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賀文《七七》
紅燭，紅紗，紅衣裳。
杯觥交錯，美酒笙歌，佳人笑語。
七夕夜的醉花樓，反倒較平時更添幾分了熱鬧。
同時，亦給七姑娘的琴音，徒惹了更甚哀怨。
紅燭忽明忽暗的微光映著七姑娘的姣好面容。白皙修長的纖纖柔荑輕攏慢拈，那一曲《有所思》卻變了味似的，愈發淒婉，愈發蒼涼，再聽不出原曲絲毫的愉悅之情。
撫著，撫著——竟「錚」的一聲，硬生生的斷了一根弦。
七姑娘一怔。心下本就幽怨難解，這一弦斷，更是索然無味。將琴一推，起了身，便欲推門而出，稍作散心。
就在此時，門外忽地傳來一陣吵嚷之聲。
「啊！非禮呀！快來人！媽媽！」
「連妳⋯⋯也瞧不起我！妳⋯⋯一個窯子貨，憑什麼瞧不起我？」
那口清脆的嗓音不經意的抓住七姑娘的耳。聽上去沒幾歲，卻是醉得不清，聲音有些高亢，口音卻綿綿軟軟，還帶著幾分哭腔，雖然用語粗鄙，入耳卻頗為軟弱，想來不是經常與人爭執之徒——可想而知，肯定是吵不過醉紅樓裡那群牙尖嘴利、咄咄逼人的媽媽們。思及此處，七姑娘不禁在心中，為那素不相識的孩子暗嘆了口氣。
「⋯⋯出去！沒錢還點什麼姑娘？」
「別管我！老子⋯⋯今兒誰都別想攔著老子！」柔軟清亮的嗓音，如同在勉強自己吐出格格不入的污言穢語，語氣中盈滿濃厚的鼻音，彷彿下一刻便要哭泣出聲。莫名的惹人憐惜，聽得七姑娘心下微動。
「瞧你個小兔崽子，沒錢就滾出去！好，存心鬧事是罷？張媽，找幾個人來，把這癩皮小子亂棒打將出去！」
七姑娘聞言，暗下決心推門而出。只見她屋外的長廊上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姑娘及客人，除了不少從門後探出半個頭的好事之徒，甚至有人索性便上前圍觀了去。七姑娘來得晚，身材又嬌小，在人堆外頭踮了半天的腳，卻是什麼也見不著。
圈子內似乎還在拉拉扯扯，緊接著便聽見了悶悶的幾下聲響——正是棒子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前音未落，撕心裂肺的淒厲哀嚎便傳了過來。圍觀的人群見開始打人了，紛紛露出嫌惡的神情，沒幾下便散了個乾淨。
與此同時，七姑娘努力的在散去的人潮中向前擠去，由於和眾人方向相反，花了頗一段時間才終於到達圈子的中心。
只見一個瘦弱嬌小的少年攤在地上，禁不住方才的那幾下，已暈了過去。數個壯漢擧著小臂粗細的木棍，似乎還要再打⋯⋯
七姑娘看到這番情景，也顧不得那少年滿身髒汙，一時情急，向前一撲，擋住了那個可憐的小身影。
「張媽，別打了⋯⋯他都暈過去了。」七姑娘見壯漢們動作一滯，才稍稍放下心，轉向一旁的施令者。
「呦，這不是七姑娘麼。」張媽一瞧見她，難看的老臉立即扯出了一個諷刺的笑容。「怎麼？就連七夕夜都沒有人要點的七姑娘？」
七姑娘聞言臉色「刷」蒼白了幾分，一瞬間，羞惱、氣憤、傷心、自憐⋯⋯難以抑制的複雜情緒自心底滿溢而出，只令她霎時紅了眼眶。但礙於此刻尚有更重要之事，七姑娘只得緊咬櫻唇，強自鎮定。
七姑娘深吸了口氣，道：「張媽，阿七也曉得自己年紀大，恩客們討嫌我。可阿七好說歹說，打十三歲起，給醉花樓獻出了十五餘載的青春年華，還請張媽想想阿七這些年來和媽媽及姑娘們的情誼，給阿七留點面子罷。」
七姑娘這一番話雖說得雲淡風輕，語氣卻隱隱透出淡淡的滄桑酸澀，且話中頗帶哀求之感。張媽聞言，倒也不好再說什麼，「哼」了一聲，便帶著人走了。
目送張媽臃腫的背影，竟也多了幾分龍鍾老態。轉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是人老珠黃？當初一塊兒學琴、習舞的姐妹們一個個都趕著嫁了人，良人也好，孽緣也罷，總歸是有了個歸宿。一轉眼，就剩了她一個，孤苦伶仃的流連在這風塵之地，進也不是，退也不得。
驀地，一聲輕嘶打斷了七姑娘的自哀自憐。緩緩的將視線移向那少年，只見他已醒轉，正有些吃力的以右手支起身子。
「身子還好麼？」七姑娘輕輕的蹲下身子，仔細的看著他髒兮兮的臉。
少年一言不發。只是偏過頭，躲避她的視線。
「能自己走麼？」七姑娘也不著惱，繼續柔聲問道。
少年點點頭，動作微乎其微。
「那麼公子先到阿七屋中瞧瞧傷勢，好麼？」
少年再次點點頭。這回，動作大了點兒。
「乖孩子。來。」七姑娘露出溫柔的笑，用左手托起藕粉色的紗質寬袖，向著少年伸出一隻瑩白的素手。
少年眼神微動，本已伸出手欲與七姑娘相握，卻猛然發覺自己滿手泥沙，骯髒不已——一時間便猶豫的往回縮了縮。正要垂下手之際，眼前白皙的柔荑卻向前一伸，抓住了他那隻滿是髒汙的手。
說也奇怪，原本看上去向白玉一般的手掌，握起來卻非想像中的骨感冰涼，反倒柔若無骨，而掌心傳來的那抹暖意，更是柔柔的滲進了少年的心房。
七姑娘優雅的起身，少年感到被牽住的那隻手傳來一股溫柔的拉力，令他不由自主的想跟著眼前這名如同仙女一般，善良、溫柔且美麗的女子。
七姑娘就這樣輕輕的，輕輕的牽著他，直到她的屋前。一路上兩人相對無話，但望著眼前「仙女姐姐」的背影，感受著掌心的溫暖，少年的世界——
——一瞬間，在七夕的夜，恍恍惚惚的，浸染了夢境也似的緋紅。
———
「把衣裳解下罷。」進了屋後，七姑娘一面點亮滅了的紅燭，一面說道。
「咦？」少年臉嫩，聞言一時間滿臉通紅。
七姑娘畢竟在這風月場所待得慣了，見著他的反應，竟也有些怔住。轉念一想，才恍然大悟，「噗哧」的笑了出聲，道：「莫怕莫怕，給公子上藥呢，不非禮你的。」
少年聽了她話，臉蛋愈發紅了，映著紅灩灩的燭光，是那樣的青春。
那樣的美好。
少年羞得低下了頭，緩緩的脫下外袍，解開中衣，露出佈滿了大片青紫的背。他非常瘦，肩膀雖然不窄，胛骨和脊骨卻非常突出，未曾受傷之處因為長期不見光而稍嫌蒼白，令人瞧著心生憐惜。
七姑娘取了藥酒，輕輕的給他按摩淤血處。她的手指觸及少年細膩的背部時，那瘦弱的身軀輕輕的顫動了一下。儘管有凌亂的鬢髮稍作遮掩，眼尖的七姑娘卻還是瞧見了少年紅的滴血的耳根。許是已經到了為人母的年紀罷，七姑娘竟覺得，這個少年的一舉一動，處處都使她心頭泛著陣陣的愛憐。
他們就這樣沈默著，偶爾七姑娘下手重了些，少年會微微的抽動身子，卻不曾喊痛。
僅僅是那樣溫順的任由她擺佈。
「好啦。」半晌，上罷了藥，七姑娘溫柔的聲音鑽進少年耳中。
「多謝。」少年飄忽的嗓音細如髮絲，雙頰羞赧的紅暈卻遲遲不褪去。
見他可愛，七姑娘大著膽子，開起了玩笑：「來逛青樓居然怕羞。」
「我⋯⋯我⋯⋯」少年畢竟愛面子，雖然又羞又怕，卻還是忍不住辯駁：「我這是⋯⋯頭一次來⋯⋯」
「知道了，不打趣你。」七姑娘嫣然一笑，取了一條乾淨的帕子要給他拭面。「瞧你的模樣兒，應當是正經人家的公子罷。今兒怎麼⋯⋯？」七姑娘一面撥開他凌亂的髮，一面輕柔的擦著少年的臉。
少年聞言，澄淨的雙瞳一震，蒙上了淡淡的水霧。他也不再言語，只是垂下目光。
七姑娘心下懊惱自己的失言，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沈默的替他把臉蛋擦乾淨了。
定睛一瞧，那少年一張白白淨淨的瓜子臉，眼睛又大又圓，五官秀氣精緻，唇邊的寒毛還未生鬚，更顯稚嫩。七姑娘先前雖道他年紀不大，卻不想是這樣一個俊秀的稚氣少年，一時之間竟看得有些呆了。
就在此時，少年忽然啟齒說道：「我歡喜的姑娘⋯⋯和別人相好了。」
「嗯？」七姑娘怔了怔。
「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我喜歡她好久了，雖然我家家道中落了，她也一直不嫌棄我。」少年繼續說著，清亮溫軟的嗓音不著痕跡的發著抖。「今兒七夕，我原先早已準備好，要向她求親。可她⋯⋯她卻和他人在一起。」
「她和一個秀才好上了。她說，我家已經什麼都不剩了，這些年⋯⋯我也一直未取得功名。」少年咬住蒼白的唇，悲傷的嗓音又透出了濃濃的鼻音。「她說她沒法再等我了。那個秀才待她很好，他們在一起很快樂⋯⋯」
「就因為如此嗎⋯⋯」七姑娘聽了，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卻同時亦放下了心。哭笑不得是，到底還是個孩子，這點小事情就承受不住；不過也放了心，還好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
「你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七姑娘忍不住嘮叨起來。「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以後還會遇到很多好姑娘的。」
「所以，別再為了一個不喜歡你的姑娘做這種傻事兒了。她都和他人互許終身了，你就是在這兒因著她給人打殘打死了，她都未必會替你垂幾點淚呢⋯⋯」
話未說完，七姑娘便瞧見少年一臉天要塌下來似的幽怨神情。七姑娘也是過來人，不禁在心中暗歎，到底年輕！大概覺得自己一生都不會再遇到其他能傾心之人了罷。
「罷了。」七姑娘嘆口氣。「你現下大抵覺著沒有人能懂你的感受，阿七也就不多話了。」
「我⋯⋯我就是不甘心。」少年的唇咬出了血，可終究沒撐住，豆大的淚珠如斷了線般落了下來，便再難止住。「她⋯⋯明明我比那個人還更喜歡她，千倍、百倍⋯⋯」
「傻孩子，感情哪裏是能比較的事兒呢⋯⋯」七姑娘輕聲說道，溫柔的將抽泣的少年輕輕攬入懷。少年的手彆扭的揪著她的衣角，卻在她懷中難以自制的掉著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哭著哭著，竟累得睡了過去。
七姑娘只是更加的哭笑不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沉沉睡去的少年安置在榻上。
窗外不知不覺，升起了溫潤的上弦月。銀白的光華流瀉在少年尚存淚痕的臉龐，莫名的安詳。七姑娘的愛憐之情，亦激起了陣陣漣漪。
「真是沒辦法，阿七⋯⋯便倒貼你一晚罷。」七姑娘輕輕的呢喃，溫柔又粗鄙的話語，在如水的夏夜中隱去。
在少年身畔和衣躺下，身後忽然伸出兩隻瘦弱卻修長的手臂。
那雙手臂輕輕環住七姑娘纖細的腰，稍大的手掌在她身前交扣。
那張溫潤無邪的睡臉如同撒嬌一般，無意識的貼向她的背。
心臟沒來由的滿溢著陌生的幸福感和蒼涼的悲哀，脹得她胸口發疼。
令她沒來由的想哭了起來。
生怕驚醒身後的夢鄉中人，七姑娘把臉蛋深深的埋進半舊的紅絲枕套中。
枕套上栩栩如生的戲水鴛鴦沈默著。在這七夕之夜，遲暮佳人那一滴滴飽含著溫柔與真情的胭脂淚，只有皎然夜空中的牛郎和織女曉得，可他們總是不說。
《七七·完》
創作內容
七夕賀文《七七》
冰心·弦情·劍影 (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