度,看到面前的情景,他卻頓時覺得一陣無力。
「你看起來身體狀況不太好,馬爾杰士公。」
金髮的老人笑了笑。
「陛下,您上次見到我是十五年前的事。這段時間足夠讓很多事發生變化。」
(是啊,我不再是年輕的王子,而這個老人看起來該退休了。)
法利爾放鬆挺直的背脊,用放在王座扶手上的右手撐住側臉。他半睜著眼,刻意顯得慵懶地開口。
「那麼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難不成是上了年紀就想找人泡茶聊天?」
「這是很好的提案,陛下。您知道嗎?我的女兒今年結婚了,而對方居然是個瘦弱的臭小子!」
不是吧?法利爾翻了翻白眼。這傢伙真的想聊這種事?
他開始考慮要把這個發神經的老傢伙轟出去,可是對方依然繼續抱怨自己的女婿。
「我的女兒她啊,體質有些特殊。就是因為蕾和人交流的經驗不多,所以才會被那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小子……」
「夠了,我不想聽你抱怨這些。你就乖乖接受事實,期待抱孫子去吧。」
法利爾強行打斷馬爾杰士的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老人一瞬間露出了哀傷的表情,他原本以為那是他對老人的話題不感興趣的態度造成的,但是對方的模樣卻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
「我沒辦法見到我的孫子,陛下。」
看見馬爾杰士直視過來的雙眼,法利爾頓了一下。他能聽出老人話語背後的含義,再加上他的身份也讓他不需要假裝委婉——
「怎麼?聽起來像是你快往生了。」
法利爾說完後,馬爾杰士露出笑容。他的臉看起來不像是在否定這個玩笑。
真的假的?法利爾的腦中率先浮現這句話。他開始回想這幾年教會的行動,但是他不記得他們有參與任何艱難的戰鬥。那些長在溫室裡的騎士除了偶爾對付對付盜賊還做了什麼?雖然他一直想著總有一天要把教會的人力抽到邊境……
「陛下,我的身體很健康。我只是……沒剩多少時間了。」
馬爾杰士的聲音將法利爾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不再用手撐著臉頰,還下意識地把身體前傾。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靈種,陛下。聽起來也許有些荒唐,不過這幾年我感到體內的靈種有些異常。有時候我感覺不到那些波動,祂們不再像是突兀地存在那裡的力量,我擔心那就像是……祂們正漸漸與我融合……」
法利爾的眉頭深鎖。他沈默了一段時間後抬頭,命令王座之廳中的屬下離開,只留下幾名貼身侍衛。
「你讓我困惑了,馬爾杰士公。你告訴我這些並不會得到任何幫助,你應該知道體內有三個靈種的憑依者是過去從沒有過的……更何況,我不是研究靈種的專家。」
「的確,不過陛下是王國中最提防靈種的人。」
馬爾杰士毫不猶豫地說。他的話讓法利爾感到一陣諷刺,剛登上王位時的他曾經花了幾年的時間想要除掉這位最高等級的憑依者,可是他在民眾間的聲望令這件事變得困難至極。
如果順序反過來,馬爾杰士比法利爾還要晚出生,他準備成名時自己已經坐穩王位的話,法利爾可以自信地說教會的英雄根本不會誕生。
向人民隱瞞魔物的存在,讓他們的注意力從憑依者身上移開,甚至設法打造出沒有人會提到靈種這兩個字的安逸國家。
——他就是這樣的王。
「所以你現在跑來跟我說這些,難道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法利爾的食指在王座上敲了幾下。眼前的老人知道他很樂意處死任何有可能被靈種憑依的人,可是他依然主動出現在這裡。
「根據我的推論,處死我會有點危險,陛下。」
「噢?解釋給我聽聽。」
馬爾杰士朝他點了點頭。他看起來很……冷靜。
「我想我對力量的控制減弱了。這可能是身上有複數靈種的人都要面臨的危險,祂們的力量總和會超越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我擔心我體內的戰鬼有一天能取代我而不需要等我使用憑依,尤其是當我意識不清時會十分危險。」
(也就是說,你看起來累透了是因為你不敢熟睡嗎?)
儘管和大英雄本人討論該怎麼殺死他是很怪異的經驗,法利爾仍然裝作毫不在乎。逃避這個話題只會顯示出他的軟弱和偽善。
「如果我們再夠短的時間內殺掉你呢?就算你被靈種憑依,你也已經死了。」
「陛下,我們都知道戰鬼的特性。還有老實說,我試過了。」
「你說什麼?」
法利爾無法阻止自己的音量變得高亢。什麼叫做他試過了?
「不是自願的,陛下。和東方的魔物戰鬥時,我陷入了劣勢,當時的情況有點糟……」
「東方!你該不會離開了王國的邊境?」
馬爾杰士微笑,他很訝異他會從老人的表情中看見一點調皮的蹤影,但是這件事對現在一點幫助都沒有。
「你怎麼出去的?王國最長的城牆應該把那裡擋的密不透風才對!」
「陛下,您太緊張了。他們雖然崇拜靈種,仍然是頗有發展的人類聚落,他們不會因為我的思想不同,就試圖控制我。」
「是嗎?我這種野蠻人倒是會控制我的王國,確保沒有蠢蛋會把被靈種憑依視為一種榮耀。」
「我們離題了,陛下。」
在法利爾的白眼面前,馬爾杰士只是聳了聳肩把話題轉回來。
「我在東方找到一座地下遺跡,我打算把力量封印在那裡。」
「那種事要怎麼……」
「和囚禁魔物的方法一樣,陛下。只不過我們需要一個更大的魔法陣,還有一處不會被人發現的地點。」
法利爾同意這個辦法行得通。馬爾杰士體內的靈種會成為維持封印本身的強大力量,但是這比單純殺人還要麻煩,更不用說這代表他會經歷生不如死的漫長時間。
他不知道戰鬼會維持他的生命多久,如果祂們遲遲不願離去,眼前的老人就得在黑暗的地底孤獨地等待自己的生命乾涸……
「畢竟女兒居然被別的男人搶走,這下子我算是找到個地方可以好好鬧彆扭了。」馬爾杰士笑著說。
「……是啊。」
法利爾吃驚地發現他的聲音聽起來毫無幹勁,他立刻清了清喉嚨。
「教皇知道這件事嗎?」
「不,我沒告訴他。」
(真可惜,那傢伙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抓狂。)
法利爾想像教皇知道自己不能再利用大英雄的名聲的模樣,內心舒服了一些,不過聽到馬爾杰士接下來的話他很快把思考轉回來。
「教會裡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我的老友,我希望能藉這次機會讓他當上教皇。」
「不是吧?」
用大英雄的消失來讓現任教皇下台?法利爾的嘴角揚起笑容,他喜歡這個想法。而且如果好好利用,數十年後,等馬爾杰士的威脅確定消失,他還能善用這件事讓教會在民眾間失去信用。
不管這聽起來卑不卑鄙,為了讓王國遠離靈種,他可以不擇手段。
「馬爾杰士公,不論是封印用的魔法陣,還是讓教皇換人,我都會讓人協助你。有什麼需要就儘管說吧。」
坐在王座上的法利爾做出承諾。這名強大無比的憑依者決定犧牲自己,而他願意給予他真誠的敬意和支援。
法利爾目送馬爾杰士離去的背影,相信王國會因為這個決定迎來安寧。
就結果來說,他是對的。至少這份平靜維持了二十年,直到一名威脅遠遠超越大英雄的小女孩出現在他的首都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