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參加馬靜瑩的葬禮。
不，應該說，我不想參加馬靜瑩的葬禮。
我不想在人群當中，在哀傷的氣氛裡，看著她笑得過分燦爛的照片。那雙帶著靈氣的鳳眼瞇成開心的弧度，她臉上掛著露出小虎牙的招牌笑容，背景則是澳洲最美海灣。
那天風和日麗，不常到海邊的她一手拎著用民族風布料做為人字的厚底海灘鞋，一邊大笑地往清澈的海水衝去。我笑她像小孩子一樣，她回頭朝我做了一個鬼臉並且燦爛一笑。照片便是趁這個時候拍下的，將她陽光的瞬間用新買的單眼相機永遠的保存下來。
是很美的一瞬間，也是她將各個通訊軟體的大頭貼全部砍掉前的最後一張頭貼。她那時基本上是看到照片以後就立刻換上了，誰會想到，現在被當成最後的再見呢？
『雪彩，這裡好美呀！能和妳一起逐漸達成環遊世界的夢想，一起吃遍世界所有美食，真的好幸福！人生真美好！』她那時拉起我的手一起向大海衝去，大聲宣告著自己的喜悅。
放大裱框的照片映入眼眸，我仍然能聽見當時海浪拍打的聲音，聽見當時我們兩人的嘻笑聲。
人生真美好。
如今聽起來，是多麼的諷刺，多麼刺耳？
「妳還是來了。」眾人陸陸續續地離開後，我們兩個的上司許楷月發現縮在角落面無表情的我。
他同時也是我們的大學學長，畢業後決定創業時邀請我們一同奮鬥。
「我本來沒打算來的。」我依舊緊盯著靈堂中央的照片不放，聲音輕柔到一個不注意便不會發現我有講過話。
不知道為什麼，照片看久了，會有想要嘔吐的衝動。但真要吐了，也只吐得出胃酸吧？
「妳有好好吃飯嗎？」或許是察覺我臉色過於蒼白，許楷月皺起眉頭。
「有。」只是每一餐都吃的不多，吃完還會全部吐出來。
因為每次一吃飯，我就會想起引發接下來所有慘劇的那一餐。
事情就發生在那張照片拍攝的當晚。
當時漫步在夕陽下的沙灘上，我們被幾個在一旁燒烤店party的''澳洲帥哥''叫住。其中一個小跑步出來燦爛一笑，邀請我們加入他們的行列。
一開始，比較內向的馬靜瑩拉住我想拒絕，我反而還拍了拍她說什麼青春只有一次，錯過就沒有了。
去你的青春！我為什麼就沒聽她的話呢？
「休息呢？我聽小李說妳最近都很晚才下班。」我不難看出他的神情，彷彿在懊悔沒有在我身邊強迫我好好過日子。
前一陣子學長都在國外出差，一直到前幾天才回來。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用工作麻痺自己的原因。
「有。」不過就是須要靠安眠藥才不至於午夜時分被噩夢嚇醒。
如果不用在夢裡看到馬靜瑩滿臉怨念看著我、對著我拼命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們不是好姊妹嗎？』的模樣，不用再一次看到當時撞破浴室門她卻已經在她最愛的按摩浴缸裡割晚自殺的慘狀，我也很想好好睡上一覺。
如果不用回想起那天馬靜瑩縮在凌亂的床單上啜泣的身影，我也不想吞安眠藥在沙發上度過每一晚。
許楷月沒繼續追問下去，卻一臉嚴肅地凝視著我，就如同我每次在他面前說謊時一般。心虛得，我避開了他的眼神。
畢竟，即便是陌生人看到我如今憔悴的模樣都不會相信我方才的答覆。
「妳剛剛怎麼來的？不要跟我說妳開車。」他絲毫沒有要讓我蒙混過關的意思，口氣滿滿是警告的意味。
我頓了一下。確實，我沒有開車來，因為我很清楚我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但真相，許楷月不見得比較能接受。
「我.....我搭捷運然後走來的。」在寒風中，慢行了二十五分鐘。
途中，我因為身體狀況不佳，眼前發黑了好幾次，走沒多久就要停下來休息一下。原本的只需要十分鐘步行時間的路程，硬是被我走成漫漫長路。
「黎雪彩。」許楷月眉頭緊鎖，語氣滿是不悅的意味「我不想失去靜瑩之後又失去你。」
我緊咬著下唇，撇過頭去。我多希望，他失去得是我而不是馬靜瑩。
「小雪。」看著我，他嘆了口氣「這不是你錯。你們誰也沒料到會發生這些事。」
「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經過。」我抱緊雙臂，低下頭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果我沒有讓馬靜瑩先回飯店休息自己留下來繼續狂歡，如果我阻止那名男生陪馬靜瑩走回去，如果我當時少喝了一點酒......
明明做錯事得都是我，為什麼當時得到幫助得卻不是無辜的馬靜瑩！
「我或許不知道事情的經過，但沒有人怪你。你這樣對自己靜瑩也無法安息。」許楷月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
我反射性地向後退了好幾步，像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一樣縮成一團，全身忍不住顫抖。最近，所有男性的接觸都令我害怕，宛如出事的是我本人一般。
「小雪，你去看醫生了嗎？」看出了我的狀況，學長沒再靠近，反倒向後退了一步給我空間。
「我不需要！我沒事！對，我沒事。只要給我一點時間就好。」我越說越小聲，已經不知道是在說服許凱悅還是自己了。
回國後，我不也陪馬靜瑩去看過心理醫生了嗎？醫生叫我做的、注意的，我不是都做了嗎？馬靜瑩不是也做了嗎？
那為什麼，馬靜瑩還是離開了呢？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嗎？還是因為，馬靜瑩沒有原諒我，寧可去一個沒有我的地方？
「小雪你不ーー」
「不要管我了！不要在管我了不要管我了不要管我了！你應該要罵我啊！是我害死小瑩得、是我殺了她！你不生氣嘛！小瑩那麼優秀那麼漂亮，但她死了，被我害死了，罵我啊！」我無法再忍受他眼裡的關懷和溫柔，歇斯底里地大吼。
此時，告別式只剩下在收拾場面的馬家家人，而所有人同時望像我所站在得角落。面對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我又膽怯了，想再往角落縮。當我發現已經無路可退時，絕望的閉上眼睛，不敢去面對她摯愛的家人。
其實馬家人，我或多或少都認識，甚至她們家的家族旅遊和聚餐也出現過。可是就是知道馬靜瑩在她們家有多被寶貝，才不敢迎上任何一個目光。
「雪彩，原來妳在這裡。我就跟孩子她爸說妳一定會來的。」一道慈祥的聲音響起，牽起我的手。
我緩緩的睜開眼睛，果不其然站在我眼前的是蔣惠珠，馬靜瑩的媽媽。
「伯、伯母.....」我感到相當害怕。
至從一同目送她進停屍間後，我就再也沒看到蔣惠珠了。
「妳突然間就消失了，之前有只顧著靜瑩那孩子，都還沒時間跟妳好好說說話。」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面上慈祥。
「對不起......我最近工作......有點忙。」這個藉口，很沒說服力。如果真的有心，再忙也會擠出時間，就像馬靜瑩還沒自殺前那樣。
然而，對方也沒點破。
「只不過是沒機會給妳這封信而已。靜瑩給我們都留了一封信，妳說傻不傻？看完，再好好想想吧。但雪彩，我們沒有人怪妳。我們還很謝謝妳當時給靜瑩的陪伴。」
顫抖著去接下遞過來的信，我有些不知所措。上頭，是熟悉的字跡，是熟悉的暱稱，她給我的專屬暱稱。
我張開嘴想說謝謝，想說些適合這個場合的話，卻發現我擠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反倒是許楷月代替我出了聲。
「謝謝你伯母。如果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上忙的地方，還請不要客氣。我先帶雪彩回去了。」
「好、好。照顧好她，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我們一家人體會到就好了。」馬媽媽緩緩得說，眼神是難以掩飾得悲痛。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上車的，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到家。我也不知道學長熄火後陪我在車上坐了多久。
我只知道，我一直盯著信封看，怎麼也找不到勇氣將它打開。我希望看到信上說什麼？她不原諒我？她原諒我？她......討厭我？
好像，不論她說了什麼，都沒用了。
「打開來吧。小瑩也給了我一封。看完後，或許會好很多。」最終，許楷月還是打破了沉默。
我緩緩地抬起頭看向他，他給了我一個點頭。或許是在他眼中看見了思念和傷感，我鼓起用氣，迅速地打開信封取出裡面的信。
還沒看完，眼淚已經低落，看完後我更是將自己埋在膝蓋間泣不成聲。
她跟我說了事情真正的經過。
原來，送他回去的男孩，並不是整件事情元凶。他確實好好地將她送回房間了。
是之後，馬靜瑩自己跑去飯店的酒吧，喝得過於醉爛，才有後面發生的事情。更沒想到，對方是個有家室的男人，還是個去澳洲出差的本國人。
回國後，對方仍然對他各種騷擾，怎麼封鎖都沒有用，甚至找到她住的地方時不時跑來找她。有一天，被他老婆發現了，對方更是對她各種汙辱，還威脅要告訴她的家人。
只要看到那個男人，便像是不斷在提醒馬靜瑩自己被玷汙的事實。她在信上說，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她認為是自己活該，偏偏要喝得醉爛，偏偏要引狼入室。
她還說，叫我不要怪罪自己沒提早發現，是她隱藏得太好了，更沒讓那對極品夫妻去找我。為此，還被威脅給了不少錢，甚至又被性侵。
她說，不用替她復仇，據說老婆受不了自己老公已經失手殺了對方。
「對，就是那則你說'這些人渣死了好'的那新聞。而且看下來，我還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呢。那時我不經嘲笑著自己，看來自己就是魚缸裡的一條魚吧。」
最後她說，她仍然選擇自殺，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她覺得自己好髒，覺得她再也無法抬頭挺胸的活著。這對於自尊心很高的她來說，根本無法忍受。
她說，她發現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什麼是人生了，更是恐懼著一切自己曾經喜歡的事物。這樣的人生還有意義嗎？
唯一，就是覺得對不起我，要讓我背負這個回憶和痛苦一輩子。她也覺得對不起她的家人以及愛她的每一個人，要讓我們難過了。
「替我好好活著可以嗎？替我照顧我的家人可以嗎？替我完成我們的願望可以嗎？我不見的快樂幸福和運氣，一定是上帝看我糟蹋他們而轉送給你了。我最愛最愛的雪寶呀，如果讓我們太快見面，我會不理你的喔！我會等你成了老婆婆的樣子來找我，我們再手牽手去喝孟婆湯，一起投胎。下輩子，再續前緣，我愛你。 你黑夜裡曾經的螢火蟲，馬靜瑩」
看完這封信，我不懂這麼不科學的事情，怎麼會發生？這感覺根本不真實。
但真的發生了，並且一直在我認為她會好起來的時候拼命地著折磨她。折磨了她大半年。
這天，我為她哭泣，為我哭泣，為一切不公不義哭泣。
因為如果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選擇。大家總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大家總說，自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雖然我不希望馬靜瑩踏上這條路、雖然我好想念好想念她，但如果這對她來說是解脫，會讓她快樂，那就這樣吧。
有時候是這個世界、這些現實，太過於殘忍。
我哭了很久，甚至哭到累了而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我仍舊做了一個夢，但夢裡不再是幽怨怪罪我的馬靜瑩。這次，是她對著我笑，露出她的小虎牙。她說了句話，轉身化身成一隻螢火蟲，自由自在的飛在黑夜裡。
「我就說不是你的錯吧，你沒這麼偉大什麼都跟你有關！」
或許，我就是在等她這麼說道。
又或許，我就是在等再次看見她回復到以前開心自由的模樣。
(圖片來源：https://goo.gl/oisKt8)
我寫這篇，並不是在鼓勵自殺，希望大家不要有錯誤的想法。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謝這種題材的小說，因為這讓我非常不舒服。我覺得人生苦短，何必讓自家的小孩也受苦呢？這次可以說完全是狠下心來。過程中也有想過要不要美化原因呢，但最終還是寫出來。
我知道自己文筆並沒有很好，或許沒有喧染好那個情境。
自殺，固然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但我認為如果自己不是當事人，好像也沒資格去批評這件事。我們沒經歷過他們的痛苦，沒資格要求他們寬容、要看開。我們能做到的，只有陪伴。
如果事情扔然發生了，不要怪罪自己，要跟著他們一起活下去。他們的好運都轉給你了。
不過這些，並不是親身經歷，歡迎指證我。
創作內容
之於生，之於死
短篇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