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妹妹的身體變了。
雖然知道那只是幻覺,站在那裡的仍然是潔絲,但莉茵卻深切地體會到了那一直壓抑在心中的某個情感正在失控。
風元素停止。
莉茵望著那個人,金色的頭髮、剛正不阿的表情,還有那白皙的皮膚。陳年累積的虧欠、愧疚都在這一刻爆發。她往後退了幾步,明明想別開視線的──或者說她早已緊閉雙眼,可那抹身姿卻深深地烙印在自己心裡。
匡噹。
莉茵咬著牙。「不要……」
「為什麼?」那人用她熟悉的聲音說道。明明只是幻覺──明明就只是幻覺而已,怎麼可以連聲音都可以如此相像?
莉茵大喊著:「不要──」
「妳為什麼不敢看我,莉茵!」
──我將獻上我的一切。
──為了──
「唔。」她哭了。不知怎地,莉茵哭了出來。「我害死了你,瓦安。」
瓦安站在那裡,他沒有靠近。「為什麼這樣想?當年是你跟艾洛一起前往矛尖城寨,才讓北方戰線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不是嗎?」
「是。」莉茵咬著下唇,這是有破綻的,因為瓦安在戰果出來以前就死了。但她仍選擇回答:「但如果我留著呢?如果我建議艾蜜莉把你接回當時的大營呢?不管怎樣,你都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死去。你可是、可是……」
瓦安嘆了口氣。「我死了,莉茵。」
她沒有回答,只是倚著石塊,用模糊的視線望著站在那裡的洛索達人。一個在六年前的戰役就死去的戰士,一個教會自己信任他人的導師。這樣子的人卻用最恥辱的、最不符合洛索達戰士的姿態死去。不公平,根本不公平。
「那麼,好不容易換來的和平,卻要用屠戮來玷汙嗎?」他說。
明明都是假的。
明明眼前是潔絲。
那為什麼,他說的話卻猶如咒術一般讓自己無法抗拒?
是愧疚嗎?
是虧欠吧。
因為她即使從這個人身上學到了這麼多東西,但除了那一次替他療傷以外,卻再也沒有做到其他事去回報他。
莉茵閉上了眼。
多年以來研究真言和外來入侵者是為了什麼?明明自己對於那些東西基本上是完全沒有興趣的,那又是為了什麼而傾注了自己的所有,甚至褪去了法師兵團團長的職責?
一切都是為了那個人曾經所存在的世界。
她尊重他。
她想用這種方式去回報他曾經拯救精靈一族的恩情。
或許兩邊所付出的並不對等,可那壯碩的戰士身姿卻深深地烙印在自己心裡。
──我將獻上我的一切。
──為了那人所愛的世界。
「咳、咳!」莉茵摀著嘴咳了起來,然後看著自己手掌上的暗紅色血漬。
不行了嗎。
「潔絲。」她抹去了淚水,抬起頭望著瓦安的身影,勾起了淺淺的微笑。「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做的,不用擔心了。」
戰士的幻影如風般消逝,藏在底下的精靈面貌顯現了出來。「姐姐?」
「真奇特。」莉茵眨了眨眼。「虛無的掌控,原來是這樣子就能解除的嗎?我倒冷靜了不少。」然後她警戒地望著離自己不遠的妹妹。「妳呢?還好嗎?」
「還好。」潔絲走了過來。「妳嚇死我了。」
莉茵微笑。「還不能放心,但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帶我去矛尖城寨。」
潔絲瞇起雙眼,停下了前進的步伐。「為什麼?」
莉茵吐了口氣。「我失敗了。原本我的目標就是為了去破壞那道牆,那既然我輸了,虛無想必會傾盡所有能操弄的力量去攻擊普羅。」她又咳了幾聲。「所以我們得做完還沒做好的事,集結可以作戰的人,一起去那座城吧。」
吼──!
她望著天空。「已經開始動作了嗎?」
「一點給人考慮的時間都沒有嗎?」潔絲惱怒地低吼。「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快走吧。」
望著原本優雅的妹妹在那邊跺腳,莉茵不由得笑出聲來。
「謝謝妳啊,可愛的妹妹。」
但,虛無的控制是可以這麼簡單地去擺脫的嗎?
即使潔絲使用了那神秘的力量卻也未受到「入侵」?
還是說他因為其他事而無暇他顧呢?
有什麼東西可以牽制住「那個東西」的視線?
然後她想起了某個人──
*
白色的光柱如同切開了天空一般讓人驚愕,卻又有種溫馨的感覺。
那是希望。
那是能拯救這個世界的最後寄託。
朵拉站在布爾德冰原的「最後防線」上,跟其他洛索達戰士一同眺望著那柱體。說起來很諷刺,千年以前是龍原神子和先民們一同協力對抗被虛無操弄的龍族,並犧牲了他們自己的生命來保全這個世界。
而現在,身為純種龍原神子的她卻只是站在遠處,眺望著一頭龍準備仿製千年前的奇蹟,將虛無永遠隔絕在外。真的很諷刺──但她無所謂。打從心底無所謂。
這一切都是為了洛索達人。
為了洛索達。
「站住,你們是誰!」
朵拉回過頭去望著木牆,負責守城的洛索達戰士們拿著長矛喊道。羅爾命令著其他人回到崗位上後往牆邊走去,朵拉也緊隨其後。
「我的名字是法迪歐。」朵拉聽著牆對面的人如此說道,心底一沉,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在我旁邊的是凱,很抱歉,我們現在得立刻通過這個地方,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朵拉召來了風元素,嬌小的身軀在其他人訝異的目光下騰空而去,當羅爾等人站在城垛旁時,她已經飄在空中俯瞰著那兩個人──或者說兩頭銀龍。
在自己飄上空中以後,體格較為壯碩的凱似乎率先看到了她,冷哼一聲。「喂,妳就不幫我們說幾句好話嗎?」
朵拉皺起眉頭,風雪十分聒噪,她不得不加大音量。「有什麼好說的?」
「妳這──」
法迪歐隨即伸手阻止了凱,然後喊道:「你們這個世界的『防禦』已經崩毀,或許你們這邊無感,畢竟洛索達人都是性格強烈的戰士們,但你們後面的大陸可不一樣,那裡已經因為虛無而陷入戰火了。」法迪歐深吸一口氣。「現在我們還肯與你們做交流,現在虛無的目標肯定是吾等的龍王,讓我們過去!好讓我們跟王一同犧牲,否則現在的事都將前功盡棄!如果你們執意不從,那接下來就不是對話那麼簡單了。」
朵拉瞇起雙眼,這個最後防線無論如何都不能崩毀,這裡變相來說已是洛索達的根據地了,他不能讓這兩頭龍隨便破壞這裡。之所以會這樣談判,是因為凱吧?那頭巨角銀龍可不會飛。
她低頭。「羅爾叔叔,拜託你放這兩個人過去。」
「什麼?」
「他們兩個不是平凡人,是與虛妄那種偽龍相對立的『真龍』。而那個光柱體的方向有著他們的王,現在他們要趕去救助他,所以拜託你,請把門──」
嗷嗚────
風雪中,某種野獸的嚎叫傳來。朵拉抬起頭往布爾德冰原的遠處望去,看見了比一般人還大上約三倍左右的黑影,正以群體的方式朝這邊走來。
嚎叫沒有中斷,就像是在告知其他同伴這裡有獵物一樣,朵拉聽見了視線裡那群體中的叫聲,然後附近一個,更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呼朋引伴。他們正在集結同伴準備攻擊這裡。
「冬狼?」朵拉喃喃。
腳下的城寨陷入了一片嘈雜。羅爾命令正在休息的戰士們拿起各自的武器,朵拉往下看去,這些戰士除了男人以外,就連女性和老一輩的人都紛紛參戰──但其中沒有小孩子。這是理所當然的,肯定跟那些無法參戰的人一起送到內陸的瓦安城去了。
沒錯,他們不需要世界的庇佑。
洛索達人不需要因為先天被賦予的性命死去,他們可以自力更生!
接著轟隆一聲,那是門打開的聲音,接著羅爾大吼:「要過去快過去,在晚一點就不開了。快啊!」
法迪歐跟凱跑進了洛索達的城寨裡面,隨著大門轟隆一聲關上。空中的朵拉已能清楚地看見遠邊那群猛獸的真正型態。
那是跟洛索達人皮膚別無二致的雪白皮毛,金色眼眸發出令人生懼的銳利目光。他們沒有用跑的來突襲這裡,反而就像在審視獵物般,悠然地走著,即使距離遙遠,但好似鎖定了目標一般,靜靜地觀察著他們。
「冬狼嗎?但那數量……那種孤傲的動物怎麼可能群聚?到底是什麼導致他們這樣聚集?」朵拉咬牙。「虛無嗎?因為那個東西的存在,所以讓冬狼感覺到了威脅才聚集在一起的嗎?」
她看著自己手上的紋路,還有隱約從右手臂中噴發出來的光火。這原本都是要用在應付虛妄上的東西,但現在比起偽龍,過去布爾德冰原的霸主更讓他們感到威脅與恐懼。
「所以結婚才要用牠們的皮毛嗎?象徵即使面臨強大的敵人也覺不退縮的永恆誓言。」朵拉自嘲地喃喃。「爸比那時候也真是累啊……」
嗷嗚────
「發現了,是冬狼!」
「好、好大一群啊,那些撞過來可不得了啊。」
底下的戰士們各個驚嘆出聲,但朵拉能聽得出來,留守在這個地方的戰士們各個都抱著必死的覺悟。最後防線──羅爾叔叔取這個名字的用意或許就在這裡。那座城寨是洛索達的最後希望,他們得死守住這個地方。
朵拉頓時明白自己不能在這種地方有所收斂。即使偽龍可能來襲,但她同樣不能讓冬狼群摧毀這座城寨。
「那麼──」
她高舉起自己的右手,攤開手掌,任由原本收納好的火元素奔騰。耀眼的火光在天空炸裂,它讓風轉道、它揮發了白雪,原本昏暗的風雪中彷彿降下了一顆太陽般,頓實明亮無比。
冬狼的身軀比一般人龐大,那人造出來的木牆怎可能有辦法阻擋他們?從剛剛呼叫夥伴的動作來看,冬狼也和一般猛獸不同──牠們確實想離開這個地方,但是是會用最快速且傷害最小的方法吧?
朵拉將腳下的風元素炸開,嬌小的身軀朝著那群冬狼飛去。此刻的她看起來就像一支挾帶著太陽的利箭,率先接近最後防線的冬狼群甚至來不及反應,太陽猶如火砲般在雪地上炸開。
朵拉可以感覺到火焰在燃燒。
朵拉可以聞到皮毛或軀幹被灼燒時的焦味。
火焰就像餓了好幾天的鬣狗般貪婪地啖食著白雪、啃食著大地,周遭所見之物均無一倖免。也許有冬狼趁勢跳開了、也許有冬狼因為意識到危險而事先逃離,但不可避免的是,率先靠近城寨的這一群已有大部分死亡。
在那挾帶著死屍的火海之中,隱約可以看見某個嬌小的身影傲然挺立。光火不在她身上留下疤痕、光火不侵蝕她身上的衣物,光火將她視為「同伴」般包容。
「吼哦哦哦──」
「我不能讓你們過去。」朵拉迎上了那些警戒的猛獸目光,她低頭望著自己的右手臂。
能用想像塑造的「精神」,是風──
原本就很嘈雜的風雪忽地加劇。朵拉忽地覺得腦袋有點恍惚,是先前在精靈之森外的戰鬥所遺留下來的後遺症嗎?說來也是,自離開那裡以後,她可是片刻不得閒地趕來了這裡,無論是那時候的負傷或耗損,肯定都還沒完全好吧。
冬狼撲了過來,那巨大的黑影彷彿要將眼前這小女孩給吞噬一般。牠張開了大嘴,那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的猛獸利齒伴隨著殺氣,看上次很是駭人。
鮮血濺在了被火焰燃盡的焦土之上。
冬狼的前腳被無形的物體斬下,其於的身軀則向是被某個東西給彈開一般,牠孱弱地哀鳴一聲,倒在了地上,少了前肢的痛楚似乎讓那頭冬狼感到威脅和恐懼,這還是朵拉第一次聽見野獸哀嚎。
接著第一頭、第二頭、第三頭──冬狼猶如不怕死一般,前仆後繼地衝了上來,但隨即又落到同樣的下場。不一會兒,原本朵拉周遭的焦土彷彿染上了更為深沉的顏色。
冬狼們的攻擊並沒有讓朵拉受傷,反而讓自己蒙受了更為致命的打擊。
狂風喧囂。
它們在純種的龍原神子身旁舞動身姿,保護那召喚它們的、處在中心點的那一個嬌小身影。它在地上刮開了一條又一條淺坑,那與空氣摩擦的聲音震痛了朵拉的雙耳,但她選擇忍耐。
右手緊握,上頭的真言發出了淡微的光亮。
在冬狼們不再冒進時,朵拉雙手高舉,接著往外攤開。風牆聽從指示地往外擴張,也許是那猛獸的直覺吧,狼群紛紛退避開來,倒臥在血泊中的屍體被切成了大小不一的肉塊,但那半圓形的風牆仍然不斷地往外拓展。
「啊、啊啊──」
在那彷彿無敵的風牆裡面,嬌小的身影跪了下去。
雙手顫抖著。
身體顫抖著。
風牆潰散。儘管具有強大殺傷力的風刃散去,但不受控的元素卻如脫韁野馬般炸了開來。打算趁著風牆消失而攻擊的冬狼們紛紛被吹開,從遠處望去,它甚至將地上的雪地整個掀了開來。
風狂躁著。
以朵拉為中心,颶風捲起了地上的雪,化成了恐怖的「雪浪」襲捲周遭的狼群。它淹沒了碎成肉塊的遺體、它活埋了不遠處的野獸。
地面隨著這一次的爆炸而震動。
而在那幾近暴走的魔力漩渦之中,僅有一人生存。
她在那中心點站了起來。
原本緊閉的眼睜了開來。
但瞳孔卻失去了原本的金黃,成了血紅。
--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