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英理自認做事謹慎、仔細計畫是她的一大優點。
但偶爾也有失誤的時候!
她十二點十分左右離開刑事組;因為地址看似很近,所以她沒預查地圖,沒想到該住處坐落於山區,車程足足花了五十分鐘!
她所拜訪的是一位叫池尚平的陶瓷藝術家,在藝文界頗有名氣,儘管年逾八十,還是相當活躍,農曆年前才開過個人展。
不過見面在即,她心底卻隱隱有股不安感。
藝術家、年紀又大,很活躍表示身體狀況應該很好——完全湊齊「脾氣古怪又個性火爆的怪老頭」該有的
必要條件。
按下門鈴的她衷心希望池尚平不要是這種人,因為她遲到了!
透過對講機說明來意,接聽的婦人丟下一句『妳等一下』,緊接著是長達三分鐘以上的靜默。
然後,大門開啟。
答話的換成池尚平本人,『記得關門!』語氣很兇。
糟糕,似乎事與願違!
不過這座私人宅邸的日式庭園十分雅致;外牆用樹與竹籬隔成的,彷彿渾然天成。唯一不自然的是她剛剛經過的那扇鐵門。
「不好意思,讓妳在外面久等了。」接待她的老太太笑起來有著可愛的魚尾紋。「妳跟我先生約一點?」
「是!非常抱歉。」已經超過七分鐘了。
「他差點要趕人!」她壓低聲響,「是我說好歹人家大老遠跑這麼一趟,他也很久沒給雜誌採訪,有點孤單寂寞冷!才決定讓妳進來。」
「其實我不是來採訪……」她嘀咕,但老婦人沒聽見。
整個住家擺設與庭院的風格一致,客廳鋪著質地講究的榻榻米,池尚平坐在一頭,與之對面的座墊前已經擺妥茶水。
「湯小姐?」
「是,初次見面,池先生您好。我是湯英理!」
「坐吧!」
湯英理脫下圍巾,跪坐的姿態莊重且無可挑剔。
冷不防的,他口吻兇惡的說:「
妳遲到了!」
「非常抱歉!池先生還願意見我,我十分感激。」
「嗯……」老先生凝望她幾秒鐘後雙手環胸,「約在我家卻遲到的人我見多了!但像妳這樣沒急著替自己找理由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咦?態度明顯變了!
「是我沒掌握好時間。」
「哼!妳有事情想問我?」
「對。」她取出筆記本與手機,「呃!方才您的夫人誤以為我是記者……」這點有必要好好澄清一番。
「那老太婆真是!我都跟她講過好幾次,來的是
科學家!
科學家!」
當初通話時的自我介紹,想不到他還記得?
「您記性真好!」
「開玩笑!我是藝術家耶!」他有幾分得意地喝了一口茶,「話說女生研究量子力學的還真少見……」
她收回前言!
將錯就錯的寒暄一陣後,湯英理終於進入正題。
「聽說這是您做的?」
手機螢幕顯示出那碎裂的陶瓷藝術品。
池尚平戴起老花眼鏡,「這個……」
「不好意思,這物品放置在刑事組的證物保存庫,所以只有照片。」池尚平接過手機仔細端詳,她注視著,謹慎開口。「拼湊起來像是一隻牛,您有印象嗎?」
「當然!這東西……根本招搖撞騙的
瑕疵品!」
她愕然;似乎勾起了不快的回憶,他歸還手機時很粗魯。「這是利用我的名義粗製濫造的,打著藝術家精心製作的名號,還
限量!賣得很貴!為了這件事,我氣到開除我哥……就是我當時的經紀人,不過他幾年前就掛了!」
「所以,您其實沒有製作這隻……」
「有!」他打斷,「但我只做了三隻;可是這最後賣了八十八隻!」
原來如此……等於是拿池尚平的名聲作為幌子海撈了一筆,但實際商品卻不是出自他之手。
「我有兩隻分別送給我爸跟我岳母,最後一隻還在這!」他俐落的自坐墊起身,「來!我帶妳去看!」
縱使年過八旬,池尚平依舊健步如飛,湯英理得加緊腳步才跟得上。
住家後頭有座工坊是專屬於他的;為數不少的木材堆放在外,顯然是作為燃料之用。
他豪氣的打開門,指著那面放滿作品的牆。「那隻牛就在那裡。小心一點,都是非賣品!」
湯英理走近,在作品牆的一隅看見那隻牛,鮮豔的紅色釉料彷彿透著光,她將之與照片比對,雖然證物袋的牛是碎的,但臉部模糊粗糙,與本尊的精雕細琢截然不同。
「哪個是手工、哪個是模子做的,一看就知道了吧?」她茫然點頭。
「既然不是您做的……那您大概也不知道東西究竟賣給誰了吧?」雖然限量,但也有八十八隻之多,且年代久遠,還會有銷售的紀錄嗎?
「我剛剛聽妳說,這放在什麼刑事組……妳不是科學家嗎?怎麼會跟警察扯上關係?」
「我是腦科學家,目前協助警方辦案;這證物屬於二十八年前一樁懸案,屋主一對夫妻被不明入侵者殺害,只有年僅六歲的女兒倖免於難。警方在凶案現場找到這隻摔碎的牛。」她難掩失望地咬唇,「我本以為只要找到製作的源頭,或許就能進一步釐清真相!可惜……」
「哦?那妳該不會就是那個……」
「總之!感謝您的協助,我會再想辦法找尋其他線索。」
「等一下!」他叫住了轉身欲走的湯英理,「
有編號。」
「編號?」
「嗯!這瑕疵品煞有其事搞了個限量,每隻都有編號,而且因為是採預約販賣,所以有登記!」他搓著鬍子,「當年電腦還不很流行,所以都是手寫;我記得我哥有一份登記表。」
這句話讓她重燃希望!「那份登記表還在嗎?」
「還在,只是……我說過我哥幾年前就掛了,東西都堆在樓上倉庫,肯定要花不少時間找!」望著湯英理,池尚平終於笑了,「不過我看妳一副就是非要把那份登記表找出來的樣子!」
她的眼神,燦亮的像是兩團燃燒的火焰。
「走吧!去找,我跟我老婆也陪妳一起找!」
***
偌大的刑事警察局會議廳裡,站在講台上的,不是高層長官,而是一位身材嬌小的女性。
「……再怎麼堅強的人,背後肯定都需要其他的力量支持;求助並不可恥,平常總是協助民眾的人民保母,尋求其他人幫忙也是同樣的道理。」
溫柔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整個會場,連蕙珠環顧在座眾人,堅定的道:「如果有任何問題,隨時歡迎利用電話或訊息做諮詢;希望今日的內容能帶來實質上的幫助!」
結束的同時,獲得在場所有警員的熱烈掌聲。
終於結束了!鮮少一次面對這麼多人講話的她壓抑內心的緊張,刻意緩慢收拾著講稿;散場的氣氛很是閒散慵懶,她沒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來者喊她的名字。
「連蕙珠!」
她嚇了一跳,抬頭對上一張黝黑陌生的臉孔。
「你是?」
「何家豪啦!」那男生晃著證件,「妳不記得啦?」
她瞪大眼睛,想起了眼前的警官就是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你……你在台北值勤?」
「被調過來啦!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碰到;當年熱衷於研究大腦的妳,最後變成了心理醫生。」他露出陽光般的笑容,「這職業很適合妳!」
她靦腆的捏著鼻子,「謝謝!」
「話說……妳怎麼會被邀來演講啊?」
「哦!因為我的醫學院同學在刑事組工作,受到他的邀請才過來的。」
「醫學院同學?在刑事組?」
「嗯!是
法醫……」眼角一抹突兀的白色閃過,她嘟著嘴指向門口處,「說人人到!」
何家豪回頭,只見一個頭髮微捲,身穿白袍的高個子帥哥大步走來,那模樣竟讓他莫名聯想到韓劇裡的男星?
「結束了?我看妳不錯啊!講得很流暢嘛?」
「你一定沒有在底下從頭聽到尾,一開場到講解實際案例之前我超緊張的!」
「看不出來啊!」陶謙雅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何家豪,「這麼快就交到新朋友?」
「什麼新朋友?他是我……」
「我是士林分局的員警何家豪,也是連蕙珠的高中同班同學!」他主動伸出手。
「幸會!我是陶謙雅,專門負責解剖與刑事案件相關的遺體。」他與之交握,對連蕙珠挑眉,「想不到世界這麼小!妳在這邊一口氣遇到兩個不同時期的同學?」
「別說了!我常常被路人叫『連醫師』呢。」
「畢竟妳患者眾多啊!」他看見她提著大包小包,「需要幫忙嗎?」
「不用,我自己背。」連蕙珠揹起雙肩背包,再輕巧的拿起手提包。「話說……你們要握到什麼時候呀?」
她揶揄的眼神促使何家豪鬆手。
三人一同走出會議室,連蕙珠雖然也有與何家豪對談,但主要閒聊的對象還是陶謙雅,令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無線電來Call!「嗯……收到!要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嗎?」
「嗯……有機會再聊!」他勉強一笑,望向陶謙雅的眼神顯得有些幾分複雜。
望著何家豪跑步離去,連蕙珠忍不住一笑。「真沒想到他會成為警官,我以前其實滿討厭他的!」
「討厭他?」
「嗯!他很喜歡欺負班上的女生,特別是我跟另外一個當時很要好的同學。」
「哦哦!」陶謙雅恍然大悟。「
難怪他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什麼表情?」
「沒事!妳今天休診?」見連蕙珠點頭,他笑著說:「我請妳喝下午茶!」
*
終於找到紀錄表,湯英理翻拍下來,並向協助她尋找的池尚平夫婦鄭重致謝。
雖然紀錄上並不是每一個購買者的資料都填寫詳實,但已經是相當貴重的線索;她恨不得立刻飛回去查看證物袋中是否留下了印有編號的碎片!
在計程車上,她反覆查看這份手抄紀錄;只要確定編號,比對表格上的資料,或許就能循線找到購買者,知道究竟是誰送了這個東西到家裡去……
以及背後隱藏的意義。
抵達辦公室時已接近四點,湯英理一走入,卻發現整個刑事組近乎人去樓空。
「老師妳回來了!」蔡譽偉脫下耳機向她招手。
「啊。」她指著空座位,「演講還沒結束嗎?」
「結束了!我正在聽;哎,就算是演講,連醫師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這麼溫柔……」他一臉陶醉。
「那為什麼人這麼少?」
「好像是同時有兩起案件舉報,所以……
連、
連醫師?」蔡譽偉瞪大眼睛,接著用力揉了兩下。「不會吧?妳、妳怎麼還在這裡!」
「是蔡警官?太好了!忽然來了幾具遺體……陶謙雅匆忙進了手術室,他要我上來幫忙找一位……
大腦老師?」她小心翼翼地走入,「他說只要講這個綽號,這邊就會有人知道,蔡警官知道哪位是大腦老師嗎?」
「唔!大腦老師就在……」
蔡譽偉還沒講完,站在他面前,身穿黑色大衣的女性緩緩回頭。
連蕙珠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眼前的女人無論是髮型、長相、氣質,乃至於圓形無框的大眼鏡與玫瑰色嘴唇,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我就是妳要找的……」
「
學姊!」
她屏息,面對湯英理,熱淚盈眶。「我記得妳!英理學姊,妳還記得我嗎?」
陶謙雅說得沒錯。
世界,
真的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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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僅好小,而且小說作者筆下的世界是超級小的哦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