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殺了我父親,也許是昨天;我不確定。
我出生在高雄小港一個靠海的城市。我是家中唯一的獨子,我的父親是地方上有名的議員和地主,我們家過著富裕的生活。對於父親,我不太親近,認識不多,他也很少回家,幾乎都住在外面。和父親的談話,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兩次,最近那一次他跟我說『不要殺我』;另一次隔的時間比較久,好像是去年的事,在我出了那場意外,失去了右手之後,父親說:「你這樣缺一隻手很難看,會害我沒有面子。」
於是我那空著的袖子沒過幾天,連我都還來不及哀悼,就被新的手臂填滿了。這條手臂的膚色比較黑,指甲剪得短短的,捐贈者應該是位外向、常常外出運動的人,他長的會是什麼樣子呢?他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呢?他應該長得很高,而且朋友很多吧!
在我胡亂瞎猜的時候,右手突然一陣刺痛,好像有電流通過,隨後右手自己動了起來,不受我的控制。他在床鋪上摸索,抓著床單,我拿了紙和筆給他,他立刻寫起字來:『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我家。」
『我是誰?你又是誰?我怎麼了?』
「情況有點複雜,我就我所知的先告訴你。我知道你可能無法接受,不過——我想你已經死了。你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但你應該有填器官捐贈卡,在你死了以後,你的器官,像是眼角膜、心臟……捐給了需要的人。你捐給我的就是右手,也就是現在用紙筆跟我對談的『你』,我是接受你器官捐贈的人。」
他輕微地顫抖,然後寫下:『我明白了。能幫到你,我很高興。』
「我才要謝謝你給我右手。從今以後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他寫的字其實很好看。
我們很快成為了朋友。他雖然忘掉很多事情,但對於過去似乎還殘留著一些記憶,他和我差不多年紀,喜歡國外的翻譯小說,最喜歡的作品是《唐吉訶德》。一天下午,外頭下了雨,我們坐在一起看著庭院的花草樹木溼答答的模樣,聊起了《唐吉訶德》。他喜歡《唐吉訶德》喜歡到買了各種版本,包括原文版的,可是他根本看不懂西班牙文,到頭來還是只能看翻譯版的。
「說真的,我已經忘了那本書的大概內容,只記得是一個老人看太多騎士小說看到走火入魔,以為自己也是騎士,到處去行俠仗義,還把風車看成巨人。是個很有趣、很好笑的故事。」
『《唐吉訶德》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有趣,它其實是個很悲傷的故事。我第一次看的時候還哭了!』
「悲傷?我不記得有哪一段是很悲傷的啊?」
『你不記得了嗎?最後的那一段啊!唐吉訶德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覺得騎士小說是愚蠢、荒誕不經的,還立下遺囑,告訴姪女如果想要繼承遺產,就不准嫁給騎士或是讀過騎士小說的人。
唐吉訶德前面經歷了這麼多冒險,他被許多人嘲笑卻依然堅持貫徹他的騎士精神。像他這樣的人,活在幻想世界直到死去才是最好的結局,可是他在最後卻清醒過來了,且對騎士深感厭惡。你不覺得這樣子很殘酷、很悲傷嗎?』
「好像真的是這樣沒錯……」我看著外頭還在下的雨,一時興起,說道:「乾脆我們現在就去圖書館借來看吧!」也沒等他同意,我就撐著傘跑出門。內心雀躍無比。我們故意走到屋簷底下接水,看到一棵樹就踢一下樹幹,讓葉片的雨滴通通打在傘面上,看到水坑就故意去踏,啪噠啪噠踩著濕鞋子,傘不撐了,在大雨中玩起了黑白猜和跳房子,結果全身落湯雞似的,圖書館進不了了。
我們沒有氣餒,以不怕感冒的決心,在街道上尋找書店,我們找到了一家很小很小的書店,老闆坐在最裡面的櫃檯看電視,完全沒有要做生意的意思。在高高的櫃子裡,我們找到了一本沒有封面,書頁泛黃,佈滿黑色斑點和灰塵的《唐吉訶德》,這是舊譯本,裡面的用字遣詞看了很不習慣,而且字小又排得緊密,讀起來很吃力。匆忙出門,身上沒帶錢。我們偷偷地背對老闆找個角落蹲下,在勉強穿過雨滴間縫隙的陽光中,讀起了這本他最喜愛的小說。
如果說在這之前我們是朋友,那麼經過了這個雨水滋潤的下午,我想我們已經成為了摯友。他不像以前交往的那些人,是因為我家有錢才接近我,他也不會看在我家族的權勢,向我阿諛諂媚。我和他之間沒有那些無聊的東西,我們的關係是在『無菌』的環境下建立的。有時候甚至不需要紙筆,我也能懂他在想什麼。為了他,我什麼都願意做,他也是一樣,為了我什麼都願意做。
開始不對勁,是他看見我父親的競選海報時。他劇烈痙攣,停不下來,回到家以後,他告訴我,他想起來了,他全都想起來了——『我是被謀殺的!那群人在殺掉我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們主謀的名字!就是那個名字!是競選海報上的那個名字!就是他!是他找人謀殺我的!』
「你冷靜點!會不會是剛好同名同姓?」
『不,不會有錯!那群殺我的人稱呼他的名字時,後面加了議員兩個字。是他!主謀就是他!』
右手緊緊地握住。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痛苦。仔細想想……這並不是突然發生的事……我的右手斷了以後,才沒幾天就有手臂可以讓我直接移植……器官捐贈應該是要排隊的……突然就有的手臂……很有可能是父親用非法的手段取得……但是……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把他的手臂……他不會騙我,難道這種事情是可以騙人的嗎?
「我……對不起!我必須跟你坦承……那個人,那個殺你的主謀——是我的父親!我不知道——我的父親居然害死了你!真的很對不起!」
握緊的右手鬆開了。
接著他自己動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提筆寫下:
『我不會怪你的。老實說,若不是這樣,或許我們不會認識,也不會有這段快樂的時光。
你還記得嗎?一定不會忘記的吧?那個下午你突然把我帶去淋雨,在外頭瘋子似地亂跑,像個屁孩一樣踢樹、玩黑白猜,還在小得要死的書店看那本我看過最舊最髒的《唐吉訶德》——說真的,我一開始發現我死了以後,覺得很絕望;沒想到死了以後還能這麼開心,全都是多虧了你,認識你我真的很幸運。
我人都已經死了,已經無所謂了。就忘了這件事吧!』
「抱歉……我辦不到,我對不起你。因為我,原本活得好好的你就這樣死掉了,這種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如果我不做點什麼,我就沒有臉見你了。我必須這麼做……不這麼做不行。不要阻止我。」
我約了父親單獨見面,還沒有開口我就先動手了。
我逼近角落的父親,道:「父親,你知不知道我右手的事情?」
「不要殺我……」
「這隻右手原本的主人,是被你殺掉的沒錯吧!你為什麼要殺他?就為了讓你的兒子看起來四肢健全,讓你不會丟臉嗎?』
「不要殺我……」
「你一定想不到吧?以為所有的事情用金錢跟權力就能掩蓋嗎?被你殺掉的那個人,他的右手在我身體重新活了過來,我們還成為了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聊《唐吉訶德》,用紙就可以聊上一整天不無聊。你居然殺了他!混仗東西!你居然殺了他!殺了我最好的朋友!」
「不要殺我……」
「父親,不好意思,你必須以死謝罪。殺了你之後,我會去自首。請你去死吧!」
確認父親斷氣以後,我忽然一陣脫力,報警後,我對著右手說:「我有點累了,想睡一下。」他上下擺動,像是在點頭,在地板上用血寫出『祝好夢』幾字。我躺在地板,除了我的呼吸聲和心跳外,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眼前的所見變化成夢幻般的模糊,無預警地,黑暗在我眼前如帷幕般降下,我沉沉地睡去了。
醒來以後,我人就在這裡——病房裡。不知道我殺了父親後過了多久時間。我還很想睡,說不定我才睡了不到十分鐘。今天已經過去了嗎?明天已經來了嗎?我說了這麼多,你們聽進去了多少?又相信了多少?
現在幾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