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從中午響起悶雷開始,到將近下午六點了,仍未停歇。天色灰濛濛的,雨水匯成涓涓細流由上而下,如數道小河滑過咖啡廳外的玻璃窗,洗去城市的塵埃與枯燥;大大小小的透明圓珠落在窗外花台,從綠葉與花瓣的尖端再次下墜,水灘上畫出圈圈漣漪。
沒有客人或是關門前夕,我喜歡拄著掃把,靠在落地窗前觀賞戶外景色:對街美術館外的雕像、來往的行人、黃昏的天空與殘雲,但最愛的……還是午後的陣雨。
叮鈴一聲,是店長傳喚的訊號。我收起打掃的器具,踏著寂靜又穩健的步伐,接過再平凡不過的濃縮咖啡,接著送到店內最後一桌的客人面前。
沒記錯的話,那人從中午坐到現在,店內的報章雜誌都翻遍了,咖啡也喝到第八杯?還是第九杯?我也忘了,反正他付得起錢就好。「您的Espresso。」
「謝謝。」
我瞄了一眼,桌上擺著美術館的作品導覽,但上方擺著他的手機。出於本能和職業道德,我連忙撇過頭去,收走喝過的杯盤,準備快步回到櫃台。突然想到關門時間要到了,我轉過身去正要開口,卻被那人的模樣嚇了一跳。明明一身整齊的衣服,頭髮卻凌亂、油膩不堪;雙目紅腫,眼睛下方的眼袋如有千斤重,更別提周圍的黑眼圈有多明顯了。
可是讓我吃驚的,是那張臉的輪廓,為何與我如此相仿?
「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在十五分鐘後就要關門了。」我盡可能擺出執業的笑容,但那張臉似乎一點都不在乎。
「喔,已經過了這麼久了……抱歉,不然請你幫我把咖啡打包─」
「不必,請留下來享用。」
是店長。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的?手上還端著另一杯咖啡?
「Louis,把東西收到後台,洗好之後你就可以下班了。」他輕喚我的名字,指派工作後便拉過一張椅子,坐到那人對面。「後續讓我來就好。」
「是。」
返回櫃台裡,開始洗滌的工作。水槽裡的冰涼讓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喘了口氣,我把水龍頭的水量盡可能調到最小,放輕沖洗與擦拭的動作。我很想知道……非常的想知道,那人要與店長談些什麼?
洗滌區和客人的距離太遠,我把物品迅速歸位後,走近一點並躲在咖啡機後方偷聽。期間差點把一只高腳杯打破。
「……一個禮拜過去了,好多了嗎?」店長輕柔的詢問著。
「有……有好一些了─」話未說完,那人又改口。「不,一點都不好。即使我刪去所有的照片、強迫自己忘記,甚至是不再追蹤了。她的樣貌……還有她跟另一個人出遊、握手的印象,都讓我難過。」
他喝了口咖啡,接著說。「每天的夜晚,都是折磨。閉上眼後,全都是與她相處的過程。我在被窩裡嘶吼、拉扯自己的皮肉與頭髮,渴望疼痛可以使我不再去想,或是去忘記這一切。」
聽起來,這個男人是被女朋友背叛了?我不是很確定,想再繼續聽下去。
「我的老天,你沒自殘吧?讓我看看雙手。」
「沒有。你知道我怕血,也怕看到傷口。」
「那就好,她不值得你這樣傷害自己。」
男人沒有接話,一口將杯中的飲料喝乾後,低頭看了手機。「啊,關門的時間到了,我該走了─」
「噢,你可以坐到你心情恢復在離開,沒關係的。」店長笑著制止,將那人勸回椅子上。「接下來呢?有打算找新對象嗎?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也不是沒朋友,他們沒幫你推薦或介紹嗎?」
「不曉得……我感覺……我像是失去了情感,失去了愛人的能力。」男人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道出言語。「公司裡不乏年輕又和善的女人、大街上也處處可見比她更美的尤物,但……這都無法使我內心激動。我忘記不了與她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心跳的多麼快……即便緊張,卻讓我興奮又快樂。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言語─」
真是難看。我心想。假如她這樣離你而去,你心裡難過,卻又這麼戀戀不捨,那到底算什麼?這樣折磨自己很開心嗎?
「Enough!(夠了!)」冷酷、沉著的單字一出,頓時打斷男人的話語。店長雖然溫和,但人的耐心仍有限度。當他使用英文,代表那是他最強烈、最嚴重的措辭了。
「你不但沒有振作的打算,還不停地活在過去,用那些回憶折磨自己。」一改當初的語氣,店長的音調變得如利刃一般。即使我是偷聽的人,且事不關己,仍感覺有一把鋼刀從背脊滑過。
「我知道,我想要去忘記那些事情!我也不願再去想那個女人啊!」男人越說越激動,聲音還變得哽咽。「可是當我和其他女人……不論是誰介紹的,聊起來就是沒有感覺,沒有和她聊天時的快樂。」
「我問你,你花了多少時間在那個女人身上?花了多少時間在其他女孩身上?那個時間能比嗎?」店長回復冷靜的語氣,和氣地問道。
「我和她交往有一年了……」
「答案很明顯。」店長說。「你變得沒耐心了,孩子。任何感情都是需要時間去建立的。我還記得,你帶她來這裡聊天的模樣,那培養感情的神情,就像在呵護一朵花。然而你現在卻像是焦躁的清潔工,把雜草、花苗全部混成一團亂,再用割草機輾過去。」
聽到這裡,我覺得也聽夠了。起身想要離開時,左手卻觸碰了按鈴。在這寧靜的空間,鈴鐺響起時顯得特別明顯。
「Louis,也該是時候了,醒來吧。」
溫柔的口氣彷若耳邊吹拂的微風,轉過身來,發覺自己正坐在那人的位子上。我驚慌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摸摸臉龐:身上穿的是咖啡廳那筆挺的工作服;臉頰飽滿圓潤,乾淨且毫無鬍渣。「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人,就是來這裡以前的你。」
往窗外一看,雨仍未停歇,天卻已經暗了下來。店內的燈只剩下我與店長頭上的那一盞。「我想起來了……『與自己會面的咖啡店』……」
「三個月前,落魄的你到咖啡廳向我求助。我給了你一個工作和一杯黑咖啡。每到下午六點,我就會關上店門,抽離你的意識並與其聊天。另一個你始終以為關門時間是下午六點十五,而且會固定在咖啡機後面,觀察這段聊天的過程。」店長嶄露微笑,兩手交疊放在桌上。「而當我或是你覺得談的夠了,按鈴就會響起,意識又會合而為一。你不會記得聊天的內容還有抽離的時刻,但是反省和對自我的思索,會留在你的潛意識裡。」
「當你對另一個意識產生憐憫,我就會認為你還沒走出傷痛─噢!千萬別以為不會憐憫。過去有好幾次,你為自己的過去與我爭辯,還吵到離開,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甩門甩的多用力,親愛的Louis。」
「對……那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不過你的改變漸漸有成效了了。現在,你會在休息時觀看我借給你的書,那些改善交際能力或人際關係的;聊天時,你對以前自己的表現難過、厭惡,這讓我明白你不會再輕易回首過去。我還知道你在關注一些旅遊社團和消息,似乎是想要準備好好遊歷一番了。」
「您說的沒錯,店長。」我從圍裙的口袋裡,抽出準備好的辭職信、護照和機票。「留在這座城市,對治癒這道傷口沒有幫助。我打算去旅行,回澎湖外婆家走一走,還有去香港好好地玩個幾天。我已經有計畫,機票也買好了。」
「要逃離這裡嗎?」店長笑問,把咖啡推到我面前。
「對……逃跑。」我露出遺忘已久的燦爛笑容。老天啊,我上次擺出這個表情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不想沉溺在過去了。她跟誰好,那人有沒有車,那都與我毫無相干。」
在店長的示意下,我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換下衣物,並把工作服摺好放回櫃子裡。當我揹著旅行袋回到一樓時,店長已經在門口,那道身影就像他當時歡迎我到來一樣。
「祝你旅途順風。」
握著那溫暖的手,我以感謝的擁抱回應。當我推開玻璃門時,他又叫住了我。「帶杯咖啡到機場吧。」
「謝謝店長,不過……」我婉拒了店長的好意。「來這裡上班時,我一直都沒明說:I don’t like coffee(我不喜歡咖啡)。」
「喔?可是你來這裡第一天,喝的咖啡可不少喔。」
「那是因為當時入睡了,又會看到那些景象,所以害怕入睡……現在的話……呵,上飛機我還想打個盹呢。」
踏出咖啡廳,雨漸漸停了。水氣洗去都市的汙濁和燥熱,取而代之的是清新且令人快活的涼爽。攔下一輛計程車,準備開始這段逃亡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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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寫作功力生疏了,但不寫永遠不會進步。這篇本來想投自由象限公會的常駐活動,但感覺逃離成分太少,當作練習的故事好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