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是有點奇怪的人。
該說是單純還是複雜呢？總之就是個藏不住內心想法，是個所有心情都會顯露在表情和肢體上的人。
我簡單舉個例子好了。
之前有一次她晚上回家時，臉上堆滿笑容的她手中提著一個小盒子，是火車站前蛋糕店特有的裝飾盒。
「小嗶你看！嘻嘻嘻嘻，是站前的那間超——貴的蛋糕店唷，之前經過了好幾次都沒有買，這次終於狠下心了耶！」
主人她雙手捧起蛋糕盒緊貼我的鳥籠，好像我看不清印在上頭的精美商標一樣，對著我大聲嚷嚷道。
唉唉，我懂了，所以快點幫我清一下鳥籠啊，我都快被臭死了。我不耐煩地啾了幾聲。
「對吧對吧！果然小嗶就是懂我，哼哼哼不過我是不會給你吃的唷？誰叫你要生做一隻鳥呢，啊哈哈哈哈。」
不不不，快幫我清鳥籠好嗎？看著開始意義不明大笑著的主人，我又忿忿地啾了幾聲。
「噢噢？沒想到你這麼想要吃呀，但是鳥吃蛋糕可是會拉肚子的唷？」主人歪著頭瞇眼看著我說道，說話的同時兩手並用地拆著蛋糕盒。
褪去華麗裝飾的外盒後，裡頭還有一個樸素的小紙盒，主人輕巧的打開紙盒從裡頭取出一片手掌大的潔白蛋糕。這簡直就是過度包裝的典型寫照啊，外盒的體積肯定能裝超過十片以上的吧？
不過主人卻毫不在意，兩眼噴出紅色愛心盯著蛋糕的她，嘴角兩側不斷溢出興奮的唾液。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這就是，這就是那間店的招牌生乳酪蛋糕嗎？」手舞足蹈的她捧起蛋糕蹦蹦跳跳地移動到我的鳥籠前，繼續對著蛋糕聒噪的評論著：「呼呵呵，小嗶你看這美如雪的奶油乳酪，這可是那間店用獨特比例調製出來的唷，上頭還散發淡淡的檸檬香味讓人食慾大振，還有點綴在上頭的鮮紅色莓果，Oh My God，據說是今天早上才從他們位在高山上的私人果園直送過來的。這間店厲害的地方還不只有如此唷，你也看到了吧，剛才那個樸素的小盒子，那可是他們研發的環保超級保冷盒，所以現在這塊乳酪蛋糕就像是剛從冰箱取出的狀態噢！很厲害吧？很想吃吧？」
主人擺出一副欠打的表情，尤其是那略微撅起的嘴唇，根本是在引誘我大啄特啄。我抗議似地揮動雙翅撞擊鳥籠，鳥籠上的鐵鏈因為劇烈搖晃而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羽毛和飼料也從鳥籠的空隙噴灑出去。
「喂喂喂喂喂！對不起啦——是我錯了，停一下，停一下。」主人弓起身背對著我，護著她掌心的蛋糕。
哼哼，看你還敢不敢耍白目。我挺起胸膛高傲地撇過頭，順便不悅地啾了一聲。
「好好好，我自己去一旁好好享用。」
主人說完後，就捧著她的蛋糕走去客廳了。
至少也幫我打掃一下啊！我掃視亂七八糟的鳥籠周圍，嘆了一口氣。
正當我感到耳根清靜，打算稍微理一下羽毛的時候，主人又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不過這次她不是笑著，而是痛苦的哀嚎著。
這次又是怎麼了呢？我抬起頭瞪視她。
只見她突然雙手環抱住鳥籠，鳥籠因為她粗魯的動作而激烈搖晃著。
白癡，不要晃啊啊啊，我快吐了啦啊啊啊。
「嗚嗚嗚，小嗶，小嗶你聽我說，蛋糕……蛋糕他……」
蛋糕怎麼了？難道是打翻了嗎？如果是主人的話，在蛋糕即將放到桌上之後突然滑跤摔倒的事情發生了我也不會感到意外的。
「蛋糕他一口就被我吃完了……嗚嗚嗚……」
原來是這邊啊啊！嘛……畢竟只有一個手掌大，不，大概只有半個手掌大吧？是說，這種大小是一看就知道的事情吧，一開始就切成好幾份享受不是很好嗎？我語重心長的啾了幾聲。
「嗚嗚嗚，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那麼多的精神在那塊蛋糕上，她卻……她卻僅僅一口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為什麼美好的事物總是從我的身邊一個一個消失了呢？嗚嗚嗚……」
主人就這樣抱著鳥籠一邊哭著一邊碎碎念了五分鐘左右，接著就像沒事一樣俐落的把我的鳥籠整理乾淨，換了乾淨的水之後就坐在她的書桌前，開始一天的工作。
她就是一個這樣戲劇化的大笨蛋，但除了這點之外也沒有其他特別的缺點了，平常的她工作認真，也愛乾淨，和這樣子的她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一點也不無聊。
尤其是看她為了工作苦惱的樣子，特別有趣。
✕ ✕ ✕
最近這幾個禮拜，不知是工作量變多還是遇上了什麼瓶頸，主人出門閒晃的次數明顯變少了許多，時常是中午起床餵我吃飯後就工作到晚上，幫我整理鳥籠後又逕自睡覺去了，也幾乎沒有對我嘰哩呱啦的廢話連篇。
看著她工作時的表情，和鏡框下銳利的眼神，實在很難想象和平常大喜大悲的那個傢伙是同一個人。
當然有時候她也會因為一些困難而鬼吼鬼叫，或大力敲打鍵盤，極端一點還會頭對著牆壁就是一陣猛撞，不過，通常她也很快就會振作起來，恢復認真盯著螢幕的神情。
入夜後的涼風從窗外吹來，緩解了夏日室內的悶熱感。
今天的主人也是從中午起床後就工作到了現在，盯著她埋頭苦幹的樣子，耳邊傳來她手指輕敲鍵盤還有畫筆碰觸螢幕的機械聲響，我的身體傳來一絲倦意，在眼皮終於堅持不下去而闔上的同時，我便昏睡了過去。
然後，我做了一場夢，一場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的夢境。
那是一個狹窄、吵雜、昏暗的小房間，那時候的我住在一個比現在還要小上更多的鳥籠裡，甚至連讓翅膀完全伸展也辦不到。
鳥籠外能看見密密麻麻的其他鳥籠，裡頭各住著形形色色不同種類的鳥兒，有紅有黃有藍，有的唱歌好聽，有的會學人類說話，大家都有各自的優點，像我這樣羽色黯淡，說話聲音又難聽的少之又少。
這間鳥店老闆的面孔我現在已經回想不起來了，即使是在夢境之中也只是一片模糊。至少，我記得他不是太糟糕的人，定期餵食、換水，也很重視清潔，也許是成本考量所以他沒辦法讓大家都有個大籠子，但從他的談吐之間就能瞭解他至少是一位擁有豐富鳥類知識的人。
「你們這群小傢伙中，我最擔心的就是你。」
夢境裡的他用馬賽克似的嘴臉對我說道。
果不其然，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顧客一位位的上門，原本還嫌吵雜的鳥店變得清靜許多，每個空盪盪的鳥籠都表示有一隻鳥兒找到了新的歸屬。
不知不覺間，店裡還住著鳥兒的籠子只剩下我這一個了。
「如果再賣不出去的話，就只能請你自己離開了，這裡不需要不被歡迎的鳥兒。」老闆用那像經過變音器才傳出的詭異電子聲囔囔道。
然後他扯開鳥籠的門，兩手接著抓住鳥籠的鐵條猛烈搖晃，「滾出去！滾出去！」那詭異的電子聲中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我頭暈目眩的揮舞雙翅胡亂掙扎，兩腳緊緊地抓著鳥籠內的橫條深怕自己被其甩出。
然後——
「請等一下。」
一道清澈少女的聲音傳入耳中，原本劇烈搖晃鳥籠的雙手也停了下來，我故作鎮定地站穩腳步，但身體仍因還未從恐懼餘韻散去而微微顫抖著。
「這個孩子就交給我吧。」少女說。
這時候我才終於有能力去打量眼前的少女，未經修飾的雜亂黑長髮，深度近視的厚重眼鏡，不起眼的外貌、沒有料的身材和不懂得穿搭的第一印象，簡直像極羽色黯淡的我。
但是，她有一雙銳利的眼神，以及我所沒有的，透明玻璃色的澄澈聲音。
「噢？即使這傢伙是如此醜陋？」
「無所謂。」
「即使這傢伙的聲音比噪音還要吵？」
「無所謂。」
「即使這傢伙身為一隻鳥，連揮動翅膀飛翔都做不到？」
「外貌也好，聲音也好，沒有才能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少女吸一口氣接著說道：「所以，請把牠交給我吧。」
「是嗎，那……就請你好好照顧他吧。」
於是少女從老闆手中接過裝著我的鳥籠，她對著鳥籠內的我笑了笑。
「我們回家吧，小嗶——」
之後少女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一道突如其來的電話鈴響卻將我從夢境中喚醒。
我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中的景象是主人拿著話筒，對著電話另一頭的傢伙畢恭畢敬「是，是，已經完成了。」的說著，其中還有一些感謝、道歉的客套話，看到這樣子的風景，我就知道主人為期幾個禮拜的密集工作日結束，再來又要回到繼續忍受她瘋言瘋語的日子了。
「呼…………」此刻主人已經掛下話筒，接著深深吐出了一口氣。
然後他扭過頭來盯著我，我的背脊傳來一絲涼意。
「小嗶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狂奔而來的主人讓我不經意向後退了幾步，直到背後傳來冰冷鐵條的觸感，我知道我的大去之日已近矣。
狂奔到鳥籠旁後主人就瞬間停下了腳步，她輕輕開啟鳥籠的門，細長白皙的手溫柔地伸進來，我沒有多想就跳了上去。
「小嗶小嗶，我好想你噢，嗚嗚。」主人哭哭啼啼的說道。
明明一直都在旁邊啊。我翻白眼啾了幾聲敷衍道。
「你知道嗎，這次差點就來不及了，一不小心就會失業也說不定。」
失業？我側著頭盯著她看，在我的觀察看來，這次和之前沒什麼不一樣的啊。
「如果失業的話，就沒錢餵小嗶吃飯，我也沒錢吃飯，就只好把小嗶吃掉了。」
！？
「話說回來，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吃過飯，突然好想吃炸雞噢……」主人看著手中的我，邊說邊吸口水。
等等，我跟那種天亮就精力旺盛叫個不停的下等鳥類不一樣啊，我很瘦弱，肉也不好吃。我在主人手中想要試著揮舞翅膀掙扎，但力量的差距太過懸殊，我根本動彈不得。
「哈哈哈，開玩笑的啦。」主人把我放在她的肩上，讓我能舒服地坐下來。
「我能努力到今天都是小嗶的功勞唷。」
什麼啊，肉麻死了，一點都不像你。我隨便啾了幾聲回應道。
「要是那一天沒有遇到小嗶的話，我肯定還在不知名的道路上徬徨著吧。」
哼哼哼，知道我的偉大了吧，看你還敢不敢心生想吃我的念頭。
「哦，瞧你這得意的樣子，真不討人喜歡——好痛！幹嘛偷啄我！」
活該，誰叫你欠揍。
「哈啊啊啊——算了，不跟你計較，小嗶你就當自己家隨便吧，如果累了就自己回去鳥籠裡……我先……睡……」
主人伸手把我輕放在書桌上後，就自己撲上床去，沒過幾秒鐘就已經呼呼大睡。
我對著喃喃說著夢話的主人搖了搖頭，然後扭頭看向還在發光的螢幕，上頭有六隻沒看過的大蟲，形狀上看起來像是『不會飛的少女』。
就為了這六隻蟲累到連飯都不吃？想要吃蟲我去抓就好啦！我嘆了一口氣後伸展翅膀揮動了幾下之後，接著飛到正在「巧克力……蛋糕……」地夢囈著的主人頭上，用鳥喙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羽毛。
此時窗外遠方的天際透出一線光芒，幾隻感官較為敏感的公雞已經開始大肆啼叫，我瞥了一眼逐漸明亮的天空，心中對它沒有任何嚮往。
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之後，我調整舒服的姿勢坐下來，閉上眼，屁股底下傳出主人不滿的呼嚕聲，我沒有理會，接著伴隨主人平緩規律的呼吸起伏，我也跟著她一同墜入夢境。
在夢裡，主人張開雙手在空中飛翔。
而我舒服的窩在她那雜亂卻柔軟的長髮之中。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們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