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手札》04
『銘記』之章
音檔日誌A-04 17th of Septmber THU
天氣陰沉有雨
今日無戰事
紀錄人員：機槍戰術人形LWMMG 隸屬於機動特遣部隊Echo-2「四葉草」
…………
不知不覺，五個月了。
作為「四葉草」成員的生活已近半年，在這之間我們經歷了不少事情，雨果說我比起以前變了很多，但我卻連一點感覺也沒有。
……至少我還是天天記錄日誌，除非那天實在連一點空檔也抽不出來——被重火力持續壓制數十個鐘頭、捅了馬蜂窩以後在原始叢林裡躲避敵方大部隊的搜索、深入E.L.I.D重災區獵殺特殊感染體、跑進恐怖組織大本營裡逮人玩拷問遊戲，諸如此類，所以日誌有時仍會出現缺漏……
規模龐大、動輒數百戰術人形與後勤職員的格里芬戰術指揮部，我並沒有那樣的經歷。我所接受的三次配發，連指揮官或負責人的面孔都還未見到，就被送回工廠進行拆解了。
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那樣的生活不會比特遣隊舒服，也不會比這裡自在，更不會比這裡還要像一個家。
這棟頗寬敞的房子裡只有十個住戶，全部都是戰鬥人員，我們都曾一同出生入死、一起在機槍火網下說著其實沒梗的冷笑話，或是在有人負傷時揹著他回到撤離點，一起吃飯然後互推帳單、勤務以外的晚上一起泡在酒吧，有時仗著醉意把找碴混混的腦袋塞進馬桶，又或者在誰搞砸了事情後幫忙收拾爛攤子……
……呃，現在回想起來似乎還挺亂七八糟的？
但無可否認的是我從這樣亂七八糟的日子裡嚐到了家的感覺，嚐到了一種對我這樣低階戰術人形而言罕有且奢侈的幸福。
這是在放下武器時的生活，畢竟沒有人是真正需要無時無刻保持著戰鬥意識。
至於在需要扣動扳機、需要以滿地彈殼證明自己時，我和其他人、或是更稀有高階的人形相比起來並沒有甚麼不同。
……沒有甚麼不同指的是一樣脆弱啦。
上週的任務差點讓我得第三次導入備份雲圖，只因為埋伏在撤離路徑旁的美洲獅意外誘爆了我掩體附近的廢棄彈藥……
鬼才會知道那裡埋了不知多少年以前用高爆榴彈製成的詭雷吧！
原本和我對峙的鐵血人形被爆風吹走，然後我也跟著飛了出去。衝擊讓我的系統自動關機了幾秒，重啟後只看到雨果把神經阻斷針劑刺在我的脖子上，那時我才知道自己的下半身已經不見了。
……時機拿捏的很棒，我幾乎沒感到痛楚，接下來的五分鐘我就待在原地，一邊處理傷口一邊看著其他人肆無忌憚地屠殺那些自以為是獵人的獵物，而在我終於止血時，戰鬥也結束了。
……不，我也不知道為何要提到這個，我在那天晚上的日誌裡應該已經記錄過那次任務的大略。
……我現在有點焦慮嗎？
或許吧，但我不打算重新錄製了，如果無法忠實呈現自己的心境，那日記不就失去意義了嗎。
那......說點任務以外的吧。
當時我才剛勉強用凝膠封住傷口，周圍的交戰以獵手大姐幹掉獵手作結——沒錯，我們遭遇了一名鐵血工造的機動作戰菁英人形，倘若讓毫無準備的戰術人形梯隊碰上這種狀況，幾乎都會落得全滅的下場。
幸好是給我們遇上啦……
我以為獵手大姐在面對一個與自己的外表幾乎一模一樣的敵人時，多少會有些猶豫，但沒有，她在短暫的肉搏中抓緊空檔射斷對方的前臂，然後將對方的腦袋活生生撕掉了。
老實說......那畫面還挺震撼？
然而我卻想像不出自己射殺另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戰術人形的樣子。
『被大蟹所影響的受害者，在見到大蟹泡沫創造出的複製人時，雙方將無法克制地試圖殺死對方，以手邊一切能利用的物品，槍、餐刀、磚頭甚至赤手空拳。』
『無論是誰殺死了另一個自己，在對方死亡時他也會隨之死去，但即使他們知道後果，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嘗試抹消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那是我床上那本書裡頭的情節。
可能是因為之前把這部小說讀完了才會胡思亂想......或許我不該看太多驚悚科幻題材？
那麼獵手大姐在殺死鐵血獵手時，又是抱著怎麼樣的想法呢？憤怒？恐懼？或是麻木的漠然？
也可能只是焦躁而已，和我一樣……
和其他人一樣，最近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XM3和Saiga-12都要離開了，要回去16LAB。
畢竟她們倆原本就是16LAB的新銳人形，只是被安排到這裡進行半年的實戰驗證罷了，時間一到，自然就得回去。
雖然她們都很吵，平常瘋瘋癲癲的，XM3還會偷偷吃掉我放在冰箱裡的布丁，而且Saiga-12欠我的酒錢沒還清，但我依舊很喜歡她們，沒了小不點和變態大姐的四葉草一定會冷清不少……
我會很想念她們的。
大家都是。
戰術人形LWMMG，日誌A-04 西元2061年九月十七日，下午十點五十分。
關閉日誌，登出系統。
晚安，電腦。
祝好夢。
◇ ◇ ◇ ◇
A.D. 2061 9/23
A.M. 10：58
小鎮的午後又飄起了細雨。
雨珠敲擊窗沿，滴滴答答的空靈輕響將LWMMG從自己的世界喚醒。她瞇著眼望向玻璃窗外那片陰沉狹隘的天空，微微嘆了口氣。
人形並不會作夢，睡眠對人形而言只是清除緩存與主系統自檢的軟體保養。
然而她竟感到一抹夢迴之時那悵然若失的迷惘，那虛幻朦朧、卻又令人陶醉的莫名渴望。
這是種微妙的情緒，難以言喻但充滿脆弱的真實感——真實的彷彿闔上雙眼就會再次出現，但又脆弱的好像只一動念就會被雨點打的支離破碎那般......
難道這就是賴床的滋味嗎？
可惡，好想就這麼躺著……
「……這樣會更累哦。」
精緻的碟子被輕放在沙發旁的茶几上，瓷器磨擦複合材料的「哐當」聲響以及濃郁的咖啡香，讓LWMMG的眼皮下意識地撐開。
「起床啦，小懶蟲。」
LWMMG像隻小貓那樣打了個呵欠，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手則下意識地胡亂摸索，直至碰上另一種溫暖但粗糙的觸感才愕然驚醒。
「咦啊？」
「…………」
雨果拎著熱水壺，只剩半截的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弧線，像個溺愛女兒的父親那樣溫柔。
「……早安，LWMMG。」
「啊！又麻煩您了……」
少女有些慌張地從懶人沙發上坐了起來，些許的罪惡感終於讓她將瞌睡蟲趕出那被濛濛細雨籠罩的腦袋。
「要不也讓我幫您泡一杯咖啡吧？」
「如果有張無法阻擋飲料滲出的嘴，那我並不認為一杯滾燙的咖啡會是個好主意。」
聳了聳肩，雨果的笑容淡的難以察覺。
「現在時間1100，該上工了。」
「……睡過頭了，來不及下去迎接訪客啦。」
「也許喔。」
「樓下的人沒醒著的，對吧？」
「獵手剛完成後勤行動，在廚房覓食、薩奇出去採購零件、OTs-14還沒起床……XM3和塞加也都不在了。」
頹然沉入柔軟的辦公椅，特遣隊指揮官的語調裡寫著人手不足的悲哀。
「……那尼克呢，出門了嗎？」
搭檔的情緒混雜著捷克雨季的低悶，辦公室的空氣莫名帶上一抹憂鬱。
LWMMG一邊細細咀嚼這股氣氛，一邊打理自己的裝備。
抗噪耳機裡頭輕響著她最喜愛的音樂，紅色外套隨著擺盪的旋律隨性地披上肩頭。
彷彿肢體延伸的輕量化中型機槍被留在櫃子上，而噴了低調的消光黑漆的阿森納Strike One自動手槍卻被放進腿掛槍套，防衛爪刀插在腰帶上，戰術刀與短刀鞘則綁在前臂。
沒有與火控核心建立蝕刻烙印的手槍，理所當然也無法連接的戰術刀械，但如果只需要在半秒內將兩枚子彈嵌入「突發狀況」的眉心，那ASST系統並非那麼不可或缺。
在這點上，訓練與實戰經驗無論對人類或者人形而言都擁有同樣重要的意義。
「尼克……宿醉。」
雨果輕聲嘆息，目送著LWMMG推開房門，準備到外頭將遠道而來的上司與新成員帶回這裡。
「……LWMMG大概是最後一個正常的孩子了。」
◇ ◇ ◇
最後一個正常人……嗎？
說不準還真是這樣。
LWMMG站在門廊旁，看著客廳沙發上那「坨」扭成怪異姿勢、揪著五官發出滑稽呻吟的前三角洲部隊成員，一臉無言地低歎。
如果破門而入的是恐怖份子或殺手，眼前這個身經百戰的男子肯定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弄不清楚。
果然該把他藏起來吧？
這念頭才剛浮現，LWMMG敏銳的感官就察覺到了車輛在門口停下的聲響。
……算了，還是放在原地讓他丟臉就好。
留下尼克單獨與宿醉的不適奮戰，LWMMG逕自走過門廊，在來客按下電鈴以前拉開厚重的金屬門板……
「……您好，高級代行官女士。」
門外是一輛黑色的悍馬，兩名顯然是擔任護衛的突擊步槍戰術人形還待在車內，門口只有身著格里芬制服的嚴肅女子與另一名有著一頭銀色長髮、身穿神似蘇聯軍便服的少女。
LWMMG向頂頭上司垂首致意，也朝著戰術人形友善地笑了笑，赫麗安圖斯略微詫異地凝視著她片刻，才在她的帶領下走進特遣隊據點。
狹長的走廊沒有半盞燈火，三人經過陰暗的一段路，代行官若有所思地一語不發，LWMMG也跟著保持沉默，直到他們步入凌亂的客廳……
「咳……代行官女士，請盡可能無視他的存在」
赫麗安嚴肅的面容因為沙發上的人形馬鈴薯而錯愕地僵硬，而那枚馬鈴薯正抱住腦袋、旁若無人地呻吟著。
「稍後有人會處理他的。」
「無妨，先帶我到指揮室吧......」
隔著單片眼鏡，LWMMG依舊能感受到代行官那雙歷練豐富、令她莫名熟悉的眼神，不由恍神了剎那。
……就在那瞬間，通往廚房的門毫無預警的被狠狠踹開，獵手那拎著午餐、怒髮衝冠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到底是哪個該死的混蛋偷喝了我的紅茶！？」
……還來，這是第幾次了？
LWMMG見怪不怪地自言自語，但身後不尋常的氣流和聲響卻觸動了她的神經。
獵手盯著錯愕的高級代行官，呆愣了半晌，接著彷彿觸電般地撇開頭，而牆上則多出一排緊貼著她腦袋的整齊彈孔。
魯格手槍彈的清脆槍聲讓LWMMG回過神來，她迴身一拳就砸向那位她還不知名字的戰術人形，將對方手中的衝鋒槍遠遠打飛出去。
銀髮人形不知所措地揮拳，但面對同是IOP人形的驚愕讓她的反擊顯得軟弱無力，只一瞬間的猶豫，LWMMG就掃開她的雙腿、將她的手臂反折，雙掌緊握的手槍與短刀徹底壓制了她的抵抗。
「暫停。」
赫麗安看向靠在門框邊的獵手，朗聲說到。
「喂，『流亡者(Exile)』……這次玩過頭了？」
「您是我所知最後一位使用這個呼號的人，赫麗安小姐，該跟上時代直稱我獵手了吧。」
獵手打著馬虎眼，心不在焉地聳肩。
「LWMMG，差不多可以放開她了。」
「如果不這樣稱呼，妳總會讓我想起辦公桌上那份俘獲鐵血菁英人形的拆解報告。。」
赫麗安揉了揉太陽穴，疲憊的模樣在此刻顯露無遺。
「……不重要，帶我去找指揮官，我今天需要處理的麻煩事可不只有你們。」
LWMMG收起抵在銀髮人形後腦勺的手槍，將緊扣頸動脈的爪刀插回鞘，帶著歉意拉起狼狽不堪的衝鋒槍戰術人形。
「……那就快來吧，大忙人。」
獵手面無表情地偏了偏頭，示意赫麗安跟著她上樓。
「……那個……前輩？」
少女一邊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邊緊張地向LWMMG說到。
「我剛才……究竟是對著誰開槍了……？」
「嗯……是副隊長……啊！沒、沒關係，大姐不會介意的。」
LWMMG乾笑兩聲，她回想起剛來到四葉草的第一天，突然很慶幸當時自己的機槍並沒有裝上彈鏈。
「……估計妳也不會是唯一一個。」
「我是衝鋒槍人形OTs-39，請多指教！」
「我叫LWMMG，竭誠歡迎妳加入四葉草特遣隊。」
◇ ◇ ◇ ◇
「歡迎來到米庫洛夫，赫麗安圖斯女士。」
禮貌地站在辦公桌旁，特遣隊長語帶揶揄。
「這座被捷克遺忘的城鎮很美麗吧？」
「如果無視那些廢墟的話。」
單片眼鏡後的眉毛微微挑起，赫麗安將厚重的公文包放在雨果面前。
「客套就免了吧，我把你要求的新成員帶來了。」
「真遺憾，我還記得自己提出的申請是要求擁有豐富經驗的戰鬥人員。」
雨果以毀容的左臉面對OTs-39，沒了皮膚遮蓋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望著少女驚恐的神情。
「……是能夠決定自己行動的戰士，而不是需要聽我命令才敢扣下扳機的人偶。」
「別繞圈子敷衍我，告訴我實際情況。」
赫麗安咋舌，不耐。
「……四葉草需要反裝甲武器射手。」
雨果拿起玻璃杯，將頭微微傾斜，免得清水在流進喉嚨以前就從焦黑的齒縫滲出。
「然而以不影響交戰為前提，隊員無法再攜帶飛彈或無座力砲這樣的負荷。」
「所以我把她帶來了，她能做到你的要求。」
代行官將人員資料從厚厚的文件堆中抽出，熟練地滑到雨果面前。
「衝鋒槍戰術人形OTs-39，16LAB最新產品，不過……」
「嗯？」
「……這可不是眾多指揮官夢寐以求的傳奇等級人形喔，你會願意接受……不，收留她嗎？」
赫麗安成熟的口氣突兀地多了一抹譏諷，LWMMG聽得出她語調裡的尖銳，但卻無法分辨這道不滿是針對「眾多指揮官」還是IOP那手將產品以星數分級的行銷噱頭。
「我不在乎。」
雨果瞇起雙眼，簡單地傳達不屑之情。
「LWMMG，如果我命令妳解決代行官女士的三個『傳奇等級』護衛人形，需要多久？」
「全副武裝？」
LWMMG放下手中的文件，遲疑地問。
「妳赤手空拳。」
雨果頷首，略帶興味的低笑。
「徒手的話……一分半鐘解除對方人員的戰鬥能力，如果有格鬥刀械就能縮減到四十秒或更短時間。倘若敵對人員超過五名，我反被制服的可能性將提高至30%。」
「那麼現在假設妳將與兩支五星等級人形的小隊進行近身距離戰鬥，而妳拿回了自己的武器……？」
「不到二十秒。」
沒有虛張聲勢，LWMMG的話語和笑容裡充滿自信。
「我可以在二十秒內讓所有敵對人員失能，毫無懸念！」
「是的，赫麗安小姐，這就是被投入特種作戰的標準款人形，與本部那些嬌生慣養稀有大小姐之間的差距。」
雨果拿著手帕拭去顎下的水漬，平淡的眼神中看不出一絲情緒。
「所謂的『菁英人形』是以鮮血換來的，掛了五星階的女孩不一定更適合戰場。」
「……所以，請告訴我，她被帶來的真正理由。」
「……你很特別。」
赫麗安原本嚴肅的表情與一板一眼的語氣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孩子發現新玩具的驚喜與興奮。
「前兩支特遣隊的指揮官就連人員資料也沒打開，直接退件了。」
「我很遺憾，請別告訴我是哪兩位。」
雨果將屬於OTs-39的資料遞向搭檔，獵手卻逕自搶走指揮官手上的文件，興味盎然地翻閱。
真是沒禮貌啊……
「……蝕刻烙印……次級系統？」
眉頭疑惑地皺起，LWMMG喃喃說到，一邊咀嚼著人員資料第三頁那份滿是謎團的報告。
雨果沒有回答，只靜待著頂頭上司的解釋。
「所謂『16Lab最新產品』並不完全指人形本身，次級烙印系統可說是是一項突破性的技術。」
「………」
「比起以往相同型號的人形只能對單一武器建立蝕刻烙印而缺乏運用彈性，次級系統能夠對一部分型號的重武器達到類似的效果，共通率大約為蝕刻烙印的70%，並且可藉由更換韌體模組以對其他武器建立暫時性的連接。」
「………」
「不過既然是接近於兩層蝕刻烙印，次級系統對心智雲圖的負荷也只能勉強控制在過載上限以內，因此目前僅有部分機體本身結構符合、且雲圖尚有餘裕的衝鋒槍人形建立次級系統以進行實戰驗證。」
「………」
「順帶一提，該開發項目的目的就是為了彌補IOP人形在面對任務預期外的狀況時應變能力不足的窘境，所以建立次級系統連接的武器大部分為輕型反戰車飛彈、肩射地對空飛彈等制導武器，或是無座力砲、自動榴彈發射器這類雲圖負荷更大的重型武器。」
「………」
「指揮官？你有在聽嗎？」
「……代行官女士，講英語，拜託。」
雨果將臉埋入雙掌，口氣頗有無奈。
「我明白說話對妳們而言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但還請直接切入重點。」
「好吧，因為你提出的申請，我們將一名擁有熟練操作重型武器能力的試驗人形配發至四葉草特遣隊。」
赫麗安聳聳肩，眼神略微帶著歉意。
「那麼你是否同意在這份文件寫上自己的名字，讓OTs-39成為四葉草的一員呢？」
「我的榮幸。」
雨果抽出鋼筆，墨水毫無猶豫地劃過簽名欄。
即使沒了皮膚遮掩的顎骨讓他本該溫和的笑容變得猙獰可怖，眼前緊張的少女臉上依舊綻開一抹欣喜的神情。
不過審核還未結束……
簽了名，雨果將手中的物品遞給獵手。
「副隊長，妳的意見......？」
「……吶，OTs-39，我能問妳一個問題嗎。」
獵手咬著筆，盯著文件上頭次位指揮者的簽名欄，深邃的眼神似遲疑、又似沉思。
「剛才對著我開槍時，妳腦海中最鮮明的念頭是什麼？」
「不想……毫無抵抗地屈服於命運吧。」
就像其他回首來時的人那樣，嬌小的少女語調中帶著一絲對自我的疑惑。
「我不渴求與眾不同，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弱者。」
獵手沉默了片刻，就在LWMMG開始擔心副隊長是否對OTs-39的答案感到不滿時，她突然笑了。
認同與讚許的微笑。
「雨果，我喜歡這小傢伙。」
獵手留下她娟秀的簽字，將文件推回赫麗安面前。
「原本要替代XM3的步槍人形就麻煩你了，她現在是我的新搭檔。」
彷彿她今天的目的只有這項，獵手說出歸屬宣言以後立刻推著不知所措的少女離開。
「我餓了，帶她出去吃飯喔。」
頂頭上司正坐在指揮室，獵手仍是一如往常地缺乏禮貌。LWMMG想起半年來與她的相處，不禁笑了出來。
「……喂，獵手。」
雨果將視線從公文上移開，出聲叫住副隊長。
「哦？怎麼了嗎？」
「外帶，兩份。」
「……抄收。」
「嘖嘖。」
赫麗安失笑，語氣中沒有不滿之情。
「任務報告都還沒拿出來就跑了，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沒有。」
雨果回答的心不在焉，注意力全在手上那有關兩名即將配發的新式戰術人形的資料。
代行官把玩著手中鋼筆，百無聊賴地等待指揮官閱畢文件。
「很有意思的兩人。」
沒有讓她等太久，雨果抬頭，微微瞇起眼。
「……我想，這次任務艱難？」
「任務的難度和順利與否取決於執行者的能力，所以我才將這項任務交給你們。」
赫麗安冷哼一聲，遞出一包厚重的牛皮紙袋。
「委託人是帕斯卡莉亞博士，16LAB最高負責人。」
「委託內容？」
「護送AR小隊進入S09的鐵血控制區域，隨後往S07區搜索一名重要的『情報』。」
「……S07？」
雨果吁了口氣，將手中沉甸甸的信封放到一旁。
他知道這是命令，不是選擇。
「好吧，我會詳讀的。」
「就這樣，沒有其他事情。」
赫麗安拎起公文包，簡單地作結。
「先告辭了。」
「是，請慢走。」
雨果禮貌地起身，LWMMG則上前為赫麗安拉開辦公室厚重的木門。
「那個……代行官女士……」
LWMMG望著赫麗安嚴肅的容貌，有些遲疑地開口。
「S07……任務目標在外圍城鎮，還是必須深入感染災區？」
「我們的先遣小隊沒能標定目標的精確位置就失聯了，詳細的情報蒐集得靠自己。」
赫麗安頗有無奈地聳肩。
「……放心吧，妳的指揮官不是無能之輩，要比經歷與見識，他可是比妳我都還廣的多。」
「什麼方面的見識？」
「呃，妳對自己指揮官的過去仍是一無所知嗎？」
見到半開玩笑只換來LWMMG茫然的神情，赫麗安看向雨果，眉頭詫異地皺起。
「難道你不為自己的戰績感到驕傲，卻連向屬下提起也不願意嗎？」
「……妳期望從這場荒謬中找尋到怎麼樣的榮耀？」
特遣隊指揮官雨果 · 艾克塞爾的語調一反常態的冷漠，LWMMG不禁錯愕地瞪大雙眼，她突然發現眼前的男子竟如此陌生。
「妳真的好奇嗎？LWMMG。」
雨果那本就顯得空靈飄渺、缺乏真實的突兀嗓音在此刻更像是合成器的電子音，充滿了詭譎的剝離感。
「……我親手折斷了許多對翅膀，不僅殘酷地看著他們墜入太平洋，甚至還沾沾自喜地將那些罪孽烙印在座艙罩下。」
「狂妄至極，可不是嗎？」
雨果的眼神覆著一層看不透的迷霧，沒有確實焦距的雙瞳找不到任何情緒，沒有緬懷與自豪，也不見哀慟、悔恨或者譏諷。
如金屬般冷冽的聲線幾無起伏，雨果不像在談論自己的過往，更似不挹注情感地陳述著不相干的歷史。
「所以某天，同樣的厄運降臨到我的身上。」
嘴角勾起半抹不帶一絲笑意的弧度。雨果將故事潦草地結束於此，只餘下他的沉默逐漸將空氣凝結。
沒能打破這寂然氛圍，赫麗安微微嘆息，轉身離開寒冷的辦公室。
LWMMG在代行官身後掩上門板，縫隙間雨果剎那的身影卻無預警地令她陷入思考的深沉漩渦。
雨果不知何時站到了窗邊，捷克雨季那陰冷黯沉的烏雲遮蔽了他支離破碎的半張面容，凜冽的風輕拂著僵硬的疤塊，將他眼裡刻意的淡然吹散。
輕靠著窗台的站姿沒有百戰老兵那樣稜角分明的剛毅線條，反而像隻蜷縮在山窟、傷痕累累的折翼鷹隼般脆弱地望著無邊天際。
雨仍然沒停歇，風依舊冰寒刺骨，穹頂抑鬱灰暗的彷彿將要墜落地表。
雨果凝視著玻璃窗外那彷彿近在咫尺的晦澀天空，濛濛雨絲映在他的雙眼深處，只那一對深沉的漆黑瞳孔還隱隱燃著星火……
……那點細微的火焰是什麼？
是恐懼？還是希望？渴求，或者憎恨？
LWMMG闔上門板，她突然明白了那道複雜眼神所蘊藏的意涵。
那是「鄉愁」。
創作內容
《星夜手札》04 『銘記』
少前二創《赤色沙礫》重製版本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