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小的身體仍躺在熟悉的床上。稍微轉動脖子,澄澈的綠色眼珠透過幾乎不存在的玻璃看到明亮的夜空。這是母后的習慣,說是月光具有淨化汙穢的聖潔力量;但瑟妮雅知道這是迷信,因為她前幾天穿著潑到紅茶的睡衣上床,起床後成了難洗不落的茶漬,被奶媽訓了一頓。
背後傳來母后的聲音:
「瑟妮雅?睡不著嗎?」
轉回頭,沉穩的森林綠雙眸睡意未脫地看著瑟妮雅,然那豐潤的唇瓣仍勾勒出溫柔的弧度。
母后,瑟妮雅的母親,也是王國皇后的她,有一張稱之為女子還為時尚早的稚嫩臉孔。瀑布般傾洩的柔順金髮框出那無暇的臉龐,自然地垂在沒有衣物支撐也高高澎起的胸前。雖然瑟妮雅才剛滿六歲,但她很懷疑自己毫無起伏的胸口是不是也能像母后一樣「偉大」。
「那麼,就說點睡前故事吧?」
「又是王祖的故事嗎?」
瑟妮雅一臉不甘願。從她有記憶以來,這故事一天至少會聽上一次。
「這樣不行哦,瑟妮雅。」
皇后伸出食指。這代表警告,但瑟妮雅知道她還有兩句話左右的反駁機會:
「可是每天都聽,都膩了嘛。」
「就是因為重要才要每天聽呀。而且這也是妳的使命呢。」
森林綠的視線引導瑟妮雅看向自己的左手。白嫩嫩的手臂套著一只鑲有金色圓珠的手環;為了不讓瑟妮雅感到不適應,還墊了觸感舒適的布料,看上去就是一只十足適合年幼女孩的裝飾品。
「總有一天……可能是妳,也可能是妳的兒女。」
皇后以預言式的口吻道出開場白:
「帶著開國王祖傳承下來的寶物,不畏艱難──」
雖然每次都一樣,但在瑟妮雅看來,母后是位說故事達人。據說當年就是靠嘴上功夫攻陷父王。然而當瑟妮雅在女僕前這麼說時,總是看到她們露出略有深意的笑容。
王祖傳承下來的寶物「赤金輝玉」,歷經百年時光的王國聖物。
王祖預言,王國將在未來遇上劫難。摩擦、爭執、戰爭。非人者傾巢而出,王國軍節節敗退。王都在大火中淪陷,王族狼狽逃亡。民不聊生,兵革滿道。
在希望的燭火即將熄滅的那一刻,流有王族血統之人將邂逅一生唯一的伴侶。
終將拯救國家──
「母后。」
「怎麼了?我的瑟妮雅。」
「拯救國家,可以連艾米她們的國家也一起救嗎?」
艾米是侍奉皇后的女僕長的雙胞胎女兒之一,是瑟妮雅的玩伴。
然而無論是這位小玩伴,抑或是女僕長,其實都是從南方國家逃亡來的奴隸。年僅六歲的瑟妮雅,甚至在接觸政治之前,就已經知道奴隸一詞的意思。
「艾米說奴隸不好,不該有人當奴隸。」
在厄彼希茲王的政令之下,王國沒有奴隸制度。然而不代表王國以外的國家會跟進。
至少,在紛爭不斷的南方諸國,往往透過奴隸的多寡象徵權位者的力量。
「母后,如果帶著王祖的寶物,可以讓大家手牽手一起玩嗎?」
瑟妮雅眨著眼睛,閃爍著純真的光芒。
皇后輕輕吸一口氣,忍住鼻腔這股油然而生的酸楚,溫柔地摟住心愛的女兒。
「母后?」
「可以……可以哦。」
皇后微笑著。天下父母,誰能不因為兒女這般天真卻真摯的話語動容?即使未來不會一路順遂,但如果自己的回答能成為支持瑟妮雅的力量,皇后很樂意再說一次:
「一定可以的。」
「嗯!一定……可……以。」
瑟妮雅的聲音透出疲倦。小孩子總是說睡就睡的。
「王祖……能讓大家……從心底……微笑……呼……」
看著瑟妮雅沉沉睡去,皇后只是微笑著,輕輕順了順她的頭髮,為她蓋好毯子,自己也慢慢倒進蓬鬆枕頭,將意識交給夢境。
在這個時候,無論是皇后或是瑟妮雅都未曾料想到──
皇后將在半年後因不知名疾病倒下,於兩年後逝世;以及──
瑟妮雅十四歲生日前半個月,王國遭到非人者集團攻擊。
※※※
人們將襲來的非人者稱為魔蛙人。
有著成年人類的軀體,然而頭部卻變成寬及雙肩的蛙類頭顱;濁黃色的大眼閃爍黏稠的光輝,肌膚不是弔詭的紫黑色就是深沉的陰溝色,或兩者混淆,令人看了不寒而慄。
魔蛙人的強度參差不齊,有的就像第一次握劍的農民,有的卻像征戰沙場多年的騎士。然而無法否認的是,牠們數量龐大,且不畏死亡。同時難以理解的是,牠們對撲殺人類有近乎異常的執著,即使雙手被打斷、身體被劈成兩半,卻也會用那巨大的蛙口或顫抖不止的手爪,回以人類最後的反擊。
因此,魔蛙人現身僅止短短三個月,卻已搗滅南方諸國,更一路北伐,來到王都城下。
「大勢已去。」
如是說道的厄彼希茲王,已經披上了戰甲。遽聞王在年輕時經常馳騁沙場,其精湛的帶兵技術讓他收服朝中武官,奠定穩固的軍事力量。
「高康大,務必將我的兒女護送到阿厘耶斯離宮。」
「屬下領命。」
直接領受王的命令,高康大義不容辭,剛毅的側臉透出為此赴死也在所不惜的覺悟。
而這也是瑟妮雅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
眼看夕陽西斜,即使是瑟妮雅也知道,已經不可能在今天抵達阿厘耶斯離宮。
從馬車外的士兵對話,得知負責領隊的高康大,在視野遼闊的平原道路和足以作為天然屏障的森林之間,選擇了後者。
面對難以數計的魔蛙人,加上王兄王姊也不滿二十人的這支隊伍,如果選在容易被包圍的平原趕路,根本是玩命。
然而事實上,逃進昏暗的森林才是錯誤的決定。
「那些蛙頭混帳!」
壓著瑟妮雅的低階騎士大聲怒罵,奮力驅使馬匹。
雖然是情勢所逼,但堂堂一國公主,卻在未出嫁前被一介男爵之子的騎士壓在馬背,雙腿幾乎全露出來地跨騎著馬匹奔馳,實是奇恥大辱。
不過在看到因為這點和騎士起爭執的王姊被魔蛙人生吞的瞬間,瑟妮雅也不得不妥協。
「現、現在狀況、嗚呀!」
「請公主先別說話!會咬到舌頭的!」
但從騎士這麼拼命趕路,且從剛才開始就沒聽到複數的馬匹嘶叫聲,瑟妮雅也猜到大半。
還沒遭到魔蛙人毒手的,恐怕只剩下自己和這位騎士。再次認識這點的同時,瑟妮雅下意識收緊環抱馬匹的手臂。
就算是為了逝去的至親與部下,也要活著趕往離宮;只要王族血脈尚存,就算只是魁儡,也能夠成為聚集反擊勢力的旗幟。
不意間,瑟妮雅看見於幽暗乍現,迅速放大的濁黃。
「……哎?」
一切都在一瞬間。
來自騎士的壓力消失,馬首方向濺來大量鮮甜腥味的溫熱液體,彷彿連心跳也為之停止的失墜感。
瑟妮雅毫無緩衝地撞上地面,彷彿失去控制的車輪般滾動,幾乎扯散四肢的劇痛讓她叫不出聲。
好不容易停了下來,那從夜晚森林的黑暗中逐漸清晰的異形人影,抹除瑟妮雅最後一株的希望火光。
「不要……」
瑟妮雅站不起來。僅管死亡進逼的恐懼讓身體不聽使喚,但雙手仍奮力拖著身體退後。
月光穿過樹葉縫隙,照亮那表面平滑,凸出一對濁黃大眼的蛙頭,以及那染上毒物般黑紫色的人類身軀。
還有那沾滿血汙卻仍滴著鮮血的釘頭槌。想必那是那位低階騎士與馬匹的血。
瑟妮雅顫抖不止,然越發劇烈的心跳卻像不願放棄鼓舞著她;儘管分不清臉上的溫熱是血是淚,也不去想裙襬的悶濕來自何處,就像要把肺撐破般深吸口氣,宛如向即將撲來的厄運發出最後的掙扎般吶喊:
「不要────!」
某種詭異的聲響遏止魔蛙人的步伐。
瑟妮雅傻了眼,瞪著那突出魔蛙人左側胸口的利劍。
在劍抽出的前一刻,瑟妮雅看到劍尖下方的圖騰──那是王國的劍。
「高……!」
獲救的喜悅,在魔蛙人倒下的同時凍結。
站在那的是另一只魔蛙人。
「啊……啊啊……」
瑟妮雅沒聽過魔蛙人會同族相殘,但她至少知道,魔蛙人不會放過人類。手刃同胞,魔蛙人跨過屍體,毫無遲滯地走近瑟妮雅。
死亡將至的絕望,讓瑟妮雅失去最後一絲逃亡的動力。憶起兒時的床邊故事,雖然不打算對摯愛的母后發牢騷,但那果然只是故事,只是杜撰出的虛構之物。
然而魔蛙人卻突然停下腳步。
「……?」
為什麼不動手?瑟妮雅仰頭,卻見魔蛙人抬起空著的手左右搖晃,那張沒有牙齒卻大到足以生吞成年人的嘴又開又闔。
「呱……嘎、咳……公、族……公……主、公主……」
「……!」
瑟妮雅驚愕地瞪大雙眼。
「你是……」
不料,魔蛙人猛地壓低身體衝來,瑟妮雅甚至來不及尖叫。
什麼也沒發生。
「……咕、嘎?」
除了頭上那食用蛙般的乾嘔。瑟妮雅抬起視線,赫見另一只魔蛙人高舉鋤頭顫抖,因為剛才奔來的魔蛙人持劍撞進牠的懷裡,貫穿心臟。
「告歉,洽到您。」
甩開屍體,魔蛙人蹲在瑟妮雅面前,近到隨時可以一口吞了她。同時也讓瑟妮雅注意到,面前這只魔蛙人眼睛是翠綠色,和她最愛的母后相似的顏色。
「情靠危及,請辣我邊走邊梭。」
做出南方國家的騎士禮節,魔蛙人單手抱起瑟妮雅。突然湊近那碩大蛙頭,瑟妮雅下意識止住呼吸。
「應該沒有臭味才對。」
察覺那翠綠色眼珠透出受傷的情緒,瑟妮雅尷尬地移開視線。