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否孤獨存活於世？
世人說法，三句話包含一切。
「不能」、「人無法獨自生存」、「人和兔子一樣會孤單而死」。
對西司來說，「孤獨」很矛盾。他很享受這份孤獨，原因很簡單，安靜易於思考；反之，時間過於充沛，不知道要做什麼。
在孤兒院受人欺負，他總躲在衛生間反問自己：他為什麼要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頭髮是怪異的顏色？為什麼雙親生下他卻不陪在他身邊？
人生有許多為什麼，獲得解釋的又有多少？
◇
淅瀝瀝、淅瀝瀝……
聆聽雨水拍打屋簷的聲音。
嗅著瀰漫空間的清潔水氣味，悶熱潮濕是他唯一短暫的室友。
叩、叩、叩。
低跟鞋敲擊磁磚地板發出陣陣規律聲響。
漆黑空間驀然被光線照亮，抬起手瞇起眼，揚起頭看向來人。
「你又躲在這裡？這裡的氣味對身體很不好，不要一直待在這種地方，去外面跟其他小朋友玩，快去啊！」
工具間四周擺滿各式清潔用具，坐在正中央的小男孩顯得格外突兀。
西司搓著及肩髮梢，再次將頭埋回雙膝。
「老師，今天是下雨天……淋雨會感冒和禿頭。」
他沒有聽從指令，逕自說起畫冊講述的小知識。
「禿頭？淋雨不會禿頭。」
指導員聞言愣了下，望眼窗外陽光普照微飄細雨的景色。
「那是太陽雨，就算淋濕也沒關係，衣服再洗就好。」
「太陽雨？」
「你從工具間出來，老師就跟你說太陽雨是怎麼發生的。」
「不要！老師說了之後，我才要出去！」
「你上次也講一樣的話，結果出來沒多久又鑽回去。」
對於小男孩的討價還價，指導員推了下鼻尖的圓框眼鏡，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脾氣耐性向來不好的科莉涅，一把抓住西司的雙臂，將他整個人抬到半空中。
受到驚嚇的西司，面露驚恐地揮動他的小短腿，科莉涅雙手伸得遠遠的，可惜兩人間的距離不是他能觸及的。
忽然，眼前一個天旋地轉，回過神發現他被夾在對方的腋下。
不管如何使勁掙扎，仍是徒勞無功。
將人捕獲之後，科莉涅拋出外套內袋裡的鑰匙。西司眼睜睜看著他僅有的藏身處被上鎖。
嘿嘿，鎖上也沒關係，他還是可以從隔間上層飛進去。
「以防萬一，隔間上層放了防盜器，只要你爬進去，警報就會響遍孤兒院。」
「哪有人這麼狠的！」
這下，西司的計畫瞬間崩毀，頓時笑不出來了。
「這不叫狠，所謂的狠，是指我把你丟到帶刺藤自生自滅。」
聞言，他瞠大雙眼，為了不被丟棄，西司現在能做得唯有妥協。
對於孩子的反應不甚滿意，在他賭氣時，科莉涅開始兌現她的承諾。
承諾，並非隨口說說，而是要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態度，否則會失去孩子與人們的信任。
「太陽雨，在晴天或陽光普照發生的下雨現象，如果太陽是在一個足夠低的角度，會有彩虹出現。」
科莉涅頓了下，接著往下說下去。
「另一種說法是狐狸嫁女兒，女兒心中對父母有所牽掛與不捨而流淚，就算有太陽也會突然下雨。所以太陽雨又稱為狐狸雨。」
「老師妳什麼時候要結婚？因為畫冊都說鳥羽族也是動物的一種，所以妳也要在太陽……」
「安靜！再吵就把你丟到帶刺藤去！」
「哪有這樣的！老師欺負人！」
「哈，欺負人又怎樣，我就愛看小孩困擾受怕的樣子。」
說罷，轉過身打開窗戶。
聽見開窗聲且感覺雨水灑在後腿上，西司心中竄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等、等一下……！」
不等他說完話，科莉涅就把西司丟出去，確認人摔在草堆，哼了一聲，直接用力關上窗。
緩緩從草堆中爬起，自認受到不合理對待的西司，吐掉嘴裡的幾片草屑。
「可惡……這次竟然是把我從窗戶扔出去……虐待啊！啊，嘴裡還有草……」
待口中異物清理乾淨，仍殘有餘味。
真是有夠狼狽的。
瞧眼身上的衣服沾黏草屑與少許泥土，大致將殘留物拍掉之後，他朝窗戶吐了吐舌頭。
下次他一定要躲到老師找不到的地方。
◇
雨不斷地降下。
陽光照耀，沒有平時的悶熱，反倒多了一份清爽。
西司躲在矮樹叢後方，小心察看四周的環境，好幾名孩童在草地上踢球嬉戲，小女孩們穿著漂亮的衣服玩著娃娃扮家家酒，一名男性教師面色無趣地站在不遠處看著孩子們活動。
取下繫在頸部的毛巾，大致把顏色怪異頭髮包進毛巾，最後在額前打了個結。
確認毛巾不會因動作影響掉落，西司這才站起身，漫無目的地四處行走。
當他爬上某座小山丘，赫然發現坐在濕潤草地的一道蜷縮身影。
縮了下脖子，慢慢往後退去，小心不要踏出太大聲響，可惜沒如他的願。
似乎是聽見細微聲響，那個人抬起頭往西司的方向看去。
仔細一看，一般人第一眼應該會被小小男孩的青綠髮色震驚到，第二眼大概就是他過於纖瘦的外表。
看起來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啊！別走啦！」
小小男孩拔高音調，手腳並用地爬往西司的方向，速度快得讓人想逃都來不及逃，硬生生被逮個正著。
「等、給我等一下，我不是怪人，只是頭髮很怪而已……別走啦……要不然我跟你走也可以！」
……不要說那種會讓人誤會的話！
突然莫名其妙爬過來，誰不會逃啊！
真的被嚇到的西司，一臉驚悚地想趕緊遠離這個地方。
小小男孩抱著他的大腿，任由對方拖著走。
「不要抱我大腿，放開啦！」
「不要、不要，人家死都不要！嗚嗚……」
小小男孩開始發揮小孩子特有攻勢：求不到，那就哭吧！
小孩V.S小小孩。誰會贏？
「放手啦！」
「嗚嗚……」
對方還是死抓著他的腿不放，甚至把臉埋進去。被現況搞的不知所措的西司，緊張地左右張望，希望不要有人以為他在霸凌別人。
所幸之事，因為山丘地理位置離孤兒院有點小距離，老師和其他的小孩子們都沒看見令人誤會的這一幕。
再繼續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為了讓自己脫離目前的處境，他只能妥協，放棄掙扎。
「好啦……我不走，你快點放開好不好。」
「……真的？」
「對、對啦。」
西司回答的很不甘願。
「……真的不會一放手就跑走？」
「真的啦。」
小小男孩又抱了西司的大腿半晌，確認對方真的不會落跑之後，他才慢慢鬆開他的雙臂，抬起頭一條長長的鼻水黏在他的褲子上。
他抽了抽鼻子，找了一塊乾淨的部分，整張臉又貼上去，搖搖頭。
「不要拿我的褲子擦鼻涕！」
不理會西司的怒吼，他擦、他擦、他擦擦擦。
只要腳一動，他的手就會緊抱大腿，重複剛剛的模式。
現在西司的心情，除了無奈，連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等對方擦到他高興離開他的腿時，下半身的服裝已經慘不忍睹。
小小男孩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我可以走了嗎？」
「不行！你要陪我聊天！」
原本鬆開的雙手再度抓緊，讓想趁機抽腳的西司，一個沒站穩直接往後摔。
雖然有厚毛巾包住頭，他還是感到後腦杓一陣悶痛。
「喴！不可以睡覺！」
誰跟你睡覺！
◇
出於無奈，西司只能乖乖地坐在草上陪小小男孩聊天。
聊天期間，西卡的眼睛不時往西司的毛巾頭看去，然後他發現對方耳根前有幾搓淡藍色的絲線。
趁西司在感傷的時候，他猛地一把將西司頭上的毛巾給扯下。
「你做什麼啊！」
再度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西司想拿回對方手裡遮掩用的毛巾，不料卻撲了空。
小小男孩把毛巾藏到身後，愣愣地盯著他的頭髮看。
「……」
又是這種反應，反正一定是要說他的頭髮看起來很噁心之類的話。
「好漂亮，就跟天空一樣！」
「天空？」
他聞言愣了一下，從來沒有人說過他的髮色漂亮，他有些懷疑對方的腦袋有沒有問題。
「嗯，因為天空也是淡藍色，我喜歡天空，也喜歡你的頭髮顏色，很藍很漂亮。」
小小男孩指向前方的風景。
「而且，你不覺得我們的髮色很像風景嗎？天空和草地！」
「……是喔。」
「要是有白色就能當白雲了。」
「……有人的頭髮會是白色嗎？」
「我以前有看過，那個女生有一頭白色頭髮，還有一雙恐怖的紅色眼睛，皮膚白的超級嚇人，幸好她都待在窗邊看我們在外面玩，不然我會以為她要吃掉我們耶。」
在這裡他從沒看過那種女生，會不會是進孤兒院前看到的？
歪了下頭，西司說出與對方截然不同的想法。
「白髮，紅眼睛。聽起來好像小白兔。」
似乎被西司的說法逗樂，小小男孩大笑著。
「哈哈，你的說法好可愛喔！」
不習慣被人稱讚可愛，西司換個話題。
「黑色呢？」
「黑色，嗯……可、可以當夜空！」
「淡藍色呢？」
「美麗天空，超級漂亮！」
當下，西司眼眶濕潤，微微低下頭，讓垂下的側髮遮蓋他的表情。
「喴喴，妳是女孩子嗎？」
「……」
西司沉默了一下，反駁他的疑問。
「不是。」
眨眨眼，把眼淚收回去。把他的感動還來。
「誒！」
「誒什麼誒，我是男的很失望？」
「嗯，超級無敵失望！」
小小男孩一本正經地回答。
「……」
接著，對方抽了抽鼻子。西司猜到對方想做什麼了。
「等一下，不要……」
正當西司準備抽回他的毛巾，已經來不及了。
「哈、哈啾！」
小小男孩很順手地用奪來的物品擤了擤鼻子。
過了半晌，他將不再乾淨的遮掩物還給西司。
「謝謝你借我毛巾。」
不等對方接過手，小小男孩非常主動地把東西放到對方腿上。
「……」
傻眼地盯著糊在上面的一大坨鼻涕。
他用來藏頭髮的毛巾……
「西卡，你在哪裡？」
一道呼喊從山丘下傳來，只見一名黑髮男孩正在尋人。
「啊，哥哥來找我了！」
眼見家人來找他，西卡朝西司揮揮手。
原來他還有家人……真好。
「掰掰，下次再見。」
話一說完，西卡便跑下山丘。西司對著無人草地小聲回應。
「……嗯，下次見。」
兩天後，他被有緣人帶回家，再也沒有碰到那個和他同樣有罕見髮色的小小男孩。
直到他和黑髮男孩見面，在某一天晚上得知對方的死訊。
或許是當時年幼的關係，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情，僅有模糊不清的身影。
最後，他將不再鮮明的過往記憶送入夢中。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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