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人類文明堆砌而成的精華,不見天日的水泥隧道亮起白炙日光,我不會忘記我曾牽著祖母的手,領著她跨入自治警剛修復的美麗嶼地鐵站瞬間,儘管她雙眼失明,紅與藍的光柱在她眼中朦朧交錯的光芒仍讓她紅了眼眶,跪地哭泣。
回來了,我們成功了……成功了。
時隔半世紀,她記憶中的光之穹頂亮起和暖柔光,鐵騎指揮官在收復落成典禮檢閱所有參與作戰的士兵,老兵注視成排兵戎的兩眼留下淚痕,他們證明了災難中點滴推砌的改革終有成就,大總統那一日笑得格外燦爛,像是發自內心地感到光榮。
而府城,沒那麼幸運。
喪失軍隊,政府,力量。
取而代之的是持續半世紀無所適從的混亂、分裂,絕望。
舊政府在規劃綠線地鐵時增設過防空洞,紙圖在戰爭中不知蹤影,我只知道這兒不亞於法國黑死病時期的墓穴,在探索不盡的通道中,埋藏不計其數的屍骨。
破碎氣密窗下,碎裂玻璃灑滿捷運站口,鑽過生鏽拒馬,剪斷綿密如荊棘般纏繞入口的刀片刺網,在夜幕掩蔽下,目光探入比夜色更深沉的深淵。
曾進入綠線的探勘者說他們看見了穿梭的黑影,劃過軌道的尖銳白光,通勤列車進站的沙啞音樂,人群邁步嘈吵,尖叫恐懼的童聲隨之鑽入耳孔。
髏骨成堆,披覆腐朽衣物,鋪上薄塵蛛絲好似一座座京觀,成堆攀附牆面,棄置角落,渴望爬出這座永不見天日的死亡長城。
可惜他們永遠爬不出這裡。
傳聞,核戰後的死靈上不了天堂,下不了地獄,戰爭摧毀了人間,也震碎了天堂與地獄,亡魂們在最後一刻的閃光中迷失處所,在亡身之地久久徘徊不去。
或許這對我是好事,至少我不用下地獄了,耶。
「文鶇先生……你不相信這些嗎?」
格蕾用步槍指著前方,束緊連帽,面覆防毒面罩,風鏡造型的夜視鏡掃視周圍,故作平常走著,不像南迴隧道裡的可笑模樣。
「格蕾,不必感到不安,歷史上殺第二多人的工具在妳我手上,雖然核武搶了第一名,戴穩銀冠的還是單兵武器,怎麼?妳相信這類故事?」
頭燈隨視線掃過,足以致盲人眼的槍燈裝在頭盔的皮卡汀尼導軌上,我總有被監視的感覺,不只一處,從每一處的陰影裡似乎都有眼睛盯著我們,但槍燈掃過隨即消逝。
「文鶇先生我再怎麼說可是科……科學家喔,才不會輕信這種怪……怪力亂神的東西。」
她似乎沒有察覺,我也不想再刺激她敏感的神經。
當然,故事還是得講的。
因為那個紅潮看來也快嚇破膽了。
在地人傳言,地鐵站夜晚傳出上下階梯的腳步聲,人在低語,搬運工具,低聲呼救,痛苦呻吟的悲鳴,這是我半年前在酒吧聽到的故事,進入綠線地鐵的人多半失蹤,不然就是瘋了。
更有謠傳,將火焰熄滅,停下腳步,就能見到黑影低語,聽見祂們的腳步穿過列車進站的聲響,見到覓不得歸宿的亡魂,在規律往返的幽靈列車中通勤。
「林上尉,我自是很感謝你們能幫助我突破地鐵線路,但你能不能少講一點鬼故事,這裡已經夠糟了,別讓氣氛這麼恐怖!」曾欣芸破舊的防毒面具染上火光的橘紅,她點了支火炬,沒個像樣的夜視裝備也只好如此,剛好能幫我們趕走蜘蛛之類怕火的蟲子。
「只信馬列不信鬼神不是你們的標語嗎?」
「是啊,組織常委私底下請戰前的老風水師裝潢房子,迷信這種東西,你管得住人前,管得了人後麼?」
「對啊,文鶇先生,我贊成曾小姐的意見。」
「妳不是科……科學家嗎?怎麼還會怕這種怪……怪力亂神的東西。」我模仿她有點結巴的語氣,讓她氣得用手肘頂了我一下。
「像文鶇先生這種粗神經,沒神經的笨蛋才不會怕啦!」她回嘴時,藍色光點從通往地下二樓電扶梯晃過我們眼前,像是墳頭才會出現的神奇景觀──燐火。
「這這這是……鬼火?」
「放輕鬆一點,不是鬼火,是蟲子。」
「我覺得鬼火還好一點,嗚啊!別過來!」
看來比起鬼火,格蕾更討厭蟲子撲到她臉上。
「牠們的屁燈比螢火蟲可怕多了,別用手拍死牠們喔,手會爛掉。」
走下電扶梯,站台寬廣卻積滿水漥,剩下鋼骨與碎片的天花板垂下電線膠皮與藤蔓,破裂地磚冒出朵朵蘑菇,妖異螢光猶如與生者招手的信號,深邃藍螢光逐漸聚集,繚繞頭頂飛舞,牠們挺像通往冥府的信使,審查探入死者國度的氣息。
「鬼火蟲據說是螢火蟲的表親,但比妳想像中危險。」
怪誕扭曲的小蟲在蛛網上扭動著溢散藍色螢光的腹部,如同盛滿危險化學藥劑的燒瓶,野戰刀背壓碎腸肚,體液讓白網扭曲焦黑,軋壓鋼冒出微小氣泡。
「強氧化性……體液是強酸?」
我點點頭,在白色蛛絲纏繞的柱子上抹過幾刀清潔。
「牠們腹部囤積著高輻射化合物,體表破裂跟大氣反應就會變成強酸,移地訓練時我愛死這些能嚇退夢魘的小王八蛋了,曾欣芸妳也看過吧──鬼火蟲。」
「在水庫潰堤區常常見到,沒想到這裏也有吃螢光蕈跟腐屍的噁心蟲子,格蕾小姐,沒必要怕這種蟲子,只要輕輕戳一下牠的屁股,牠就會飛走了。」她輕碰停在肩上的鬼火蟲屁股,讓牠展開翅鞘往同伴飛去。
「原來這麼簡單啊……謝謝妳。」格蕾報以微笑,目光追著鬼火蟲往隧道彼端去,她似乎見到了什麼,直往月台猛瞧。
「文鶇先生,隧道遠處的光點有點刺眼……應該是……人造光吧?這裡會有人經過嗎……?」
格蕾側著腦袋凝視軌道深處的強光,夜視鏡與戰術燈讓我們對顏色有點遲鈍,就像除了綠、白、黑以外都看不到的色盲。
「別懷疑,白色,不會閃,怎麼看都像探照燈,女士們,熄燈找掩護,那是人造光──人.造.光,準備接戰。」
「該死的顏鎮董……果然藏著什麼秘密。」
曾欣芸二話不說將火炬甩入積水,遁入柱子陰影,我關掉頭盔側的槍燈,拉著格蕾躲入升降梯殘骸背面,算準漸近的引擎噪音,拉開手榴彈插銷,金屬罐在空中拋出美麗弧線,落在鐵道之間。
「嘿,曾欣芸,我丟手榴彈了喔,別探頭。」
「啥!你丟了啥出去?」
「文鶇先生,你丟了什麼?」
「35式震撼彈,我的戰術掛袋還有好幾顆,別擔心。」
「不是剩多少的問題……我覺得。」
閃光爆鳴驟逝,180分貝的人造太陽逼得軌道噴發火星,列車如同被扯動韁繩發出悲鳴的馱獸,乘客在慘叫中滾落臺車對外掃射,我護著格蕾,咚地一聲,頭盔彈開一顆砸中腦袋的流彈。
「文鶇先生!」
「正常人脖子早斷了,我有兩條脊椎,還可以啦。」
我輕敲嵌合人造肌肉的複合塑料脊椎示意,不做這點配套,我那條脆弱骨頭成天頂著十公斤防爆頭盔老早就斷了。
依方才被砸到腦袋的力道,大概只把陶瓷板刮掉一點,不是鎢芯穿甲彈打不穿這種鈦合金與附層抗彈陶瓷板製成的重型頭盔,但砸中裝甲步兵的腦袋?他們人生最後的好運已經用完了。
我搖搖頭,衝擊力道頗像九公釐口徑土製加壓彈藥,頭盔崩落一小撮複層陶瓷板的屑屑,連鈦合金前方的克勒夫防彈纖維都還沒派上用場。
「老話一句,有事的會是他們。」
十字弓上弦,夜視鏡下的雙眸瞄準他們的咽喉,可替換的固定式獵箭頭足以貫穿土狗的皮膚跟堅硬顱骨,遑論人類脆弱的皮膚跟動脈。
「別躲在角落像老鼠一樣!出來跟我們鎮瀾盟的輸贏啊!」
「大哥!趕快逃啊!大哥!」
「逃你媽!這裡是鎮瀾盟的地盤,我們有顏董給的衝鋒槍!怕什麼!以為我不知道他們躲在哪裡嗎!剛剛有打中東西的聲音!在手扶梯跟對面月台!丟手榴彈!炸死他們!」他們連滾帶爬鑽進柱子後側,在失明狀態下確實了不起,證明他們對這裡很熟,來過不只一次。
要是不自曝身分大概他們還能多活幾秒吧,吼聲響徹隧道,他們在銀光閃爍下的遺言格外響亮。
這支流淌純正寶島血統的反曲小混蛋比複合弓難拉,弓弦過了五十個年頭仍神采奕奕,270磅在裝甲服出力下就像拉橡皮筋一樣輕鬆,儘管擊發噪音高達一百多分貝,但沒人能活著聽到它響第二聲。
他探頭拉開引火繩瞬間,板機下扣,迴盪隧道的嘯音劃破咽喉,鮮血湧泉濺上另一人臉頰。
「大哥!你怎麼了!大哥!大哥!」
他聽見引火繩落在不遠處的嘶嘶聲,嚇得奔出掩體,往反方向狂奔。
「陪你大哥去作伴吧。」
曾欣芸扣下板機,子彈擊穿可憐蟲的腳板,他踉蹌地失去重心,2英吋三角獵箭頭不偏不倚將大腿骨連同肌腱砍下,在他感受痛覺前,引火繩燒到最底。
砰轟!
爆炸破片轟碎他的頭顱與整個背部,無頭屍的指尖還扣著板機,直到子彈打完,整支衝鋒槍才停止跳動。
「喂……自治警的,你有看到嗎?我敢說臺車那裏還躲一個人。」
「我看到了,別躲在臺車後面,交出所有彈械、爆裂物,我們是自治警裝甲步兵中隊外勘小組,乖乖配合至少不會受傷。」
走上前查看同時,我替十字弓換上新獠牙。
爬出臺車的老人白髮蒼蒼,繫著簡陋防毒面具,他像剛爬出殼的寄居蟹張望環境,手邊沒有任何武器,連短刀都沒有,唯一稱得上有殺傷力的,只有指甲,快掉光的牙齒,跟他口袋裡的信號棒。
「肖年仔,我身上就這麼點東西而已,可以請你讓我留著信號棒嗎?」
「信號棒的高溫可以點燃衣物,灼傷體表黏膜組織,我們的訓練手則告訴我們,擄獲疑似敵方俘虜得清除所有威脅。」
「我只是個老人、綠線的嚮導,壓根不是那畜牲請的狗奴才,我希望能留著信號彈保命,要我交出信號棒,不如殺了我這個威脅,我活得夠久,也不想在造業,況且我死了……顏鎮董也沒理由究責我的家庭。」
在混雜著土語跟標準語的平淡語調後,他瞥了眼橫躺血泊的屍體,朗誦一串難解的經文,說甚麼也不肯扔下破爛反光背心上的兩隻信號棒。
「究責?死人不會究責。」曾欣芸替我回話,從掩蔽物後方探出身,彎下腰蒐集倒楣鬼的彈藥,撿了一把土製衝鋒槍備用。
「你……你們殺了顏鎮董?」
那一瞬間,老人的眼瞳閃過一絲光彩,參雜著質疑與喜悅。
「這麼說吧,老爺子,我是狼人中隊外勘任務執行軍官,敝姓林,軍階上尉,正在偕同搭檔調查顏鎮董的反人類罪刑,旁邊那個……是想把顏鎮董摁進馬桶淹死的共ㄈ──。」
「林上尉,如果肯說同志我會很高興的。」
「嘖,曾同志。」
「要是罪證確鑿,顏鎮董會因涉及人口販賣被裁處死刑。」
我嘗試重啟軌道上的臺車,身家散盡的屍體被扔進陰暗角落,能聽見蟲子鑽出石縫扯裂皮膚與軀幹的聲音,分食肌肉,挖空內臟,視線再度落在上頭,只剩兩具肋骨暴露在外的屍骸。
「人道,好久沒聽見戰前大家最重視的東西了,用反人類罪審判顏鎮董,他死上千萬次都不夠!」老人憤憤罵道,皮膚上的老人斑因憤怒微顫。
「所以老爺爺你……很討厭顏鎮董?」
「我孫子被他們用槍抵著腦袋,我能不討厭嗎?要不是為了孫子,我早讓他們一個個被牽走,誰會想幫他們趕走這些魔神仔!」
「魔神仔?真的有那種東西?」
老人走近高他一顆腦袋的裝甲步兵,哼著鼻子笑了幾聲,頷首示意。
「我年輕就在廟裡混了,當年我化著妝,跳著陣頭,用所謂的潮流褻瀆我們最原本初始的信仰,對傳說的態度就像你一樣狂妄,肖年欸。」他跨上臺車切斷探照燈電源,那一霎間,似乎能聽見移動嘈雜的人聲在地鐵迴響。
「現在城市變成了荒野,祂們……只是回來了。」
什麼東西浮出了牆面。
不是錯覺,祂們在四周,一直以來都在。
從我們踏入地鐵,便注視著我們。
「喔?有趣的現象。」
「你……你看過這東西嗎,林上尉?」
曾欣芸退了幾步,舉槍對著牆面,宛如火光映照才會出現的人影輪廓浮動著,祂們似乎注視,觀察著我們。
「現在看過。」
提起機槍射擊,黑影毫不畏懼繞過彈孔,白磷穿甲彈只在牆上勾勒幾點小火星,祂們仍故我地移動,像是血液般從牆縫鑽出,地鐵隧道陣陣扭曲的回音,如同祂們不滿訪客的怒吼。
「文文文鶇先生!我該該該該射擊哪裡才好,連子彈都……連白磷都不怕,文鶇先生!這果然……果然……。」
「別慌,祂們看起來又不像會吃人的樣子,大概。」
兩位心慌慌的小妞沒那個膽接近臺車,我們與扭曲的影子只隔著鐵軌間距。
漆黑如同血管般的紋路攀附牆面,如蚊蚋蠅蟲在屍體上端舞動著,那些角落的枯骨身後伸出人形輪廓,彷彿隨之起舞,四周充斥著難以解釋的現象。
格蕾縮在我身後舉著T05,不過這一團黑色的不明物體到底該瞄哪兒往死裡打,我也沒半個想法。
「開燈,林上尉快開你的頭燈!」
「這就是你們每年辦祭祀會的原因?」我質問老人似乎習以為常的臉孔,順帶把頭盔側的戰術手電筒打開,驅散妄想攀附臺車的枯瘦手臂。
「年輕人……這就是綠線地鐵,不──這座綠線墓穴的秘密,祂們仍重複著死前的一切,爭奪,任何會呼吸的都逃不過祂們的妒羨,祂們來此迎接新成員加入祂們的家庭。」
老人的眼眸再度晃過被蜘蛛啃食的新鮮屍骨,淡然跨上臺車。
他按下開關,炙眼白光瞬間驅散壁上的妖物,就像海市蜃樓瞬間消逝在眼前,地鐵一片灰鬱死寂擁抱站在月台的四位生者,發生的一切宛如幻影,如同集體幻覺。
「要是想活久一點就出發吧,強光只能暫時驅散祂們,人被抓走會發失心瘋的。」他按下喇叭有些損毀的收音機按鈕,沙啞地播送著已經久久沒聽過的佛經,老人跟著張口頌唱,毫無抑揚頓挫,超脫情感的經文為整座地鐵添了些可怖詭譎。
「文鶇先生……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很像耳鳴的感覺……可是又不太像。」
「聲音?除了經文以外沒有。」
臺車轟隆咆哮著,格蕾拉著我的手迫不及待跨上臺車,曾欣芸直接縮在探照燈後側,一點抬頭的意思都沒有。
「神異的現象……我曾聽過自治警老一輩說過:死超過百人的地下掩體發生過一些奇怪的現象,在我想出方法殺了祂們以前,就信你的那一套,老頭子。」
他停下頌唱,環視結滿詭異植物蔓生的牆面。
「神奇的現象對吧?我們無法想像戰後這些靈異會大搖大擺走近視野裡,我們無法解釋祂的成因,但祂對我們也不全然是有害的。」
「老頭子你或許可以告訴我們更多關於顏鎮董的秘密?」
「康樂站封得很死……除了相關人員以外,都被擋在門外,我也不知道康樂站的作用……但我只知道,他所做的秘密髒事都在康樂站上頭的醫院。」
「這裡除了當年的死者以外,還有太多太多的冤魂,仔細聽……那些管線,那些無人在意的悲鳴……祂們的血淚正在流動著,那些角落、牆縫,祂們無時無刻注視這裡。」
「我會帶你們去康樂站,希望你們能平息這些冤魂的怒火,平息祂們產生的妒恨,切斷顏鎮董在這裡所造的罪業,我會在康樂醫院站前放你們下車,接下來……就請看你們造化了。」
老人再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他張望四周,又低頭專心誦經,眼神中似乎毫無迷惘,冀望經文能引導這條怨念構成的鐵路終有天邁向終點。
我獨自嘆了口氣,凝望著身後漆黑無底的隧道。
祂們就像核反擊的縮影。
復仇,才能撫慰心底醞釀發酵的憤怒。
恐怕只有更多鮮血才能祭奠這些無名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