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作了一個相當漫長的惡夢。
夢裡,他看著一場惡火吞噬了村子,笑顏與希望也隨之葬身於火海,不復存在。
他拚了命地奔赴火海之中,想藉由自己的雙手去拯救一個人也好,未料,他一伸手觸碰,對方竟喪命於他的利爪之下,身子化作黑色灰燼,僅留下詛咒般的謾罵與責備縈繞迴盪著。
掄緊拳頭忍受這樣的悲痛,他告訴自己不能沉溺其中,想要拯救大家的這份心意絕對不假,所以他作了個深呼吸,又一次朝著他人伸出手,卻又是相同的遭遇。
他難受得想乾脆將自己留在其中作為贖罪也好,於是他沮喪地頹坐在地,蜷縮起身子等待死亡。
無法拯救他真心喜歡的人們,對他而言這份無力與加害者同罪,何以自己不夠堅定、不夠強大,在最為關鍵的時刻失去理智,甚至最後成了加害的一方,褻瀆了或可稱上友人留下的軀體。
明明下定決心不再袖手旁觀的,但是他卻做出了比袖手旁觀更要令人無法原諒的事來。
既然無法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那麼至少……用這微不足道的一條命作為賠罪吧,即便僅是他一廂情願的自我滿足也不要緊。
爾後,他的手被溫柔地牽起,他也因而無助地抬起頭,少女溫柔的笑顏彷若能包容他所有的罪孽與汙穢,水靈的雙眸看上去該有多純潔慈愛,拉起他的手,她一言不發地領著他走過身旁無助而絕望的景色卻不曾駐足。
最後,她停下腳步,抬首凝視著他的雙眸、伸手捧著他的面頰、憐愛地指尖輕撫著,想靜靜將他的模樣深深烙在心上。
「……謝謝你。」
瞇起笑眼,其聲若有似無,卻震盪得他心為之悸動,一聲言謝,她便將他猛力一推、將他的身子推離了火海之外,當他伸出手想要前進時,她的笑顏與身影卻已吞沒其中、再不復見。
「……不、不要──!」
猛然睜開雙眼,迪歐瞪圓雙瞳不斷呼喘著,直至他確認了眼前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天花板才逐漸平靜下來。
──……是夢、嗎。
當迪歐打算努力回想自己最後保持清醒時候的狀況時,懷中抱著一只褐色小熊的男孩由正上方俯視著他、眨了眨水眸與他四目相交:「迪歐哥哥……?」
「托、蘭……啊、嘖……!」
在這顆心已受遍體鱗傷之際,看著純真無邪的末弟托蘭對迪歐而言無疑是心靈的救贖,他張開雙臂、將托蘭抱個滿懷,卻在此刻扯疼了傷口而一聲低呼,小托蘭才推開兄長、溫柔地以小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瓜道:「斐迪南哥哥說你受了重傷不能亂動,我現在去叫斐迪南哥哥過來,迪歐哥哥不可以起來哦!」
「……居然被小托蘭給擔心了,我作為兄長真是失職了。」
「我們是兄弟,擔心哥哥也是應該的!好了,哥哥乖乖等我一下下哦!」
看著小托蘭小跑步離去的背影,迪歐才輕吐一口氣,反芻著這孩子說過的話:「……因為是兄弟,所以擔心也是應該的、嗎。」
正是這樣理所當然的關懷,讓迪歐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割捨這段親情,勇敢去追尋他心中認定的那一份幸福吧。
是了,該要如何割捨呢?並非僅有單方面受到來自大哥與小弟的關懷,他自己也同樣深愛著相互扶持走至今日的手足,即便厭惡這身背負著責任的血統,但是他卻感謝上蒼賜予了他如此優秀的兩個兄弟。
不久,門板輕輕敲響後開啟,僅有神色稍顯凝重的斐迪南獨自一人前來,在他坐至床沿後,迪歐才開口詢問:「托蘭呢?」
「我讓下人帶他去吃點心了。」
「……也就是說,有話要說是吧。」
特意支開年幼的托蘭,想必倆兄弟要談的並不是什麼太過愉快的話題。
斐迪南似是無奈地一聲輕嘆、閉上雙眸:「……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你什麼也別過問,往後就這麼……安分地待在血界吧。」
「……我睡了多久?」
由掌握最基本的情報開始,這也意味著對迪歐而言默不過問這個選擇從不存在。
「將近一週。」
斐迪南也明白迪歐的性子是不可能默不作聲的,方才一席話語不過是他消極的抵抗,與其讓他拖著這種身子四處跑,倒不如全盤托出,讓他徹底死了心好留在血界靜養吧……
「那……我是怎麼回來的?」
「你失去理智,又被那個吸血鬼獵人給重傷,我及時將你救下的。」
「……」
迪歐蹙起眉、揉著太陽穴,拚命回想起自己最後保持理性的時間點究竟是……他在村子得知麵包坊主人死亡的消息以後,循著氣味一路追到荒郊,從遠處看見那個女孩被人輕薄,他一怒之下瞬步上前,才發現小妹衣衫不整而亡,之後……
記憶有些模糊,但依稀記得──自己吸了已成屍首的那孩子的誘人鮮血……
接下來……他恢復過一小段時間的神智,是那個女孩安慰他,別讓他將罪孽往自個兒身上攬,爾後……
「──到此為止吧,別再想了。」
斐迪南冷然一句話語中斷了迪歐的思考,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兄長何以想要阻止他弄明白當晚的狀況,再加上剛才他提到了,往後要自己安分地待在血界……對他說這番話的,是他的兄長斐迪南、還是第一氏族之長……?
「大哥……那一夜你既然清楚能在那裡找著我,那你也肯定明白那個地方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也包括了……那個女孩,所以……你一定知道後續是什麼狀況吧?告訴我、拜託你告訴我。」
迪歐眼底藏不住焦躁難安的懇求,讓斐迪南不免有些為難,但是現在隱忍不言,待到他知曉真相時恐怕會更加無法原諒自己吧,倒不如趁著他現在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或許,他作為兄長還尚能控制住他的行為。
──他肯定難以承受吧?
於是,斐迪南淡淡吸了口氣,鄭重其事地向迪歐聲明:「迪歐,現在的我是以你的兄長斐迪南的身分警告你──收回前言,我要你留在血界作為我的左右手,別再想著打破血之戒律,也……別再和人類有什麼瓜葛。」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喂、為什麼我一覺醒來,大哥你的態度卻有這麼大的轉變?!」
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迪歐明白斐迪南的態度轉變肯定與這件事有所關聯,那麼……
「接下來我會將我所知的一切告訴你,聽完這個故事,從今往後你與人類之間就只能是獵食者與獵物的關係。」
「……我明白了。」
斐迪南站起身走至桌邊,為他斟了杯水,盡可能以雲淡風輕的口吻道:「那個女孩,死了。」
「……什、麼?」
半覆眼眸、手執水杯的斐迪南轉過身,凝視著迪歐的雙眸:「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已經逝世了。」
──大哥在、說些什麼……?她……
剛才夢中的她,同樣是溫柔地向他微笑著,自己卻不明所以感到悲傷至極,一顆心揪如麻花,疼得他難以呼吸──簡直像是與他告別似的。
「騙、人……不會的……不、為什麼……?」
接到突如其來的噩耗,迪歐的腦筋一片空白,彷彿血液逆行般難受,他緊掄雙拳、十指深陷掌肉之中滲出血絲,他拚了命地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吼叫出聲。
看著他的模樣,斐迪南思考著是否該將真正的原因告訴他,要是說了,他是否能夠承受?不……為了讓他能夠徹底斷了對人類的念想或仍抱著不必要的奢望,還是讓他錐心刺骨痛過一回,才能記取教訓吧。
斐迪南自身的經驗再加之迪歐的遭遇,讓斐迪南確信了吸血鬼與人類之間正如血之戒律所言,不該存在著其餘關係與牽連,等在他們前方的只有不見絲毫光明的絕望。
所以,即便殘酷……
暫且將水杯擱在床邊的矮櫃,斐迪南走至窗邊、推開緊掩的窗子,在微冷的風吹拂而來之際,他抬頭望著外頭的赤色明月,回想起他在帶回迪歐靜養的翌日,自己悄然潛入村子所見是何景況。
「在確認了你只要靜養便可痊癒過後,隔天我就到村子尋訪了,屋子被燒毀而失去了家與財物、糧食的人家不在少數,傷員亦是不少,而全村確認死亡的……就是與那個女孩有關聯的兩人,麵包坊主人和女兒,而我見到那個女孩是在馬廏之中。」
「馬廏……?」
「那夜畢竟搭上了兩條人命,那個始作俑者即便身為貴族,也明白若是被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給纏上了是個麻煩吧,正好有個代罪羔羊可以利用──只要將罪名往代罪羊身上坐實了,他還能搖身一變成為見義勇為的英雄,多划算的買賣。」
「你是說……她成了代罪羊?」
斐迪南轉過身、交抱雙臂、倚著窗櫺頷首:「嗯,侯爵宣稱自己起初帶著一隊人馬與吸血鬼獵人前往村莊是因為聽聞那夜將會有吸血鬼出沒,他是為了保護村民的安危而特行此仁義之師,未料抵達村莊以後,即遭到魔女惑亂心智,因此才做出那些離經叛道、傷天害理的惡行。」
聽聞至此,迪歐明白身為血族之首的兄長擁有不得干預人類的戒律束縛,所以在那當下,他只能對那個女孩袖手旁觀,現在的迪歐只能忿恨難平地掄拳猛捶了床面:「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些什麼!」
「他的說法就是,魔女與吸血鬼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協議,魔女以村人的鮮血為代價要吸血鬼實現自己的心願,她是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女,而你……即是與她之間有所協議的邪惡吸血鬼,再加上當晚你確實吸了人血,屍首的狀態一看便知,那具屍首對村人們而言就是確鑿鐵證。」
以謊言羅織而成的罪名,不論其中是否破綻百出,這對於急需為自己的憤怒與悲傷找一個得以渲洩出口的人而言宛如汪洋浮木,只要搆著了,即便是塊千瘡百孔的朽木又有何妨。
「……這麼說來,是我、害了她……」
如果不是自己沒能控制住吸血衝動,要是他能確實結果了那個人渣,要是他那晚就不去參與成人儀式,要是──
他從來不曾去過那個村莊、也不曾認識她,是不是,她仍然會是那個好不容易尋得棲身之處而慢慢體會著平凡幸福的女孩?
迪歐在真正感到悲傷與煩惱的時候,是會壓抑著自身情緒,盡可能不在他人面前展現出脆弱的一面的,這一點斐迪南再清楚不過,所以看著迪歐的模樣比他想像要來得沉著冷靜,其實他就越是憂心。
──原本想隱瞞的,為了讓他徹底對人類死心,但是……
斐迪南終究是心軟了,這件事造成的缺憾對迪歐而言怕是一輩子也無法彌補,但是若能讓他好受一些──
「她留了話要我轉告你──」
言及此,斐迪南走至床沿俯下身,凝視著迪歐雙眸的同時,瞳中紅光一現、對他施加幻術,便是將當日他所見女孩時的樣貌與神色重新於迪歐眼前上演。
「啊……」
心裡明明清楚這是大哥的幻術,但是一見到這個女孩就在自己眼前,迪歐仍不禁摒息,看著她傷痕累累、被綑綁於馬廏之內無助的模樣,迪歐忍不住向她伸出手、撫著她的面頰。
「我……」
『……我、並不恨你……請別認為虧欠了我什麼,所以接下來,無論發生任何事,也請你……放過自己,好嗎?』
她笑了,那笑顏美麗卻淒絕,眸裡哀傷卻似是解脫,語氣之中憐愛依戀帶有懇求。
「……連最後這一刻,妳都還在為我著想嗎?為什麼……?」
眼底感到一股酸澀、水霧已矇上雙眼,他輕顫著唇道出問句。
『因為……我喜歡你,不知名的、旅人先生……』
她流下了淚水、笑著說出心底由衷的告白,迪歐深吸了口氣、閉上雙眼之際,淚水也隨之滑落,唇角卻努力勾起弧度:「啊啊……我也是。」
斐迪南悄然將掌心覆於迪歐的眼上,施展了催眠術,讓他得以延續這場醒來後將一切如泡影般的美夢。
「……人類與吸血鬼之間,真的不存在並肩而行的未來嗎。」
數年過去,某個月圓之夜。
迪歐已在某個貴族宅邸飽餐一頓,已動身離開、正回到血界的路途中,見一處火光冉冉,心下好奇而躍過林間前往探查。
還未抵達,他便聽見了既熟悉又懷念的聲響,人們喧鬧、歡笑、歌唱著,像是正舉行著某種慶典,迪歐也下意識地心生歉疚與恐懼,就在他準備轉身離去之時,一股極為熟悉的氣味卻傳入鼻息──
「這氣味……」
不免心下一顫而忘了呼吸,他內心的期待與恐懼天人交戰著,要是就此拂袖離去,只怕他心下也是念念不忘吧,但是……卻又有著一股說不上來的預感,倘若前去確認了,也許──
躊躇之際,他彷彿聽見了那個住在他心中、始終不曾離去的少女銀鈴般的笑聲,不知不覺已來到了一座鄉村小鎮。
耳邊聽著這些歡騰喧鬧,對迪歐而言猶如重遊舊地般悲喜交加,他捂著心口、按捺著情緒一步步走向那股熟悉氣味的源頭──
撥開人群,一名身著樸素連身洋裙的少女偕同村人們開心地圍繞著篝火歡唱舞蹈,見此情此景,迪歐難以置信地凝視著少女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最後,壓抑不了內心的澎湃,不顧他人的眼光、站在人群之中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
當他過於引人注目的笑聲吸引眾人目光時,卻無人察覺他笑聲之中隱匿的悲傷,以及他即刻伸手抹去的那兩行清淚。
──吸血鬼果真是被神所詛咒的種族吧,何以開了如此惡劣的玩笑……!
於是,少女狐疑地眨了眨眼,仍是帶著微笑朝迪歐走來、友善地向他伸出手:「吶,旅人先生,你叫什麼名字呢?若是不介意的話,今晚是我們村裡的謝肉祭,請和我們一同慶祝,和我跳支舞如何呢?」
她的嗓音、形貌與那個女孩如出一轍,而她身上散發出血液的甘美香氣,卻又與當年讓他喪失理智的另一個女孩分毫不差……
既是神向他開的一場惡劣玩笑,那麼,作為第一氏族的一員,怎能忍氣吞聲,不接受這場挑釁呢?
──惡趣味的混帳,睜大眼看著吧,當年的一切錯誤……由我來讓它回到正軌!
於是,迪歐大方地握住了少女的手、勾起唇角,佯裝成一切游刃有餘的模樣:「我叫迪歐,這是我的榮幸。」
是了,他是血界第一氏族的次男,既要彌補錯誤,現在他該做的事與平日別無二致──莫忘他與人類之間是獵食者與獵物之間的關係。
將她作為獵物圈養起來吧,給予她虛偽的愛與補償內心對另一個女孩的歉疚而付出的關懷──如此……
或許,這即是他獲得救贖的方式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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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安,這裡是晴//
今天我剛出遠門玩完回到家,在我出門以前可以說是寫到最後一刻才關機,回來以後又趕緊把剩下的收尾給補完,因為明天吸血鬼續篇要開了(對)
今天看著官推發佈了カイト的角色是吸血鬼獵人次男路易斯……啊、反正臉很腫,我又不想改所以趕在今天放出來了
現在呈現隨時可以睡沉的狀態|||
真的非常抱歉,請大家原諒我只是看完生放就忍不住把吸血鬼獵人放進故事裡被打臉的衝動XDDDD
迪歐的篇章不含官方的卡面劇情有兩萬五……(抖)
難怪我不記得主線進行到哪了||||
對、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