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忘歸完全沒想過,一個前一秒還一語不發喝著悶酒的人,會在下一個瞬間,沒半點預兆的就發起了酒瘋。所以等到發現繫雪衣原來是醉了,已是他提著凋松鶴骨奔入公子笑納靈堂中,在一群目瞪口呆的門生面前,肆意斬落所有擺設時。
他的動作粗暴,將滿屋子白綢砍得亂七八糟不說,就連放置祭品的檜木案都被硬生生削下一角,原先燭火通明的大殿一時間明明滅滅,磅礡作響的落物聲不斷傳出,引得越來越多人前來一探究竟。
雲忘歸起初也愣了,直到見對方舉著劍就要劈了案上牌位,才連忙飛身過去阻止。結果劍鋒在碰上去的前一刻便停了下來,本來還狂亂不已的男人頓了片刻,竟是將掌中佩劍隨意仍在地上,以一雙肉眼可見顫抖的手撫上木牌上刻得幾個字,又像是怕會碰壞了似的,只是指尖輕輕一點便收了回去。
頎長的身影立在牌位前不再動了,這讓提心吊膽的雲忘歸鬆了一口氣。
外頭有慢來的門生不明所以,不曉得裡頭是何許人,只以為自家簷主靈堂遭惡意破壞,氣急敗壞就衝了進來,見到兩人登時都是又驚又疑。
「這……筆鶴先生還有司衛……這是?」
「呃……」雲忘歸有些一個頭兩個大,自覺是他拐人喝酒闖的禍,總得負些責任。但此刻也實在提不起勁解釋,只好揉了揉額便道:「沒什麼,都散了吧。」
那門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旁目睹全程的同僚攔了下來。許是見他們二人都面色不善,就怕會惹出更多事端,只匆匆作揖便拉著人退下,還不忘把門帶上。
隨紛亂的腳步聲一一遠去,有人的夜總算還得靜謐,卻也有人註定不得安寧。
縱是再巧舌如簧,雲忘歸也無法跟現在的繫雪衣侃侃而談些什麼,更遑論這人根本也沒說話的打算。事實上,這場酩酊大醉本是他的安排,卻不曾想後勁來得這般沉重,並且促不及防。
想他大名鼎鼎的晴峰筆鶴平日裡是多儒雅的一個人,不僅性情溫和,進退有度,就連使劍都講求點到為止,從不越矩半分。然,或許便是這樣的個性使然,繫雪衣發洩起來都要比常人更癲更狂上不只一點。
雲忘歸大抵能猜到些緣由,從繫雪衣身上隱約能看見他那熱愛啞巴吃黃連,把苦都往自己心裡塞的師尊蹤影。只是最大的不同在於,君奉天身邊有個天跡,無時無刻都在想方設法使其吐露心聲。很顯然,繫雪衣並沒有他師尊的福氣,否則也不至於有今日這般失態。
思及此,雲忘歸嘆了口氣,正苦惱究竟該如何勸解時,一直悶不吭聲的男人竟忽然跪倒在地。
他又被嚇了一跳,以為繫雪衣是哪裡不舒服了。畢竟一個不久前還渾身血滿身傷,生意盡失,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前救回來的人,情緒上實在不宜再經此大起大落。他突然懊惱起來,怎麼就忘了這人傷體初癒,甚至是沒好全,顧此失彼,竟只想著要寬慰繫雪衣受傷的心靈。
「繫雪衣,你怎麼樣了?」至此雲忘歸也不願再多想,湊過去探男人的情況,對方卻仍是什麼都不說,急的他喊出聲來,「你還清醒吧繫雪衣,繫雪衣!」
這一喊,男人似是回神了,慢慢的轉過來。分明是面無表情,雲忘歸卻愣是看出了無比絕望。他滿眼通紅倒是不見一點濕意,是以那股幾近瘋魔的哀傷半分不掩,望得雲忘歸胸口一跳。比起擔心,更多的是不忍。
也是這時,他終於注意到,繫雪衣那對眸子,與先前他所見過的深幽翠綠截然不同,而是一抹淺淺的灰,帶有一股似曾相識的凌厲。
「這……」靈光一閃的念頭,他抽了口氣,沒將話說完。倒是繫雪衣,收回目光,很是直接的坐實他的猜測。
「對,這是他的眼。」
雲忘歸的神色隨即微妙起來。
也不怪素來處變不驚的司衛這般反應。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如何廣為流傳,繫雪衣是一清二楚的,可他不在意,公子笑納也不在意。兩人照常過自己的日子,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無非是碰上時免不了又是一齣冷嘲熱諷與處之泰然的比拼罷了。
依他心性自是想過排解這個自認不知從何而來的誤會,可那人從不領情,總是冷笑,狠狠撂下一句,死生相懟,不見不散。
事到如今,物是人非。明白一切言行背後的深意,公子笑納唯一留下的可不就是這句話──那雙監督自己的眼睛安在了他的眼眶中,不見不散、不見,不散。
他一口一口飲下辛辣苦澀的酒時,就這麼反覆的想著。也不曉得究竟將這麼幾個字在心裡頭默唸了幾遍,折磨了幾次,煎熬了幾回,他有那麼一陣的恍惚,而後便是越發深刻的憤恨鋪天蓋地而來。
參雜酒意侵身的熱度湧上心頭,他胸口發疼,喉頭乾澀後是一陣腥甜,險些都要嘔出血來,但被他硬生咽下了。舊傷未痊新傷未癒,他卻覺得再怎麼痛都比不上那人在靈識中決絕的背影與話語帶來的傷害。
公子笑納說過,最怨的是他太過用情。
而他,又何嘗不怨對方從一而終的狠心。
無論如何都不肯回首的人,直到最後也不願給他半點那份失而復得的溫度。
那他又為何要守著什麼禮數,懷抱什麼對死者的尊敬?
「哈。」輕輕一聲笑洩出,繫雪衣擁緊懷中牌位,雙臂纏得死緊,依稀可見浮出的青筋。他繼而大笑,毫無節制,放肆不已。
今夜的晴峰筆鶴對於所有人而言都太陌生。雲忘歸斟酌了半天猶是想不出什麼有力的安慰,良久就擠出了一句微弱的,毫無底氣的「他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聞言,繫雪衣就揚了下唇,啞著嗓,平平淡淡的說道:「無妨,反正我們死生相懟。」
他想,人的一生,終究是一段一段與他人的糾纏編織而成。
無關喜樂,無關傷悲,僅僅一句值得,求一個能延續長遠的夢罷了。
哪怕夢到盡頭,總要醒。
作者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