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走回家的。
平時穿慣鞋子，雙腳根本承受不了忽然直接接觸石磚地這麼長時間，加上又有挫傷與扭傷，此時隱隱陣痛，對普通人來說，每走一步都是種煎熬。但是，他一直走到摔進自家花圃，才知道自己傷得多嚴重──勉強撐起身子一看，有兩片趾甲裂了，兩片翻了起來，手腳都有大塊的瘀青，右腳背甚至還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沾著小碎石和砂土，大概是跌倒時摔在了什麼特別粗糙的東西上。
得處理一下，不然會感染。一個平板的聲音在他腦中這樣說道，於是他撐著身子走回屋裡，從城牆守衛那裡拿到的斗篷現在已經又濕又髒，他進門時用它擦了擦腳底，隨後扔在一旁。
「痛……」
屋裡的味道很熟悉，混合了家具本身的木頭香味、他和夏洛特的體味、肥皂味、乾燥花的香氣，以及柴薪燃燒後的淡淡焦味。每個人住的地方，氣味都是獨一無二的，只有住在這裡的人才會對這氣味有熟悉的感覺。聞到這個味道，他終於逐漸恢復神志，稍微脫離悲愴過後的恍惚狀態，感到浸透身體的痛楚一點點鮮明起來。
他跌坐在長椅上。
使他坐倒的與其說是疼痛，倒不如說是一種震驚的感受。那種感受就像一頭朝他腹部撲來的魔狼，就這麼正面撞上了他，撞得他完全站不穩，只能往後一跌。他目光渙散地看著沒有點燈而顯得昏暗的室內，喃喃念著「怪了」。
夏洛特在睡覺嗎？
如果她在廚房，或是在客廳，只要聽見他呼痛，就一定會走過來。
向來是這樣的。
以前他經常和夏洛特一起在客廳，他做木雕手工，她讀書或者保養裝備。有次雕到一半，他忽然扔下刀，檢視指尖。
「嘖。」
聽見他的聲音，夏洛特立刻問道：「怎麼了？」
「沒事，稍微切到手。」
「我看看。」夏洛特把腿上的長刀放在桌上，走來他身邊坐下，輕輕拉過他的手，仔細檢查了正面跟反面，粗糙的指尖滑過他的掌心。「會痛嗎？」
他還來不及回答，就感覺有些癢癢的。原來，夏洛特一問完話。還不等他回答就往他指尖吹了口氣。他不知道這個動作代表什麼意義，但覺得很新鮮。
「這是做什麼？」夏洛特的動作帶來搔癢的感覺，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受傷的話，我母親都會這樣吹一吹，一邊說『痛痛飛走了』。」
他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那妳怎麼不說『痛痛飛走了』？事情做一半可不行。」
「不要，那樣說不符合我的個性。」
講得好像「吹吹手指，想把痛痛吹走」就很符合她的個性似的。
夏洛特堅持不說痛痛飛走了，只是又幫他吹了口氣，然後問道：「還痛嗎？」
其實本來就不怎麼痛，對真正的木匠來說，這種傷口根本不足掛懷，但他還是感激地回答道：「不會了，妳那樣吹一吹真有用。」
那次之後，就算沒事，他也會偶爾假裝又割到手，讓夏洛特為他吹吹受傷的地方。雖然知道他發出的呼痛聲可能是假的，夏洛特也還是每次都相信那是真的，把他受傷的那隻手拉到自己眼前檢查。
「痛痛痛……」
「真是笨手笨腳，又刺到了？我看看──你又騙我。」
他不禁咧嘴而笑。「對，我騙妳的。」
「你能成熟點嗎？」夏洛特將他的手放下，擱在自己的腿上。當時，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疼愛學生但又不得已出言責備的老師。「總是撒嬌，真像個小孩子。只是這點痛的話要好好忍耐，知道嗎？」
「因為我是男人？」他知道夏洛特不會同意這個答案，但還是這樣問道。
「不是，因為你是大人了。」她將他的手拿起來，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閉著眼睛說：「雖然比我小，但你是抬棺者，而且已經二十六歲，早就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總是撒嬌怎麼行？養成習慣的話，你會變得很弱。我不喜歡很弱的人。」
「我很強的，」他總會撫過她的臉頰，將自己的嘴唇印上她的。「我立刻證明給妳看。」
其實他只喜歡對夏洛特撒嬌，因為她總會感嘆他應該成熟點，一邊縱容他向自己索討溫柔的話語、長長的擁抱，以及宛如細密雨絲的親吻。他喜歡讓那位可以冷酷封印魔物的女性，將他當成一個孩子那樣，輕輕地，撫慰似地責備，這就是她寵他的方式。
他完全忘了要處理腳傷的事情，只是歪過身子從長椅旁的收納箱翻出雕刻刀。在昏暗的光線中，雕刻刀的光芒很內斂，像是一個沒有任務在身的暗殺者。
刀刃抵住皮膚，一點點下壓，然後刺進肉裡，帶來銳利的疼痛。腦中彷彿有弦被猛然扯緊，告訴他這個行為是很危險的。但是，他忽略自己身體的警訊，接連刺傷剩下的手指，甚至割傷掌心，到最後，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刀柄跟手掌都血跡斑斑。雕刻刀掉在地上，鏗地一聲。
恢復寂靜的屋內，只剩下他的喃喃自語。
「好痛……」
「很痛，夏洛特，幫我吹一吹吧？」
「就算不說『痛痛飛走了』也沒關係。」
「這次不是騙妳的，是真的了，妳看……」
他對著空蕩蕩的房間，投降般舉起雙手。十根手指頭傷痕累累，因為沒有人幫他吹氣，痛覺也就沒有淡去。夏洛特一定不是故意假裝聽不見的，是因為真的睡得太熟了。最近她沒什麼精神，不是在發呆，就是在睡覺，連飯也不知道吃。他低頭看了看手心手背上縱橫交錯的新傷，覺得自己實在太不成熟了，居然這麼衝動，弄出一堆傷口來，只為了讓夏洛特過來安慰他。
他決定等到夏洛特自己醒來。決定了以後，他扶著牆壁一點點走著，走到儲藏室找治療外傷的藥膏。雖然那裡堆著很多東西，但夏洛特已經把他日常可能用到的都整理好，放在一個靠近門邊的箱子，他找到藥膏以後，把藥膏塗滿整隻腳，但感覺有點奇怪，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先把腳上的石頭用清水沖掉，只得又走到浴室，忍著刺痛清洗手腳，然後再次抹好藥膏。
完成以後，他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平常夏洛特如果在家，這些事情都是她做的，他受傷的話，只要纏著她幫他敷藥，之後什麼也不用做，傷口就會自動處理完成。
他半走半爬回到與客廳接壤的廚房，餐桌上有一碗覆著薄薄油脂的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東西。他沒心思生火煮飯，便捧起湯碗，把冷掉的湯一飲而盡，附在碗內的湯料，他用手指拈起來吃乾淨。這碗湯就像從另外一個世界投落在這裡的影子，他吃了喝了，卻沒有絲毫的飽足感，只覺得腹內火燒般的飢餓愈加鮮明熾烈。但是，他砰地趴在桌上，沒來由地感到很睏。
醒來後，他首先感覺到的是飢餓感，就像害怕被忘記一樣在他體內大叫著，讓他去找東西吃。不過，由於全身都痠痛而沉重，他睜開眼，卻暫時不想起來。
天亮了。
今天是晴天，耀眼的天光從他後腦勺後方的窗外射入屋內，使他看見自己在桌上的影子。不新鮮的冷湯不僅沒有止飢，還在嘴裡留下持續至今的討厭味道，教人反胃。他用力閉著眼睛挪動四肢，同時試著讓大腦跟著動起來，否則根本無法正常活動。
然而，大腦一動起來，他又產生那種宛如被魔狼瞬間撲倒的感受。
空的。
屋裡除了他沒有任何人。
夏洛特經常遠行，所以他其實早就習慣了家裡沒有人這件事。但是，換作以前，意識到夏洛特已經離開的瞬間，感傷會被安慰取代，因為以前的他立刻就想到，夏洛特會回來的。她回來以後，他能吻遍她的全身上下：額頭、眉心、眼皮、鼻尖、嘴唇、臉頰、耳垂、頸側、喉嚨、鎖骨、胸口、腹部、腰側、手背、手掌、指尖、指甲、小腿、膝蓋、腳背、足尖……以往，他總是回憶著那些地方的觸感，懷念著兩人相連的那份黏膩，安慰自己，夏洛特會在自己忘掉這些事情之前回來。
而今天，那份安慰的感受，沒有如預期般暖暖地裹住他。
他慢吞吞地整理思緒，試圖想明白眼下的情況。
夏洛特去了哪裡呢？
是去工作吧。
這次的工作是什麼？
討伐魔王。
夏洛特說什麼時候回來？
……她好像忘了說。
蠢貨，夏洛特怎可能忘了說，她肯定會說。如果沒有，那就是──
不會回來了。
像是頃刻墜落到谷底般，他突然坐直身子，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冷汗又浸濕了還未乾的上衣。
好奇怪啊。
這太奇怪了啊。
不對，他一定是記性太差，忘了她說過的時間。一定是這樣。雖然他從來沒有記錯過時間，但凡事本來就有第一次，他犯不著太緊張。
總之，夏洛特不在家。昨天他怎麼會以為她在家？如果讓她知道自己腦袋糊塗成這樣，那就太丟臉了。
他按了按額頭，用手背把嘴邊的油膩抹乾淨，不大俐落地收拾起碗盤刀叉。昨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他送夏洛特出門前竟沒有先把餐桌收拾乾淨，如果引來老鼠，她一定會嘮叨他好幾個星期。洗碗時他看著手上的傷口，不太明白自己昨天做了什麼事，使勁思考了好一段時間都想不起來，他最後決定不去管，反正傷口已經在那裡了，待會再擦藥就好。
「羅恩？怪了，門怎麼沒關……羅恩在嗎？」
「進去看看不就好了？」
「哥，羅恩很討厭別人隨便進他房間。你忘了他每次都因為這樣罵你嗎？」
「對喔。可是你又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家，我們也是問人才找過來的。」
「不是他家就更不能亂進去了，你有點常識行嗎？」
「對喔。」
碗快要洗完時，他隱約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歪著頭想了會，才認出來客是自己的兩個哥哥。他把碗盤用布擦乾，這才拖著腳步走到門口，看到三兄弟當中最矮、脾氣跟長相最像父親的大哥，還有跟小弟差不多高、五官比較像母親的二哥。看見他，兩個人都張大眼睛，二哥不斷上下打量他，大哥則是直接出言詢問。
「你是剛被馬車拖著遊街回來？」
「哥！」他二哥翻了個白眼。「早知道我就自己來了。」
「不是啊，這不能講嗎？」
此時他對兄弟鬥嘴興趣不大，便看向比較能正經回答的二哥。「怎麼了？突然過來。」
「不是，就是來看看你。」他大哥插嘴回答，這時又開始習慣性地單手插腰。「好在有來，你看起來跟鬼一樣。」
「好，謝謝你們突然想來看看我。那你們看完了嗎？」
他並不是不注重禮貌，但他們三個並不是會互相串門子、聯絡感情的那種兄弟。長大成人後，要是沒有大事，例如某人要結婚或有小孩要出生，他們通常不會特地見面。上次他回家是為了報告自己結婚的事情，當時報告完他就逃跑了，連晚餐都沒留下來吃。
他二哥蹙眉看著他。「羅恩，你還好吧？」
「嗯？還好吧，沒什麼特別的。」他想到自己的手，於是擺擺手，表示沒事。「我的手沒事，可能是不小心弄傷的。雖然不是很想問，不過你們要喝茶嗎？我不太會泡茶，不過你們想歇歇腳的話，還是可以進來沒關係。」
「喔，不用，我們也不是很想喝茶。只是想過來打個招呼……」他大哥不知道為什麼，態度忽然欲言又止起來，沉默好半晌才說：「你老婆出發的樣子，很帥氣啊。抱歉我之前說她不好，我跟你道歉。」
他大哥說這段話的時候，他二哥全程盯著他大哥的頭頂，像個嚴格的導師，正在監督欺負人的學生是否有確實跟受害者道歉。
他有些摸不著頭緒，但他二哥又開口了。
「羅恩啊，雖然上次你沒聽完爸爸講話就走了，不過你回來找我們吃飯的話，他看到你也不會罵你的。」
「對啦，」他大哥用拳頭一敲掌心，像是突然想到還有不錯的招數可使。「還有啊，小路常常問我說叔叔什麼時候回來，他剛做學徒，想跟你多多討教啊。」
「有空的話要記得回來，我會叫莉莉多做一點吃的。還有，她娘家那邊會釀酒，我讓她帶一些蒲公英給你。」他二哥伸出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堅定地說：「雖然沒見過她，但是我知道夏洛特對你來說很重要。雖然她不在了，但你要堅強，她一定也不會希望你渾渾噩噩的。」
「總之，有什麼煩惱的話，一定要回來找我們商量。記住啊。」
「羅恩，如果你信不過大哥，來找我沒關係，我都在店裡。」
「威爾你說話真的很不厚道。你大哥怎麼就不能信了？我是你的會計耶。」
「懂會計未必懂人生。離開帳本以後就不要裝會了，安靜讓我處理可以嗎？」
「……好啦。」
他不發一語看著兩個哥哥在他家玄關鬥嘴，直到他們吵得差不多，才再次開口。「好。如果我想喝蒲公英，全前線主城又沒有一家店有賣，我一定會去找你們求救。店裡今天應該有營業吧，你們要不要回去了？」
「好吧。」他二哥抿抿嘴唇，看來不大痛快，但還是按捺情緒，表示差不多該告辭了。
「記得回家喔！」他大哥又說了一句，就轉身走下台階。
他目送兩個哥哥離去時，發現花圃亂七八糟。看起來像是被壓出一個大坑，是有人闖進他家，結果在那裡摔倒了嗎？就知道給人添麻煩。說起來，昨天他似乎忘了鎖門，好在這個人沒有進屋偷東西。
他拿了工具，一跛一跛走進花圃，蹲下身開始整理。昨天似乎下過雨，泥土濕潤柔軟，他的鞋子陷得比任何時候都深。鏟子的刃面刺入柔軟的土中，看起來就像沒入皮肉的刀刃。一邊翻著土，他一邊在心裡嘀咕，不知道兩個哥哥為什麼突然跑過來，夏洛特以前出門的時候，就不見他們過來安慰他，說什麼會寂寞的話可以回家。
夏洛特只是出門去工作，卻說得她好像怎麼了一樣，一直安慰他，這些人是撞到頭了嗎？
他只想一個人待著，等夏洛特回家。
無奈的是，他真的死都想不起來夏洛特什麼時候會離開黑地，看來這次沒辦法去接她了。不過，他倒是想起來，這次她似乎不是隻身出發，而是帶著一大批士兵跟冒險者進去的。她說過習慣殿後，哪天如果看到一堆冒險者跟士兵回來前線主城，夏洛特也差不多就會回來了吧？這種想法讓他安心不少。於是，夏洛特不在家的這個月，他每天都按照她不在時的規律，期待地生活跟準備著。
送走兩個哥哥的那天，他發現客廳角落的地上擺著一個棋盤，上面還有象棋的殘局。他蹲在地上苦思許久，總算想起來，幾個星期前，他拉著夏洛特下棋，而當時他們沒下完，只好把整張棋盤先挪到角落的地上，約好有空再戰。
這局棋就跟之前下過的幾百局別無二致：他以幾乎屠殺的方式壓制夏洛特，而她只是默默思索怎麼用騎士突出重圍。他想起來，在這局，夏洛特思考的速度慢到極點，常常他等到要睡著了，她才會動一下，卻又立刻反悔，然後重新考慮，最後說自己想把下一步留到隔天再下。那時他早該看出來她的狀態不對勁的，棋局中止的兩天後，她就聽見了不存在的鐘聲。
夏洛特離開以後第二十天，討伐軍剩餘的成員從黑地歸來。如他預料的一般，其中並沒有夏洛特的身影。這下他確定她絕對是殿後了，於是他帶著平常去接她時會帶的東西，離開前線主城。泛灰的白色天空底下，一隻雁鳥嘎嘎叫著翱翔而過，尖利的鳴響彷彿能分開雲層。他仰頭看了一眼，隨即低頭繼續走。晚秋的風很強勁，草原不斷騷動，就像在竊竊私語著絕對不能曝光的秘密。
一路上遇到很多從黑地歸來的人，他們都趕他回去，雖然魔王已經封印，但這時的黑地還不適合貿然造訪，最好等到魔物的騷動稍微平息，冬天結束後再進去。他一開始還耐心地說自己要去接家人，之後直接板著臉經過跟他搭話的人，暗自埋怨這些人全部都不知道聽別人說話。
「先生。」
雖然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靴子，盤腿而坐、擺弄木雕工作的他還是不打算抬頭應話。
「先生。」對方耐心地再次開口：「羅恩‧勒希德先生嗎？」
「怎麼了？」他頭也不抬地扔出一句。
「您在等人嗎？」
「很難看出來嗎？」
「請問您在等誰？」
「跟你有關嗎？」
「我想是有的。」對方單膝跪下，將手放在一邊膝蓋上。「已經不會有人從黑地出來了。如果您在等從那裡回來的人，還請您務必注意我這裡。」
「夏洛特習慣最後離開，她待會就會出來了。」
「您說的夏洛特是？」
他嫌惡地瞪了這個纏人的傢伙一眼。「準勇者順位第一，夏洛特‧伊貝克。可以了嗎？」
對方笑了。「謝謝您。要是您堅持對我不聞不問，我會無法完成答應夏洛特大人的事情的。」
維持著那個溫文的笑容，那個看起來比起準勇者更像高級職員、留著一頭後梳黑髮的男人，慢條斯理地對他說道：「準勇者順位第三，格洛斯特‧帕莫蒂安，在此為『勇者』夏洛特‧伊貝克，向她唯一一位遺留在世的家人，丈夫羅恩‧勒希德，傳達她的遺言。」
魔狼又撲了過來，撞得他的腦袋嗡嗡響個不停，只能合不上嘴地盯著眼前的人。從「勇者」開始就聽不懂了，這個叫格洛斯特的人為什麼稱呼夏洛特「勇者」？「勇者」是一個不可能賜給活人的稱號，是無比光榮卻伴隨詛咒與苦痛的稱號。這個人為什麼會這麼唐突，對著他這樣稱呼夏洛特？
他還來不及開口詢問，格洛斯特就繼續道：「當時，夏洛特大人轉著戒指，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告訴我，她還是想要留著婚戒，然後她請我跟你道歉。最後，她還說──」
不要說。他的耳邊響起這樣的高喊，但他沒有照著說出來。
格洛斯特的聲音聽起來空靈而遙遠。
草原騷動的聲音沒有遮蓋那句話。
「……至此。我的任務完成了。我很遺憾，但是您的妻子，是我見過最強悍的戰士。請您務必為她感到光榮。女神在上，白都將悅納所有勇者的高貴魂魄。」
這個人在說什麼？
他的思緒像是分成了兩邊：一邊還在撈抓空中的文字、徹底搞不清楚狀況，一邊已經沉靜下來，開始思索方才得知的事實。格洛斯特很有耐性地看著他，似乎打算等他完全理解眼前的事實，才會踏上自己的歸途。
很慢很慢地，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上那些交錯的傷口所結起的痂。
豆大的水珠滴在痂上，本應不會造成疼痛，他卻顫抖著抓握雙手，頓時有如椎心。
討伐軍回來了，夏洛特沒有跟著回來。
夏洛特終於達成她的理想，即將獲賜「勇者」的稱號，也擁有了轉生到純白之都的資格。
然後，夏洛特留了遺言給他。
「你說，夏洛特最後說的話，是什麼？」他突感呼吸困難，還是勉強問出這句話。
「是的，夏洛特大人說──」
草原的騷動聽起來已經像是喧嘩跟高笑，強勁的風奔跑著不斷呼喊，反覆說著那三個字。或許那三個字，就是夏洛特對這段關係唯一的感想。但他又想到，在草原上聽見的話，一定都是風的惡作劇，無論是愛、是恨、是致歉，還是原諒。
格洛斯特看著他的神態是佯裝的冷靜，或是發自內心的平靜，他不得而知。但那斯文謙卑的態度絲毫不帶輕視或嘲弄，就像這個人所看著的男人，沒有啜泣得像個孩子一般。
「對了，我想您會想知道。我們靠近黑地時，夏洛特大人停下了馬。那時，夏洛特大人抬頭看著天空，我以為她在祈禱。那時，我轉頭去，問大人她在想什麼，她笑了，說『雨天真好』。當時，大人真的很高興的樣子，我從沒聽過大人用那種口氣說話。請問夏洛特大人喜歡雨天嗎？」
根本沒有這回事，夏洛特從沒喜歡過雨天。他想著，卻沒能說出口。
他仰望天空，就像夏洛特那樣，深深地仰望著。
為什麼今天沒有下雨呢？
看著狼狽的、哭得喘不過氣的他，格洛斯特低頭表示敬意與哀悼，並脫下自己的斗篷。「外邊很冷，請您保重，不要著涼。這件斗篷不用歸還，但如果想還，請送回冒險者協會，告訴他們還給準勇者格洛斯特，那樣就可以了。那麼，我先告辭。」
形單影隻但抬頭挺胸的格洛斯特起身離開，往前線主城的方向走去。
他沒有能夠考慮那個人是否聽得見自己的聲音，過沒多久就緊掐住自己的頭皮，不能自已地嘶吼。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對什麼、或者出於什麼而吼叫，只知道如果不這樣做，他會立刻崩潰成碎片。他看向黑地，在太陽早已消逝的方向，從黑地蔓延而出的黑暗似乎沒有些許削減，或者毋寧說，他們的夜晚就是由黑地的黑暗渲染而成的。
「還給我！」
他四肢著地，不斷搥著地面。這二十天以來，他為什麼能夠那麼無知無感地生活？他想起了夏洛特離開那天，自己是怎麼赤腳跑過一個個水窪，是怎麼撞上密不透風的人牆，然後又是怎麼倒在城垛邊，之後他割傷了自己的手，在空蕩蕩的家裡，等著夏洛特來幫他吹吹，說一句「痛痛飛走了」。
想起夏洛特說，不應該養狗的事情，還有比狗可悲的人的事情。
已經不能再欺騙自己了，夏洛特的遺言已經充分說明這件事。
──夏洛特已經不在了。
「還給我！」
他像頭垂死的野獸般聲嘶力竭，隨時都可能會被自己的叫喊從體內撕裂。
「還給我！夏洛特，把她……還給我！她是我、是我重要的、重要的人，是比什麼都……比什麼都重要的──把她還來，只有她，至少只有她……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聽說失去主人的狗會和野狼一樣對月長嗥，然而今天偏偏是遇朔的夜晚。他仰起頭，扯開喉嚨大吼，連自己也不知道吼的是什麼，對象又是誰。但是，盤據在體內的怪物卻沒有因此被驅趕而出，而是宛如肥胖的肉團，擠壓著，蠕動著，匍匐著，逐漸佔據他每一吋曾經快樂過的地方。隨後，它長出一隻巨掌，從胃部伸入他的喉嚨，扼住喉頭並牢牢掌握住，就像想要讓他平白窒息。為了對抗那種窒息感，異常乾渴的他不斷呼喚著一個名字，彷彿叫喊直到喉嚨破裂的話，疼痛就可以流出裂口，輕盈地流向空中，旋即消失。
「求妳了……夏洛特，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裡，快回來，求妳了啊……！」
勇者不會出現，因為魔王不在這裡。
他的身體違抗他的心願，自己動了起來，朝著前線主城走去。身為一個不是勇者的人類，他該作為目標的，只能是人類所在的方向。
途中，他跌倒了好幾次，每次都勉強用手肘撐著地面爬起來。轉頭想看夏洛特有沒有心疼地偷偷在樹幹後面看著自己時，只有草原說著夢話似地搖晃著，用不成字句的聲響驅趕著他，要他回去。
家裡空空的。或者應該說，屋裡空空的。
只剩自己一人的屋子，已經不能再稱為家了。
隔天早上，他雙眼乾澀地下了床，也想不起來自己是睡過去還是昏過去的。走到客廳，他看見那局未完的棋還在桌上，跟夏洛特上次離手時一模一樣。他怕自己把棋盤給碰倒，就拿了張紙把原本的盤面畫下來，這才繼續思考，只剩下一個騎士和三隻士兵的白棋，到底有沒有辦法贏只缺了一個城堡的黑棋。雖然又餓又累，但在為白棋想出最佳戰術之前，他不打算做別的事情。
不知道過了幾天，途中他除了下棋以外，就只有起身上廁所跟進食，累的話直接縮在椅子上睡。某天早上，響亮的叩門聲忽然傳來，終於打算移動棋子好測試戰術的他被干擾這麼一下，就忘了原本想的精密作戰該怎麼執行，不禁恨恨地瞪著門口，不打算回應。
又一次扣門。
第三次扣門聲響起後，來客終於自報姓名。「請問羅恩‧勒希德大人在家嗎？」
「沒死。幹嘛？」
對方似乎被嚇了一跳，沉默好一段時間才回答：「抱歉打擾了。今天要舉辦討伐軍成員跟勇者的追封儀式，協會是來請您以『勇者』夏洛特‧伊貝克大人家屬的身分出席。」
他原本差點要回應「去你媽的協會」，但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夏洛特。
追封儀式那時候，會有家人收下妳的徽章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當那個人。
這樣的話不出席不行。
「今天幾號？」他抬高音量說話以便讓聲音穿過門。
對方的回答讓他得知，自己已經過著思考棋局的生活整整一週了。跟對方確認完儀式開始的時間，他說自己會準時到，然後就把那個他從頭到尾都沒看到臉的協會職員趕走。
待會自己要以夏洛特丈夫的身分出席，就算不能幫她長面子，至少絕對不可以給她丟臉。他在浴室仔細整理過儀容，頭髮梳得整齊不說，二十多天沒刮的鬍子也徹底刮乾淨，然後用鹽水漱口整整十五次。之後，他去找出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確定釦子一顆都沒有掉，袖口也沒有任何脫線或污漬，接著在鏡子前理了幾百次領口，又把鞋子擦得晶亮，才離開屋子。
前線主城在討伐軍凱旋歸來後，始終籠罩在歡天喜地的氣氛中。
路上到處都是攤販，連麗耶絲帕都特地擺了個木桌在外面，專門賣可以拿在手上吃的半絲絨餡餅，讓路人可以抓一個餡餅丟幾枚錢幣就走。除去前線主城原先的居民，這時擠滿街道的人還包括有從第一、第二、第三前線，甚至王都那裡遠道而來的觀光客，所有人都笑容滿面，咧嘴而笑時露出的牙齒無比刺眼。食物的香味全都混雜在一起，聞著就讓人噁心，更別提到處都有人在放小型紙炮，鼻腔中充斥的焦味令他很想打道回府。
看他隻身一人，許多公然拉客的花街女子都從巷口探身向他，軟綿綿地勾住他的手臂，說她們可以讓他做一場火熱的白日夢。他用打算剁掉對方手臂的眼神瞪了那些女人之後，她們無一不立刻鬆手，嬌聲說他犯不著在這種日子衝她們發脾氣。他吼了句「我就是看在今天這種日子的份上才沒有動手」，把那些還想抱怨的娼妓嚇得躲回巷子深處。他不懂自己以前為什麼還曾經對這些女人感興趣，當時他要不是太寂寞，肯定就是太青澀了。
有些攤販拍打桌面叫賣著各種跟勇者有關的商品，仿製的勇者徽章、勇者識別牌、勇者武器的真實比例或小型複製品、白都運來的勇者繪本、號稱有勇者筆跡的信件與筆記……人們最可能深感熟悉的絕對是年代比較近的勇者，因此跟夏洛特的父親──也就是勇者羅申──有關的商品相當受攤販歡迎，叫賣聲中也經常聽得見羅申的名字。跟夏洛特有關的商品似乎不會這麼早就全面開賣，走到儀式會場時，他也只聽到有人在販賣「有勇者夏洛特加註的筆記本」以及「勇者夏洛特的武器複製品」而已。
追封儀式在一個可以容納約千人的廣場舉辦，前線主城的居民不下千人，自然不可能全部擠進廣場，其他人只能全部塞在通往廣場的街道，與廣場接壤的街口也成了兵家必爭之地。他暗自慶幸自己有身高優勢，即使不打架就也能輕鬆看清楚儀式台上的動靜，並對管理入口的協會職員現了現識別牌，證明自己是受邀而來的人，才順利由協會人員帶領，一路走到台前。這時，廣場早就已經擠得水洩不通，所有人都一直不由自主往前靠，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不時聽得見協會職員試圖怒吼以控制秩序，但人群的嘻笑與喧鬧很快就將他們的努力瞬間淹沒。
一直到司儀在台上舉起帶有金屬獅頭的長長紅木棍，群眾才被吸引過去，並逐漸停止竊竊私語。
「女神在上！祂手執聖劍，為我等賜下破除黑暗的勇氣。白都紀年六九二，第四十一屆魔王討伐戰，人類大勝！」
他立刻摀住耳朵，洪水般的歡呼灌進他的耳朵，害他立刻就開始耳鳴。
「女神在上！祂必賜我勇氣！」
「沒有代價的勝利不能稱為光榮。」咬字清晰的男性司儀一揮杖，將獅頭杖指向代表所有陣亡者家屬上台的一位女性，與她牽著的小女孩。並再次高舉獅頭杖，朗聲宣告：「陣亡者共計一百七十九人。女神在上，祂將安慰所有英勇的戰士。」
「祂必賜我安慰！」
「傷者不論輕重，共計七百二十七人。」獅頭杖引導群眾看向一個缺了一邊手臂，但還是用剩下的那隻手高舉武器的傷者代表。「女神在上，不使我等死亡者，必使我等強盛！」
「不使我死亡者，必使我強盛！」
喊著喊著，已經有人開始哽咽。
「準勇者歸來四名。」司儀平舉獅頭杖，一直舉到所有準勇者都上台就定位為止。「女神在上，我等抵抗魔王最有力的副手，必須擁有僅次於神、國王與勇者的榮耀！」
「女神在上！國王萬歲！勇者萬歲！準勇者萬歲！」
「──最後，請讓我們靜默。」司儀將獅頭杖舉在身前，用鼓舞人心的口吻喊道：「準勇者一名，無私犧牲以封印魔王。她聽不見我們的頌讚，但望女神能替我們轉達，人類期待能為她更添光彩的願望──女神在上！『勇者』夏洛特的高貴靈魂，將降落在白都，生生世世身為樂園的居民！」
地板似乎都開始震動。人們又叫又跳，吵得他死死堵住耳朵，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不是單純隨著熱烈的氣氛高聲歡鬧，有人太興奮，還不小心昏了過去，立刻被旁邊的職員給合力抬出會場。司儀宣告完畢後，頒獎暨追封儀式正式開始。傷者跟陣亡者部分，似乎是因為人數過多，只能由討伐軍各小隊的隊長或副隊長代表上台。有小隊不幸全滅，最後由小隊長的兒子上台受獎。也有受獎代表沒有手可以領獎，只好由他的妻子淚眼汪汪接下由現任國王親自頒發的勳章。
儀式十點開始，從程度最輕的傷者一路頒獎到準勇者時，時間來到了下午三點半左右。他覺得很無聊，開始思考那個自己惦記依舊的棋局，還是職員提醒，他才知道該上台了。
上台前，樓梯旁的一個男性職員為他再次整理儀容，千交代萬叮嚀他在台上一定要保持禮貌，囉嗦到讓他察覺早上來找他的就是這個人。如果不是被他那樣對待過的人，肯定不會這樣要求東要求西的。
「艾爾朗陛下雖然說不會要求平民的禮儀，但還請您注意，您今天是代表夏洛特大人。」
「知道了。」
從天頂往西方漫步而去的陽光，照在頒獎台另一邊的男人頭上，使那人梳得整齊的暗金色短髮顯得甚為高貴。那個身形挺拔、一襲藍白正裝的男人就是他們的現任國王，艾爾朗‧弗瓦。他都還沒上台，原本在和一個年輕男孩說話的艾爾朗在另一端看見他，就遠遠就對他露出笑容，一口白牙閃出光芒。
他突然有種衝動把那些牙齒打下來賣掉。
「『勇者』夏洛特家屬代表，羅恩‧勒希德！」
司儀高唱他的名字，職員輕聲提示，他依言走上台。
他和艾爾朗都走上台，並逐漸接近彼此。遠遠就能看見艾爾朗始終保持似乎不會消退的笑容，他莫名心煩，就垂下視線，不再看著艾爾朗。艾爾朗被身後的護衛與士兵簇擁著，終於來到了他的面前。
「很榮幸見到你，羅恩。我是艾爾朗‧弗瓦，在此鄭重感謝你的妻子，夏洛特‧伊貝克。」
「不敢當。」他看著艾爾朗胸前的金色雙翼紋飾，低聲回答。
「雖然應該親手給她，但勇者的靈魂，想必已經抵達了女神的身邊。我希望你做為她在人世的代表，可以為她收下這份榮譽。堅毅之心，永受讚頌。」
他曾看過的白金徽章躺在艾爾朗的手心，寧靜地閃爍著不會消逝的光輝。
「你的妻子為國家付出了很多，是貨真價實的勇者。」
夏洛特的寂寞、痛苦、掙扎、恐懼，就是用這東西代替嗎？
他想笑。
「請抬起頭──請為你的妻子感到光榮。」
雖然不大情願，但他還是抬起頭，看向他們的國王，艾爾朗‧弗瓦。
頃刻間，他呆若木雞。
「你怎麼會……」這句問題甚至不知道是出自誰口中。
與自己的很相像的……這個男人。
與夏洛特約定的人。
夏洛特愛過的人。
夏洛特的理由。
艾爾朗雖驚訝，卻立刻收拾好心情，再次板起臉想開口。不過，他比艾爾朗更快。
「和夏洛特約定，讓她去做勇者的人……是你？」
這聲音宛如飛射而出的箭矢，他多希望這箭就此穿過艾爾朗的胸膛。
「是我沒錯。」艾爾朗微笑回答。
搶在腦袋下令之前，身體自己動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禮的傢伙！」
「陛下！」
「護駕！快護駕！」
腦子還沒來得及警告他眼前的人不是等閒之輩，他還是動了手。他結結實實揍了艾爾朗一拳，現任國王就這樣被他打倒在地，差點沒摔下頒獎台。旁邊的衛兵一見事態不對，就立刻用長槍掃得他四腳朝天，好幾根槍尖瞬間抵在他的喉頭。
另外還有一柄劍，閃著冷光的鋒利劍尖直指他眉間。
「我沒事！槍拿開，不要傷到他！默德，我說了拿開！我沒事！」
衛兵把槍拿開，被稱為默德的持劍男子也收回劍後，他又爬起身企圖再次撲向艾爾朗，但這次被數個人壓制住手腳，難以動彈，索性扯開喉嚨大吼。
「為什麼跟夏洛特做那種約定！為什麼跟她約定，讓她為了你們去死！什麼國家、什麼榮譽、什麼功勳──那種東西我才不要！夏洛特受的苦，用這些破東西就想打發？你們想得美！」
熊熊烈焰在胸中燃燒。
其實他明白，自己根本沒有對艾爾朗發火的理由，夏洛特的抉擇與任何人無關。之所以揍艾爾朗一拳，不過是出於嫉妒、出於悲痛、出於絕望。
他不懂，為什麼夏洛特，寧可為了這傢伙去死，也不願意為了他活下來？
為什麼？
台下議論紛紛，艾爾朗和旁邊的人說了些什麼，又看了他一眼，很不情願地點頭，之後就轉身下了台。追封儀式沒有順利完成，他被衛兵架下頒獎台，但沒有受到處分或毆打，似乎是艾爾朗嚴正交代過不能傷害他。不過，剛才那個用劍指著他眉心的男人氣勢凌人地走過來，雖然比他矮，仰視的姿態卻顯得居高臨下。
「陛下交代不要傷到你，所以你剛才以下犯上的無禮行為，這次我就當作沒有看到。如果你之後敢再動陛下一根汗毛，我的劍可不長眼睛。」
說完，對方不給他時間回應，一個旋身就快步走回艾爾朗那裡。原本對他交代再交代、深怕他出紕漏的職員氣急敗壞跑過來，叫著以前從沒有人敢在追封儀式上做這種事情，他往旁邊吐了口口水，說：「凡事都有第一次。」
「您就不能忍忍嗎？再生氣都不該這樣，夏洛特大人的臉都給您丟光了！」
「如果我不給她來這麼一齣，你們誰會記得她？只有搞出這種鬧劇，你們才會把她跟她的愚蠢老公當成這星期茶餘飯後的聊天題材不是嗎？你們還記得最近五任勇者以外的所有勇者叫什麼名字嗎？承認吧，你們根本不會去記！」
職員被他一吼，反而靜了下來，指著自己的胸口，無悲無喜地問道：「難道這是我們的錯嗎？我們也不希望有魔王的，像我們這種沒有力量的普通人，比您或夏洛特大人都要更渴望和平與安穩。夏洛特大人當初也是自願的，就我所知，面試時所有考官也曾婉言勸退她，是她堅持要做──這些您應該都曉得，我不明白為什麼您還要對我們跟陛下發脾氣。」
「媽的。」他抓了一下自己早就亂掉的頭髮。「沒心情跟你聊。徽章呢？」
「至少要經過基本流程才能授予徽章，您還得私下再跟艾爾朗陛下見一面。」
他這時才開始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要是再見艾爾朗，他沒把握自己會不會打定主意非掐死那個人不可。夏洛特為什麼會認識艾爾朗？他想起以前曾聊過她重要的人的事情，當時根本聽不出來她指的就是艾爾朗。不過，他立刻想起夏洛特曾對象棋棋子發表的評論。
這個叫國王的棋子就比較名符其實。明明就很弱，但卻最重要。
想到那時她的眼神特別溫柔，就像被火燒熔後顯得柔軟而溫暖的鋼鐵，他就止不住心酸。
難怪夏洛特不願意跟他結婚，因為沒有意外的話，他會見到艾爾朗。在被求婚的當下，她真的還是優先考慮這個人嗎？
思及此，胸口像被開了個大洞，血液轉眼間就從那裡流洩而去。
「這邊請。」
他還被困在原地想著艾爾朗的事情，一個女性職員就走過來請他。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問道：「是授予徽章的儀式嗎？」
「很抱歉，晚上是不能舉行授予儀式的，最快要明天才能重新授予徽章。陛下想見您。」
搞不好是要私下處罰他。的確，剛才出了那麼大的洋相，要那個看起來就很重視顏面的人不生氣恐怕很難。去會會艾爾朗無妨，反正他不相信這個人真的有那麼值得夏洛特念念不忘。他給自己打氣，想著他才是夏洛特名正言順的伴侶，隨即邁開大步，跟著女性職員前往國王與隨行人馬居住的教會建築。
從鐘塔往北延伸出去的兩層樓廂房似乎全部都是國王一行人的住處，只見許多護衛駐守大門，不少人大概都聽說了下午的事情，看見他就怒目而視，似乎恨不得讓他繳出手腳當通行費。職員在門口就把他交給那個名為默德的持劍護衛，雖然顯得不太情願，默德還是盡忠職守地帶他前往艾爾朗所在的房間。走廊上有許多侍從來回穿梭，不時可以聽見「吉爾殿下說水太冷了」、「萊琴殿下的毯子在哪裡？」或是「睡前請不要給塔爾芬殿下吃軟糖」這樣的話語。
聽起來艾爾朗此行連孩子們都帶來了，當自己是在度假嗎？這傢伙。
「到了。」
在一條無人走廊底端的雙扇桃花心木大門前，默德終於打住腳步，並將右手擺在左腰的劍上。
「最好不要再造次。你就是讓陛下掉一根頭髮，我也會要你用整顆頭來賠。」
「默德？」裡面傳來艾爾朗的聲音。「你太大驚小怪了，我可不是整天只拿筆。有事的話我能處理，還有，聽到我叫救命你再出面都來得及。快請羅恩進來。」
「遵旨。」
默德幫他開門，同時一撇下巴，眼神像在問他幹嘛還不快感激涕零地爬進去。他瞪了默德一眼，逕自入內。
艾爾朗還穿著儀式時的藍白軍服，但那套衣服筆挺到讓他以為艾爾朗帶了十套相同的衣服，只要衣服出現一條皺紋就立刻換新。在室內的暖光下，艾爾朗端正的五官更顯英俊，他費了好大工夫才沒有摸自己的臉，想著自己為什麼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帥氣。
「坐。」
艾爾朗坐在背對窗戶的一張扶手椅上，並笑著指向自己面前的空扶手椅。
這裡的房間本來是給修士居住，所以從擺設到配色都簡樸到可以說是缺乏美感的程度，更別提石質地板給人的感覺有多冰冷。但大概是為了迎接國王，布置者特地搬來很多紅金色系的家具，鋪開有著繁複花紋的大塊地毯，並且點了很多蠟燭，讓房內裝潢顯得溫暖而具格調，至少適合會客。
「那拳真結實，我現在還覺得右臉很疼。」他一坐下，艾爾朗就開玩笑似地說：「不瞞你說，我並不缺乏鍛鍊，不過跟你們這裡有實戰經驗的人相比，應該搬不上檯面吧。」
「那還用說。」他咕噥道。
「其實被你打那麼一拳，我還滿高興的。」
他不發一語地挑起一邊眉毛。默德如果知道艾爾朗有受虐傾向，不知道會不會哭出來。
「夏洛特上次也賞了我一巴掌。真是。」
說著說著，艾爾朗露出懷念又覺得困擾的笑容。
「你們真配。」
「至少在想揍你這方面，我們很合得來。」
「你不想知道她為什麼賞我一巴掌嗎？」
「你想講就講，不要問我這種白痴問題。」
艾爾朗笑得更開心了，像是從小都被教育「被侮辱的話就要跟對方說謝謝」一樣。不等他開口繼續挑釁，艾爾朗就深呼吸一口氣，十指在腿上交疊，用話說從頭的口氣談起往事。
「我去年和她見了一面，而再之前我們見面，已經是至少十四年前的事了。先說去年吧，其實本來我不應該來見她的，但我實在是太意外了。第一前線大概兩年報告一次準勇者輪替的情況，而我去年初從報告裡看到，準勇者順位第一是位女性，名為夏洛特‧伊貝克。我和夏洛特已經認識將近十五年，當初分別時，她曾和我約定過『要成為準勇者』。那時，我們才十六歲，我以為她只是把它當作一種志向，而不是真正要去達成的目標。」
艾爾朗笑著，眼神卻有些黯淡，似乎感到慚愧。
「我真後悔當初沒有把她的話當真。十四年之後，再次看到她的名字，已經是在準勇者名單的最頂端。當時，我已經知道了跟勇者以及魔王有關的歷史，也知道第一前線的協會對勇者有什麼要求，當下我就決定去拜訪她。我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因為準勇者對女性而言是非常嚴苛的職業。」
「你也這樣想她的話，她當然會打你耳光了。」
「不，你誤會了。」艾爾朗搖頭。「我並不是瞧不起女性的能力，我當然也認為女性是可以站在與男性相同的位置。我的三個孩子裡面，有一個是女孩，我給她的教育跟指導，跟其他兩位男孩完全沒有差別。她如果想跟男孩們一樣練劍，我會給她和男孩們重量相同的劍。回到正題，我送了一封信到協會，請他們通知夏洛特我會造訪，但當時她似乎出門在外，結果協會的通知跟我本人，幾乎是同時抵達她面前。我到的時候她還沒回城裡，所以我在會客室裡稍微問了準勇者的工作情況、任務內容、治療經歷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夏洛特似乎格外仰賴加強身體能力的藥物，這點讓我很擔心。」
艾爾朗想必不是笨蛋，他聽到夏洛特這麼依賴強化體能與恢復能力的藥劑，一定也知道她根本沒有勇者的資質，之所以能爬到最高位，除了拚命鍛鍊以外，就是大量服用藥劑所致。
「問得差不多以後，夏洛特剛好也回來了。看到她我非常高興，因為她幾乎沒怎麼變。你應該沒有看過夏洛特十六歲時的樣子，當時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還跟我抱怨過：『都是因為農活太多，害我看起來好老。』」
他暗暗希望艾爾朗不要再提他沒有參與到的那段時間，不然就別怪他用同樣的招數回敬。
艾爾朗像是根本沒注意到他微慍的表情，只是好似很遺憾地嘆了口氣。「不過，那個時候她才剛從黑地回來，大概是因為太累了，看到我的時候，表情不是很高興。事實上，用不是很高興形容還算客氣了，她當時問我：『你來做什麼？』」
聞言，他立刻想起自己第一次去接夏洛特回城時的事情。當時，拖著一個魔將的夏洛特也是看不出半點喜悅地問他：「你來做什麼？」
「看到你她怎麼可能不高興，呆子。」他不想講，但討厭夏洛特被誤解的衝動令他開口：「夏洛特會看起來不高興，是因為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樣子被你看見，她覺得很丟臉。」
艾爾朗的眉毛好像跳了一下那樣立刻抬高，嘴上也笑得很開心。
「是這樣啊。你還真瞭解她，不愧是她的丈夫。」
他很想反駁艾爾朗，自己才不瞭解夏洛特，不過是知道夏洛特的習慣罷了。謬克也說過，連夏洛特都不了解她自己，他就更不用妄想了。
「我告訴她，我是來見她的。當時夏洛特好像更生氣了，整個人都面向牆壁，說：『我又沒有拜託你來。』夏洛特真可愛，我們那邊不怎麼看得到這種性格彆扭的女孩，我太太也是高興就會說高興的人──啊，她這次沒有來，她體質比較不好，舟車勞頓來這邊太辛苦她。有機會我再介紹你們認識吧──然後我跟她說，其實我是想來問她，為什麼會做準勇者的。」
他睜大眼，半站起身。「你當時腦子壞了不成？你忘了她答應過你這件事嗎？」
艾爾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隨即板起臉。「我當然記得了，我跟夏洛特相遇的時間並不長，但她的一言一行我都記得很清楚。但是羅恩，平心而論，你見過能堅持做困難的事情將近十五年的人嗎？協會給我的報告上寫得很清楚，夏洛特沒有家人、沒有伴侶，她就這樣孤孤單單，為了成為勇者而活，為了光榮死去而活。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普通人是堅持不到這種程度的。當時，我自己是有一些猜測，你也可以說我是為了確認這猜測而來拜訪她的。」
什麼特殊理由？他在心裡輕蔑道。對夏洛特這種死心眼的人來說，你就可以是一切的理由。結果你娶了一個體質不好、連出門旅行都沒辦法的女人，你的眼睛是裝飾品嗎？
「所以我問她。」艾爾朗重複道：「她是因為什麼而成為準勇者的。她回答時沒有看過我，哪怕是一秒都沒有。之後我說，我並不是高高在上到讓她只能用謊言應付的人。我們不是說過了，她來找我的時候，只要說她是『艾爾朗王子的練劍同伴夏洛特』，就能暢行無阻嗎？我希望她告訴我實話，或者反過來說，我希望她親口向我確認，我的猜測不是真的。」
「什麼猜測？」
「很抱歉，恕我不能告訴你。你是夏洛特的丈夫。」
「我大概知道你說的是哪方面的猜測了。」他看向一旁。「你放心，我早就知道夏洛特對你有過感情。」
「看來她真的很信任你。我以為至少這件事她是不會提的。」
為了保持這僅有的微小優勢，他沒有告訴艾爾朗，這件事不是夏洛特說的，是他猜到的。
「但是，她寧願把嘴唇咬到出血，也不願意告訴我真正的答案，只是重複說想證明自己能做得到，還有為了父親，以及為了重生到白都。不得不說，這些理由都太冠冕堂皇了，我不相信。」
「你說不信就不信？」他衝口而出。「國王了不起是不是？你真的想我殺了你嗎！」
「抱歉。是我失言了。」艾爾朗的手在半空做出輕按的動作，示意他坐回椅子上。「為了你的生命安全著想，還請冷靜。我不想真的把默德叫進來。」
見他勉強依言坐下，艾爾朗才繼續。
「最後，她說，她想要有所成就，獲得榮譽。偉大到讓名聲也傳進我的耳裡，就是她的幸福。」
他羨慕到整顆心都在淌血。認識他很久以後才終於願意表露感情的夏洛特，在那之前，就已經能對艾爾朗說出如此近似於告白的話語。艾爾朗能夠理解，那究竟是多麼珍貴的宣言嗎？
然而，艾爾朗卻像對那告白棄如敝屣般，深感遺憾地搖頭，說道：「這個回答讓我很難過。不是讓女神也知道她的名聲，而是我，這間接印證了我的猜測──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你大概誤會了，夏洛特的心意對我來說絕對不是壓力，她強大又美麗，執著的意志和堅定的態度就是她最好的妝容──我感到難過的是，為了我，為了一個她一輩子都碰不了的人，她賠上了人生。當下，我情緒有些激動，脫口說出很不應該的話。」
艾爾朗將手放在胸口，像是希望先懺悔完，然後才對他重述那段話。
「我告訴夏洛特，其實平凡地活著，並不是需要為之可恥的事情。即使不做勇者，她一定也可以幸福。」
又來了。
在他反應過來前，他已經撲到艾爾朗身上，死死掐住艾爾朗的脖子。艾爾朗連同扶手椅被推倒在地，但艾爾朗反應也不慢，並沒有像下午那樣任由他造次，而是立刻抓住他的上臂，給他的側腹來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膝擊，痛得他立刻鬆手，跌到一旁。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怎樣也不還手。你瘋了嗎？」
艾爾朗用手肘支起自己的上半身，摀著喉嚨咳嗽，像是很困擾。
他還蜷縮著身子，克制不了自己開始嗚咽。
「瘋的人才不是我、不是我……」
約定、願望跟心意都被單方面否認掉。
為什麼即使那樣，也放棄不了這件事？
到底有誰能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件事！你是怕她死嗎？是怕她變得不幸嗎？既然會害怕的話──當初為什麼要去做！當初為什麼要答應那種約定！」他撐起身子，咬牙切齒地仰望著露出自責表情的艾爾朗，不到幾秒又因為疲憊跟疼痛而倒回地上。「她聽到你這樣說會有什麼心情，就算我不是她，也能想像啊……！你就這麼想要做一個乾淨的人嗎？就這麼想要毫無責任地面對這件事嗎？為什麼，就連幫忙夏洛特分擔痛苦，你也做不到，你不是、至少是……至少自稱是她的朋友嗎！」
門外傳來默德的叫喚，艾爾朗抬高音量表示房裡不需要干涉，門外立刻靜了下來。
「夏洛特跟我說，她想住在白都，想要變得跟蒲公英一樣輕飄飄的，這樣就能飛到白都去。」
仍然倒在地上的他，只看得到艾爾朗的靴子，而就連那雙靴子，在他眼中也慢慢變得模糊。他已經維持不了那副敵意而兇惡的姿態，在艾爾朗面前流淚讓他感到無比羞恥。就連代表夏洛特保持冷靜他都做不到，為什麼他會這麼沒用？
「為什麼，不去看這輩子的事情呢……難道說，她所正在經歷的人生，就真的那麼、那麼沒有價值嗎……」
夏洛特已經再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這個事實堵在他的心口，不管怎麼捶打胸膛都敲不碎。
艾爾朗的聲音輕輕的，彷彿太用力的話，眼淚就會跟著掉下來。
「你說的對，我傷了夏洛特的心。她狠狠賞了我一巴掌──我得先說，我絕對沒有誇大──我挨了那耳光，整個人往旁邊飛出去，撞在門上。她是用盡全力打的，當時我甚至開始耳鳴。她看到我耳朵流出血來，卻沒有露出認為自己大難臨頭的表情，反而走過來，低頭看著我。那時，夏洛特的眼神，就像在說她恨不得當場咬死我──沒錯，那是野獸的眼神，有一瞬間我居然感覺到恐懼。」
說到「恐懼」時，艾爾朗惶恐的表情跟他那身筆挺的軍裝根本不配。但是，他內心並沒有為此瞧不起艾爾朗。為了掩飾絕望，夏洛特一定是徹底動了殺意，否則她或許會當場潰堤。
「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她也不想再見到我，我是那樣認為的。」艾爾朗撫上自己早就沒有痕跡的左臉。「你們一個打左邊，一個打右邊，還真是合作無間。」
他仍倒在地上，緊掩住臉，痛楚從胸口蔓延到全身。如果，如果這世上有一種魔法，可以讓他再見夏洛特一面，他好想再次抱住她，安慰她。告訴她，艾爾朗不識貨是他自己的損失。在他羅恩眼中，她比任何人都好，就連那些歇斯底里跟冷淡的地方，都讓此刻的他想念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在啜泣時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但醒來時，他直挺挺躺在一張柔軟而潔白的床上，映入眼簾的擺設全然陌生。腦袋運轉了一會，他立刻知道自己是非自願地留宿在了艾爾朗一行人的住處，於是立刻起身下床，打算一拿到徽章就立刻離開。最基本的授予儀式最好不要又要搞上一兩個小時，不然就休怪他直接動手去搶。
門外有個年約十二的侍從，一看見他想離開就輕按住門，頷首道：「失禮了。請您回房稍候，盥洗用品立刻送來。」
「盥洗不用了，我要拿夏洛特的徽章，拿完就走。」
「您是陛下的客人，我們有責任讓您儀態整潔地離開這裡。請務必用完早餐，和陛下問候過一聲再走。昨天沒能給您的徽章，陛下要親自給您。」
「……好。」
盥洗後，幫他打理的人不小心幫他把髮型梳得跟艾爾朗一模一樣，還是他出言表示這樣不妥，她才發現身前的人並非國王，立刻慌張地重新幫他分髮線。
「非、非常抱歉，我立刻幫您重梳。」
「沒關係，我長得像他也不是妳的錯。」
他抵達餐廳時，剛好跟三位年輕王族錯身而過，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向他頷首致意，大概是已經收到通知，說「看到跟父親很像的人的話，務必保持禮貌」。不過，進餐廳前，他還是聽到比較矮的那個男孩興奮低語：「真的好像！不過父親看起來比較帥。」
還不是帥的髮型讓那傢伙頂走了。他忍住捏捏自己瀏海的衝動，走進餐廳。
艾爾朗在平常給主教們坐的高位上用餐，輕柔的刀叉聲宛如和諧的樂句。有著深色皮膚的默德隨侍在側，姿態與神情都彷彿雕像。侍從一路將他領到艾爾朗身邊，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坐，艾爾朗就一擺手讓侍從為他拉開椅子。
「快坐吧。雖然我是國王，但夏洛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間不該區分高下。」
真是奇了，他以前沒聽說剛認識朋友時就可以賞對方一個左鉤拳。不過想到艾爾朗膝擊他時也沒放水，他就大方在艾爾朗身邊坐下，任由侍從為自己布置餐具。
艾爾朗一邊切燻培根，一邊說著自己和夏洛特認識時的事情。
「當時我們十六歲，適逢第四十次大災害。夏洛特的母親住在城外，不幸在那次襲擊中過世。她賣掉父親留下的房子，用一部分財產購買裝備，隻身到前線主城，說要做冒險者，說要變強。」艾爾朗似乎很懷念口口聲聲說要變強、實際上卻還只是個新手的夏洛特。「當時我還不是國王，是來參觀由我父親負責頒獎的追封儀式。其實我那時候對追封儀式還沒有什麼興趣，來之前我最期待的其實是可以自由約見高階冒險者。王都那裡鄰近白都，除非世界毀滅，否則幾乎跟白都同樣和平，那裡的軍人訓練有素，但是訓練永遠比不上生死交關時的淬鍊。別看默德這樣──默德，請你相信我對你的評價是很高的──但他或許比不上你們這裡最強的拷問官。我聽劍術老師說，極致的劍術只能在實戰中，在命懸一線的時刻領悟。從那時開始，我就非常憧憬和高階冒險者學習武藝。所以父親說要來第一前線時，我立刻就表示也想跟來。」
艾爾朗喝了點酒。他跟著喝了些，發現這是他這輩子喝過最好的蒲公英。夏洛特能喝到的話，一定也會同意。在評鑑蒲公英酒的品質時，她向來二話不說，以他的意見為準。
「當時，我父親和協會討論前線的事情，我每天都跟不同的高階冒險者見面，讓他們教我劍術，那真的是相當美妙的時光──我看到你的眼神，羅恩。我知道你認為那不過是小打小鬧，但對我來說，那樣就已經很好了──而就在某一天，我看到夏洛特掛在練劍場的牆上偷看。我跟當時教我的冒險者說這件事，他很不客氣地說夏洛特已經掛在那邊少說三天了，並且告訴我，在黑地，觀察力有時會比武藝更重要。我問對方要不要讓夏洛特一起來學，對方說我願意他就沒意見。所以，我就把夏洛特叫了過來。有趣的是，因為每次都把下巴靠在牆上，夏洛特的下巴紅通通的，那個印子過了一週都沒消。」
他笑笑，不是因為艾爾朗說得多有趣，是因為想到為了變強，寧可掛在牆上好幾天的夏洛特，簡直一心一意到讓人憐愛。
「我讓夏洛特跟我們一起學劍，我們進步的速度差不多，所以一起學了兩個星期。練劍完以後，我們會一邊休息一邊聊天。她說了她父親以前是勇者，當時我和她說，我也想做勇者，用自己的雙手去掙到別人的尊敬。我雖然是王族，可以任意要求別人，但一旦沒有我的血統跟地位，我就什麼也不是。所以，當時我內心最大的願望，其實是成為勇者。不是讓別人喊我『艾爾朗殿下』，而是『艾爾朗大人』。但是，我沒有辦法為了自尊而選擇這條道路。」
「身為王族也有缺點。」他像在安慰自己似地說：「人生很公平。」
「那時，夏洛特告訴我，她才要做勇者。我那時還有點幼稚，跟她說女孩子做勇者太奇怪了，其實當時我是害怕，害怕她真的會變成勇者，因為夏洛特鍛鍊時從不偷懶，進步的速度也愈來愈快。而且她已經有自己的一筆財產，可以自由購買裝備前往黑地，我卻只能拿沒有開鋒的練習劍。當時，我常常跟她說她不能做準勇者，這樣她就不能結婚了，她聽了還很生氣，說她本來就不打算跟別人結婚。我那時候沒有聽出她的意思，真是全副心思都在練武上面。」
他一邊聽艾爾朗用帶著遺憾與惆悵的口吻述說，一邊偷看站在旁邊的默德，發現默德看著艾爾朗，神情中有著憐憫。
「追封儀式完成後，我跟父親就該回去了。告別前，夏洛特握住我的手，說她一定會去王都找我。我說沒問題，她只要說自己是『勇者羅申的女兒夏洛特』，就能通行無阻，因為白都和王都的人都十分崇拜勇者，勇者繪本每年都必須大量再版。但是，夏洛特抬頭挺胸告訴我，她會自稱『艾爾朗王子的練劍同伴夏洛特』，我聽了以後很開心，也握住她的手，叫她一定要來。過了大概一個季節，夏洛特果真如約造訪王都。原來她是跟著為魔將送葬的隊伍前往白都，回程時順路到王都找我。我讓他們安排夏洛特睡在我房間隔壁，晚上，我們就站在陽台上徹夜聊天，簡直沒有比那時更痛快的經驗了。我對冒險者任務的種種細節都非常感興趣，說到夏洛特都已經打起呵欠，還有一籮筐的問題沒有問。夏洛特最後說，隔天吃早餐時還能再說，但當時我說恐怕不行。」
他聽出了故事轉折的味道，不禁放下湯匙，定定地看著艾爾朗。
「當時我告訴她，我和索伊倫公爵的千金訂婚了，隔天早上我必須和他們共進早餐。聽到我這樣說，夏洛特說她很累，就回房了。」艾爾朗抿著唇，彷彿對自己的遲鈍，或者有意無意的忽略而感到後悔。「夏洛特離開城堡的時候垂著肩膀，我原本以為她是因為太累了，但是之後跟她再見面時，我才想起來，或許當時她會那樣，並不是因為疲累。」
「夏洛特她，和我說過，自己和重要的人約定好了，要做勇者。」他不由自主地接道：「當時，她是笑著這樣說的。」
他不願承認，但是讓夏洛特堅持十五年只為了做勇者的人，是艾爾朗，是他們的國王，是這個高貴英俊、面帶微笑的男人。
他哪裡比得上這個人？
「我不曉得你是不是聽出了我想表達的事情，羅恩。去年來這裡的時候，我察覺到她的心意，那就像寶石的光一樣，不管過多久都不會暗淡。雖然我非常感動，但是我不想她為此傷害自己。但是，我甚至不能告訴她，請不要因為對我的感情而做那樣的努力。因為那樣說，對她而言是嚴重的侮辱。夏洛特喜歡我，程度甚至到了讓她努力超越為數眾多的男性，但我卻不能回應她，這件事始終讓我自責。看到你的時候，我更明白這一點。是我害了她。」
他還沒聽見艾爾朗的下一句話，怒意卻陡然升高，聽見之後，更確定自己的直覺沒出錯。
「她一定是，把你當做了我的替代品吧。」
「你才是冒牌貨啊王八蛋！」
他一摔餐具，拍桌起身，默德立刻拔劍，但他毫不畏懼，只是指著艾爾朗的鼻頭大罵。
「我不表態你就愈講愈過分。聽好了，管你是不是國王，你再敢侮辱夏洛特對我的感情，我一定揍得你滿地找牙。王都那邊除了軍人以外，其他人每天都悠悠哉哉地吃餅喝茶吧？跟我們這些每天在黑地打滾的人比起來，你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就算赤手空拳，我也能在一分鐘內打得你跪地求饒！」
「向我遷怒也是沒用的。不過，要是這樣能讓你好過一點，那就無妨。」艾爾朗伸手制止默德護主的舉動，沉穩斯文、游刃有餘的微笑簡直教人怒火中燒。「如果把錯怪在我頭上可以讓你比較舒坦，還請不要猶豫。」
「我告訴你，夏洛特最後選擇了我，是我！我不管她曾經對你有過什麼想法，之後陪著她的人，幫她擦眼淚，在她痛苦的時候對她不離不棄的人，是我！你最好把你那種自我中心的白痴想法扔到月亮上，就算夏洛特曾經愛過你，到了可以為你捨棄人生的程度，她也一定、一定──」
他知道，這絕對是謊言。
但為了夏洛特的尊嚴，他必須說這個謊。
「一定也曾經為了我而想過放棄當準勇者！」
儘管如此，艾爾朗看著他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之後，艾爾朗不再跟他提任何夏洛特的事情，他們很快完成了授予徽章的儀式。他緊攥著屬於夏洛特的白金徽章，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會的附屬建築。這時，教會正好敲響了報時的小鐘，總共九下。
他邊走邊抹眼睛。如果現在的自己是要去赴約，那該有多好？
如果一轉彎就可以看見夏洛特在「蘇拉姆之葉」的門口安靜地等他，那該有多好？
不能再哭了，臉已經丟夠了。他得跟夏洛特一樣，用自尊心克制住眼淚啊。
然而，他沒有辦法在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保持平靜。
夏洛特那窄窄的視野，除了魔物以外，就只看得到一點點的他；她那窄窄的心，除了父親、艾爾朗跟女神以外，就只放得下一點點的他。
他一直想著艾爾朗說過的事情。
她把你當做了我的替代品吧。
「我是替代品嗎？」
是否真的有人能夠在無法觸及真貨的情況下，用心地去愛仿製品？還是說，打從一開始，夏洛特就沒有愛過他？比真貨還要努力的話，是否仍該被視為替代品？難道不是命中注定的話，不管幾百倍幾千倍地努力，做不到的事情、無法成為的人、不能取回的東西，最終都不可能如願嗎？
要是因為艾爾朗說過的話，而選擇厭惡夏洛特，或許可以加快恢復的速度也說不定。相信艾爾朗的話，他肯定會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個蠢蛋，恨不得立刻跟夏洛特撇清所有關係，徹底忘記他們以往的種種，並且否認自己曾為那麼可惡的女人流過眼淚。
可是。
那並非夏洛特親口所言，不過是艾爾朗自以為是的判斷。他所認識的夏洛特，不會傷害別人、讓別人痛苦，只為了給自己快樂。他只剩下這件事情，連這點也不能再相信的話，他可能會無法再堅持下去。
他知道的，像這樣執著地想去怪罪誰，其實無比愚蠢。不過是某個人離開了，僅僅是在萬物不知煩厭地流轉的這個世界中，有一條生命隨著自古以來的規則消失了而已。隨著規則如常運行的世界中，幾乎只有人類會這樣，對失去的事物寄予沒有用處的淚水。對不明白、不熟悉、不在乎夏洛特，也不被她的溫柔與殘忍束縛的人來說，今天跟昨天或明天都沒有什麼差別。然而，他並不在那些人之中。
他的明天，再不會與別人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即將化作往昔的、新的一天早已來臨。
而屬於夏洛特的、新的一天，又被她自己帶去了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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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過很多次了但我還是要說，我真的好勤勉ˊˇ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