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佛市是這國家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和克羅夫所在的系恩市並肩相鄰。
敦佛市靠海、地理位置又最接近其他國家,因此也是這個國家的海運重鎮。如果要前往別的國家的話,大多數人也會選擇從這裡搭船出發。
克羅夫開了一個小時的車,才到了這個城市。由於黑街系恩市位於內陸,所以要抵達這城市靠海的海濱街,還要很長一段距離。
如今也時值中午,早上過得如此緊繃的克羅夫,在這難得的嫻靜時光裡,情緒也得以舒緩,肚皮卻也餓了起來。
「我說,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吃飯?」
剛說完克羅夫就後悔了。
根據克羅夫在黑街打滾的經驗來看,這些在組織裡擔當打手甚至於殺手的人物通常都有自恃甚高的毛病。而這個殺手不但是個操術師、連組織裡幹部等級的人物都不怕,更別提他早上還想出手殺了自己。
也許克羅夫的姿態應該放得更低一點,才不會刺激到這頭猛獸的逆鱗。
不過泰德似乎不是很在意,他只是張開眼睛坐起來藉著後照鏡和克羅夫四目相對。
「你在黑街裡打滾多久?」
他突然這麼問,感覺不出他到底有沒有要回應克羅夫提議的意思。
「蠻長的,畢竟我是在那長大的。」
雖然搞不懂泰德到底要幹嘛,克羅夫還是老實回答。
「那也算混蠻久的了嘛……那你殺過人嗎?」
這尖銳的問題刺激到即將面臨出賣同伴局面的克羅夫,這讓他心底有點不快。
「沒有呢。」
不過已經在黑街打滾許久的克羅夫,並沒有表現出一絲怪異淡然回答。
「那麼,看過殺人場面嗎?」
只不過泰德完全不在乎那種事,只是繼續深入追問。
「混戰場面的話是有,不過沒看過那種……特定對象的。」
克羅夫感覺自己原本還算圓滑的舌頭似乎打了結,這讓他有點狼狽。
「是喔?那麼,就先去吃飯吧。」
「咦?」
一直按耐自己情緒的克羅夫這時卻沒忍住,現在想閉嘴也已經來不及了。
泰德只是依舊面無表情沒什麼特別反應。
「反正我們襲擊你們組織集會場所也是今早的事,風聲不會傳這麼快,晚點過去也還逮得到人。如果有人在我的工作場所一直乾嘔的話我也很受不了,不如讓你吃點飯有東西吐還乾脆一點,這樣你也比較舒服。」
說完之後,泰德又補了一句「地點就交給你隨便決定了。」便仰躺回到座位上,繼續閉目養神。
克羅夫也只能應聲是,接著像是賭氣似地在下個彎道來個大迴轉。
被干擾睡眠的泰德「嘖」了一聲,默默開車的克羅夫暗自得意。
車子沒有行駛太久,便進到敦佛的鬧區。街上到處都是小攤販或是餐廳,其中也有算是高級餐廳的店家。
克羅夫並沒有停車,只是逕自駛往更深的地方,過了一會兒進到比較安靜的郊區地帶。
他像是瞄準某處一般,毫無籌措地前往更深的地方。
克羅夫原本有點擔心花太多時間會不會惹惱泰德、不時藉著調整過的後照鏡偷窺泰德,幸好直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有意見,依然躺著休息不知是否睡著了。
然後,那個地方終於到了,於是克羅夫將車子停在路邊。
「到啦?」
原本還閉目休息的泰德突然張開眼睛這麼說,正要轉頭叫醒泰德的克羅夫有點被嚇到。
「啊,是的。」
「還真久呢。」
「這是我以前來過幾次的店。」
「是嗎?那你也許不該帶我來的。」
說了這句不知道是不是在開玩笑的話,泰德便下了車。
克羅夫也沒空細想他那番話的意義,只能連忙熄火拔車鑰匙跟著下車。
在克羅夫的引領下,兩人走了幾步來到了一家招牌上寫著「Peace」的簡餐咖啡店門口。
這店名對克羅夫目前的處境有些諷刺,但他只為了見到這熟悉的招牌而安心。
店門口看起來相當簡樸,卻又雅致不俗。離地高一點的木門前面還有三層紅磚階梯,兩旁則有石磚砌成的花圃,在那上頭則種植一種像是雜草的小黃花小金英。那些小巧的花朵簇擁在一起的景象,儘管不華麗也令人放鬆。
「老闆,好久不見。」
克羅夫率先走上階梯開門往裡頭打招呼,裡面傳來一道溫柔的笑聲。
「啊,是你啊?真的是好久不見呢,請進。」
於是克羅夫進到店裡,泰德跟著走進去。
這是一家裝潢相當簡單的店。幾張兩人座的小圓桌、外加兩張可以同時容納八人的大桌子便是全部。天花板上兩支電風扇安靜地旋轉,沒有擾亂在店裡持續播放的柔和唱片歌聲。
進門之後迎面相對的是個看得出頗有歲月的檀木吧檯,從那可以看到裡面有一台舊式咖啡機,另外還有一道通往內部廚房的小門扉。一切看似完美齊全,唯一有問題的便是看不到老闆的身影。
「來啦來啦,真是好久不見了小哥。」
從廚房小門裡出現在吧檯的是一名看似剛邁入老年卻又身材精壯的男人,班花的白髮和圓滾的厚片眼鏡令他散發出柔和的氣息。
「這次還帶了其他人來啦?請進。」
老闆將兩人領到一個兩人座的位置上,便進到吧檯裡做準備。
「我就想說小哥怎麼久久沒來,卻突然在我睡午覺的時候到店裡,原來是因為有帶人來啊。」
「是啊,我們突然肚子餓了就跑來叨擾了。在你休息時間跑來真不好意思。」
「哈哈,沒關係。等你們兩個決定要點什麼之後再叫我吧。」
克羅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菜單,開始閱覽起來。
儘管泰德依舊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也拿了一本菜單翻閱。
克羅夫看沒幾下就閤上菜單,靜待泰德點菜。
他偷偷觀察泰德,發現他就好像只是拿著菜單發呆似的,連眼都沒睜。
他那副模樣實在匪夷所思,克羅夫也只能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焗烤千層麵吧。」
泰德突然這麼說,這選擇讓克羅夫相當訝異。
「這很花時間喔?」
「沒關係。」
眼看泰德一臉不在乎,克羅夫自然也不敢多說什麼。
於是克羅夫將老闆請來,點了泰德的焗烤千層麵和自己的香煎雞排佐青醬,另外一人一杯冰咖啡。
過沒多久咖啡就送了過來,只不過兩人都沒有要喝的意思。
「這裡能點花生嗎?」
泰德向老闆這麼問,老闆過了一會兒便送來一盤花生,泰德就這麼嗑了起來。
克羅夫則是在店裡拿了份報紙讀,兩人一時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這時的克羅夫心中不禁感嘆,他沒想過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還有機會享受平靜的時光。
這件事情過後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這麼悠閒?老實說他實在沒什麼把握。
「兩位,上菜囉。這位先生的焗烤麵還得再等一會兒。」
也許是對兩人怪異的相處情況感到好笑,老闆在上菜時還特別出聲提醒,臉上的笑容比克羅夫過去看過的還要刻意燦爛。
「啊,謝謝。」
克羅夫這也才察覺到此時的他們兩人在旁人眼中是多麼的怪異,連忙放下報紙陪笑。
泰德則是依舊自我地繼續嗑著花生,不過還有向老闆點頭致意。
平時好語的老闆見狀也沒有多言,只是又笑了一笑便退回吧檯。
泰德的餐點還沒有送來,克羅夫也不敢自己隨便開始吃飯。
泰德見克羅夫沒有吃,似乎也明白他在顧慮什麼。於是他稍微努了努下巴,示意克羅夫可以先吃。
克羅夫暗自為此慶幸,接著便拿起自己的餐具開始用餐。
克羅夫的餐點除了主餐香煎雞排以外,還有獨特美味的炸薯條。為了不讓薯條熱騰騰的美味喪失,克羅夫先從炸薯條開始享用。
克羅夫用叉子插了薯條沾著番茄醬吃,泰德依舊發呆又像是沉思似地嗑花生。
克羅夫一邊用餐一邊窺視這樣的泰德,心裡有些疑惑。
在黑街裡力量就是正義,身為操術師的泰德可以說是黑街裡的頂級人物之一。
為何這樣的他總是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又為什麼會和同個組織裡的人合不來?
想想和秦威第一次去泰德住處拜訪的時候,他似乎也嗑著花生,眼神同樣死氣沉沉。
克羅夫在黑街裡看過無數這樣的眼神;那是嗑了藥過後放飛自我的人會有的眼神、是被人踩在底層壓榨也不再掙扎,放棄一切的人會有的眼神。
簡直就是──現在的克羅夫自己。
為何如此強大又故我的泰德,也會有這種眼神?
即使獨自待在家裡,泰德也是如此頹喪度日的嗎?
原來現在的自己也是這副自暴自棄的模樣嗎?被秦威抓住之前,克羅夫早已變得如此絕望。
克羅夫這才注意到這個事實。
泰德又嗑了三顆花生後,他的焗烤千層麵才終於送了上來。
「不好意思,久等囉。」
「不會。」
經過這番應答,泰德也開始用餐。
兩人依舊無語,只有用餐時發出的細微聲音在他們之間回盪。
「你以前常來這光顧?」
泰德突然這麼問,這讓克羅夫有點驚訝。
「來敦佛辦事的話就會順道來這吃飯。」
「是嗎?」
泰德繼續吃著麵,又變得無語。
「你喜歡這裡的料理嗎?」
泰德瞥了這麼問的克羅夫一眼,不過在那眼神之中似乎沒有敵意。
「有種懷念的味道。」
克羅夫看著泰德的餐點──焗烤千層麵。雖然很耗時間,不過也是種難度不高的家常料理。
「以前有人做過類似的東西給你吃?」
「嗯。」
泰德隨口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克羅夫覺得氣氛變得有點沉悶,所以也不敢多問,同時心底也有點疙瘩。
不只是因為現在的氣氛變得尷尬,也是因為泰德至今為止的表現讓他感到違和。
──該怎麼說呢……
也許是因為泰德異常冷淡,卻又不會遠離俗世的關係。
泰德表現出的那種冷漠,就像是毫不在意世上任何一切的態度。然而他也不會表現得孤僻,甚至還會主動和老闆致意;就是這其中的差異讓他感到怪異。
在黑街長大闖蕩的克羅夫,至今遇到的人其實都意外地表裡如一。在他周遭不是為了虛張聲勢而整天囔囔的混混,不然就是異常火爆或沉默的人,另外也有像是秦威那樣莫名樂天讓人搞不懂在想什麼的人在。
那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都有相當強烈的個性,不見一絲反向的表現。
為了在那個環境生存,人們不得不堅定自己的意志和個性活下去、又或是沒有餘力掩飾裝扮。像那種深藏不露、又讓人看得出還有所保留而不敢招惹的人,持續在黑街社會下層打滾的克羅夫至今只見過西昂一人。
像泰德同時兼具淡泊卻又有一定社交性的人,倒是令克羅夫非常新鮮。
這是因為他身為操術師所以還有餘裕?又或者他並非原本就是黑街的住民?
克羅夫不清楚是因為哪種理由才讓泰德得以保留這副面貌,也不知道在這後面是否也有什麼理由才導致他變得現在如此。
雖說這並非克羅夫能夠探究置喙之事,克羅夫還是不禁好奇起來。
刀叉發出異常響亮的聲音,克羅夫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餐點吃完了,那清脆的聲音便是他用刀叉碰觸瓷盤造成的。
克羅夫感覺很糗,這樣就像是告訴泰德,自己是在吃飯的時候思考到心不在焉。
為了掩飾尷尬,克羅夫只好拿起冰咖啡開始啜飲起來,幸好泰德果然還是一臉不在乎。
「你在想事情?」
只不過他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啊,是啊。我在想等等該怎麼做比較好。」
為了掩飾自己剛才的想法,克羅夫只好以工作的事塘塞。
泰德聞言後卻瞪著克羅夫。
「等等該怎麼做才好?你這是什麼意思?」
克羅夫一愣,這才明白泰德的意思。
「不,我不是說我不想做這份工作,只是想著要怎麼幫你處理工作的事。」
「這你不必想太多,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就好,到時你也最好別給我想太多。」
警告完克羅夫之後,泰德又再度專注在他的餐點上,這讓克羅夫鬆了一口氣。
雖然不清楚這是不是秦威說的『腦袋不好』,不過就克羅夫個人來看,泰德的確相當單純。
也許是因為他的冷漠吧,不對任何事情感興趣的他,只會因應當下的情況做出言行和判斷,不會多加思考或臆測,也可以說是懶得想太多,結果這就造成他的直性子。
與其說是腦袋不好,不如說是放棄思考。
至少克羅夫現在觀察下來,會覺得泰德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通常這種人在黑街馬上就會被人利用完死去,強大的他卻不會如此。
過了一會兒泰德也用完餐,不過他依然不疾不徐,喝了克羅夫擅自幫他點的冰咖啡。
這時老闆來到兩人的桌前收拾他們的餐盤,克羅夫和老闆點頭致意。
「謝謝。」
就在老闆整理完桌面之後,反倒是泰德率先出聲道謝。
老闆從容地笑答「不會」之後便離去,反而是克羅夫相當訝異。
「怎麼?」
「我還以為你不會說這種話。」
也許是因為驚訝過度,克羅夫脫口說出這種脫線的話。
「心情好的話我就會說。」
嘴巴上雖然這麼說,泰德臉上的表情卻是依舊平淡。
「也該上工了,走吧。」
泰德一口氣喝完冰咖啡後便馬上站了起來,克羅夫也只能連忙把剩下的份一飲而盡。
當克羅夫正喝完時,泰德已經自己走到吧檯前面。
「我們加起來多少?」
「這樣總共是四百元。」
泰德從懷裡直接掏出四張現鈔放在吧檯上,接著便轉身離開店裡。
「謝謝光臨。」
老闆沒被這過度冷淡的付帳方式影響,依然笑著送走泰德。
「抱歉啊老闆,那傢伙怪怪的。」
克羅夫抓緊時間一個箭步上前和老闆賠不是,老闆則是笑著搖頭。
「沒什麼,看到你帶人來這吃飯我就開心了,下次再來啊。」
還能有下次嗎?一想到這克羅夫忍不住鼻酸,不過他還是壓下情緒和老闆道別。
「好,下次有機會的話我會的。」
「也要帶你這位朋友再來喔,好久沒見你帶別人來了。」
「……有機會的話,我會的。」
和老闆道別完的克羅夫連忙走出店外,只見泰德只是故我地坐在老金龜車後座上等著克羅夫開車。
克羅夫進到駕駛座裡,插入鑰匙發動引擎。
「你剛剛是在道別嗎?」
「是。」
克羅夫老實回答。
「不會是永別吧?」
「我不會讓它變成永別的。」
克羅夫堅定地說。
其實,克羅夫之所以會選擇來這吃飯,說不定真是為了見老闆最後一面。
這次被迫接下的工作是如此艱難、工作夥伴又是個危險人物,即使完成任務也不知道是否能夠就此太平。
但克羅夫還想要活下去,他還有個想要實現的夢想。
那是他幼時在黑街裡、被無數人當作跑腿或是棄子利用,依然苟延殘喘只求生存的時期開始就有的夢想,是曾經和某人共享的目標。
即使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差點遺忘;多虧當了反面教材的泰德和老闆的話語,讓克羅夫察覺自己現在有多狼狽,他才沒有完全忘卻。
明明就差這麼一點點了,怎麼能夠放棄。
克羅夫調整他的紳士帽,拾回他的決心。
映在後照鏡上的泰德,嘴角似乎微微彎曲笑了。
克羅夫注意到了泰德的笑容,他也沒想太多,只是發動車子前往他們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