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把奶粉買回來了啊。真是辛苦你了——來來來,趕快來這裡坐下來,我幫你按摩。要抽菸嗎?還是要吃一點檳榔?這一家的白灰放得比較少喔。」
才剛走入家門,一位綁著馬尾的女性就從我的手中接過裝著奶粉罐的塑膠袋,然後推著我的肩膀來到客廳。
她穿著寬鬆的睡褲,以及寬鬆的男用上衣。其實那是我的衣服。
一坐下沙發,她就隨即拆開手上的紙盒,將其中的巧克力棒拿出。
然後——塞入我的口中。
「這是波爾的雪茄,味道應該很濃厚吧,請你慢慢地享受。」她一面說,一面把裝著糖果的盤子推往我的面前,「然後這些是我剛才說的檳榔,味道都很不錯喔。你剛才出門了好幾個小時,火氣應該很大吧。來來來,快來調整一下心情。」
「妳到底在幹什麼?」
「哥……哥,對不起……其實那批貨已經……」
坐在我身旁的女性,緊張地盯著自己的膝蓋,並縮起上半身。
她咬住下唇,眼角泛著淚光。
喀。
我於是咬斷口中的巧克力棒,嘆了一口氣。
「誰是妳哥啊?」
「你、你難道忘記了嗎?完蛋了,那場車禍真的讓你失去記憶了——」女性揪住我的領口說:「哥,我們是在賭場旁邊的巷子認識的啊。老闆那時候以為我是故意放走那個老千的,所以我被其他的同事帶到那裡,準備要被……」
「被賣去菜市場?」
「不是啦,那也太浪費了吧?一定是妓院嘛——你看我這麼漂亮,那些男生肯定都會隨身放著膠帶跟迷幻藥,所以我現在看見穿西裝的人已經習慣先往對方胯下踹一下,接著才做自我介紹。不然就太危險了。」
「最危險的是妳吧?說不定那些人會準備迷幻藥,也只是預防綁馬尾的女生會踢自己的胯下而已。」我望向她手中的眼藥水。
剛才流過她臉頰的眼淚,原產地應該是某間眼科診所吧。
話雖如此,我不會討厭她的謊言。
「哥,所以你……討厭綁馬尾的女生嗎?」女性按住自己的馬尾,似乎下一秒就要解開頭髮似的。
「不至於。」我又將一根巧克力棒放入口中,「我比較討厭電視。明天我會打電話叫人來幫客廳的電視估價……家裡面果然還是不要擺電視比較好,否則妳三不五時就會被電視節目影響。」
「……」
女性忽然沉默了下來。
她將巧克力棒從嘴唇拿下,深深吐了一口氣。
差點就忘了,她說那是雪茄。
「怎麼了?不喜歡我的處理方式嗎?」我問。
「嗯——因為你根本就不會這麼做,所以即使去喜歡或是討厭你的處理方式也沒有什麼意義。」女性闔上雙眼,只剩嘴巴活動著:「不就是因為無法保證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能成真,我們才會結婚的嗎?」
——你說是吧,老公。
這位女性是我的妻子。
她是一個會為了情趣而不在乎真實性的人,我跟她是在就讀大學時認識的。但無論實際上的回憶是如何,妻子是個很容易被影劇作品影響的人,所以我偶爾會變成某人的父親、某人的青梅竹馬、某人的大哥——例如剛才那樣。
而妻子,就是那位「某人」。
不管是處在怎麼樣的想像之中,她始終幫我保留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我曾為此深深地著迷。比起虛擬與真實的界線,她更在意我的定位。
「原來你不喜歡大哥跟小弟的那種關係……」妻子用雙手的掌心托住臉頰,「不然,老師跟學生的關係呢?你當老師,然後我是什麼都不懂的乖學生。老師跟學生有可能發展出什麼啊?」
「法律問題吧。」
「你稍微配合一點嘛。」她拍了拍手中的紙盒,檢視裡頭還有沒有巧克力棒,「那個女生就很配合啊,至少讓我今天下午不會太無聊。你應該學學人家。」
「哪個女生?」
「咦?你不知道嗎?我以為她有先聯絡你呢。」妻子咀嚼著最後一根巧克力棒,「說是你姊姊的朋友,年紀跟我們差不多。啊,我忘記問她的名字了,因為她一見面就說自己是做直銷的,那讓我有了先入為主的壞印象。不過還算是一個有趣的人。」
「妳怎麼知道是我姊姊的朋友?」
「她自己說的。但無論她說什麼都不重要,因為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姊姊已經……過世了很久吧。那不是你小時候的事情了嗎?」
「嗯,很多年了。」大概過了十年又三百零三天。
「我一開始以為她是要來推銷東西,所以誤以為她是那種連過世的朋友親人都想利用的人。但後來思考了一下,說不定那樣反而比較好。因為沒想到真的只是來聊天的,就只是談論有關你姊姊的話題。」
「那樣也讓妳不開心嗎?」
「跟心情無關。」妻子將紙盒拆開,並且壓扁,「會將以前的事情一直掛在心上的人,就代表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任何進步。我原本以為那種人只存在電視裡,現在則是改觀了。」
「那……她還有說些什麼嗎?」
「當然有囉。所以我才說她滿有趣的。」
妻子從沙發起身。
她接著端起擺放在桌上的盤子。盤子裡裝著幾顆看起來廉價的糖果,就是以重量來計算價錢的那種。而那些糖果在剛才的扮家家酒裡被她當作檳榔,所以我一顆都沒吃。
「這些糖果是那個女生給我的。」她這麼說。
「好吃嗎?」
「我不知道。」妻子背對著我,越走越遠,「那個女生說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她說,從你的姊姊過世以來,已經過了十年又三百多天了……真的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呢。面對那樣的人,連罵她都不忍心。」
「妳拿著那些糖果要去哪裡?」
「那個做直銷的說,這些糖果是他們公司的產品,聽說很適合你。老公你想猜猜看這些糖果的效果嗎?」
「嗯……」我象徵性地猶豫了兩秒,「能讓人放鬆心情?」
「我覺得是猜中了,但還差一點點。」
妻子轉過身,對我露出笑容。
盤子開始傾斜——
聽見塑膠袋遭到拉扯的聲響。
滾動的糖果逐一滑落,掉進了垃圾桶。
——這些糖果,可以讓人回到過去喔。
「回到過去?」除了苦笑,我想不到還能做出什麼表情。
「你也覺得很荒唐吧,我那時的表情跟你一樣。但比起驚訝,我反而是覺得有點……有點遺憾。一個人如果變成了那個樣子,我想應該也沒有人願意罵她了。」
妻子在說完後,搖了搖頭走進廚房,將盤子歸位。
當她重新返回客廳時,手上拿著兩個大紙盒,紙盒是扁平的正方形。
「披薩?」我問。
「答對了——」妻子眨了右眼,「這就是我們兩個的晚餐了。披薩讓我來拿,你的話就負責拿奶粉罐吧。」
「應該沒指定奶粉的口味或品牌吧?」
我猶豫著要挑選哪一罐奶粉。
過了幾秒,則是乾脆一手抱一罐。
妻子倚靠在木製的樓梯欄杆等著我,望著手上的披薩說:「反正他們也沒選擇的餘地不是嗎?如果可以選擇,當然還是希望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吃飯,或者是大口大口地吃披薩吧?」
「說得也是。」
「那我們就上樓吧。」妻子的臉頰因興奮而微微泛紅,「不能讓小孩子等太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